第15章 理中人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以命抵命,自有道理。若是我說,他們便就該死!”
男人一腳踏到了倒了的小凳上,他聲音沙啞,倒是十分洪亮,這麽一聲出來,更是惹得整個茶館的人都對他注目了三分。
這茶館小而破,可廟小風大,道上倒是有些名頭的,裏面南門北派,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門前挂着破旗子上書“迎客八方”,底下茶博士靠着門檻便打起了瞌睡。這裏門面不大,位置也不好,大堂裏光線昏暗,只得天井那透出一束光來,直直地打在中央,倒像是上天特地給了他們一個戲臺子,什麽苦樂悲歡,喜怒哀傷,都能拿到這裏演一演。
這裏頭的人喝些茶葉枝末,嚼幾顆潮了的花生米,一兩個銅子也能自得其樂。終日裏吵吵雜雜,熙熙攘攘。誰都是過客,誰都有故事,只要站在門口聽那麽一耳朵,什麽下賤的有趣的惡心的難堪的都能知道半分。今日李家纨绔不知他爹風流韻事,青樓裏睡了自己妹妹,明日錢家鬧鬼三日,請了不知多少道士和尚,查來查去卻查出他們家這些年來死的人沒一個不蹊跷。這些事情聽得多了便見怪不怪,可第二日總有更新奇有趣的。
一個兩個碎嘴子往桌子椅子上一靠就侃侃而談,說什麽不重要,談誰也不重要,是本地豪紳還是頂上官家也都随意,最重要是要會講,說到誰人該死便義憤填膺,說到哪個可憐便悲從中來,嗓子好還是不好,開頭都要喊個響亮的引人來看。這事也不講拿不拿銀錢,聽得高興就叫聲好,聽不下去就換張桌子。窮的惡的好逸惡勞的,在這裏都能如魚得水,混日子罷了,哪有什麽多的講究。
今日這男人叫王二,也是茶館常客。家裏沒老沒少,亦無所牽挂,手頭有點銀子便要花了去喝酒尋痛快,平日裏也喜歡來這茶館聽人胡說,興致來了便自己也說些有的沒的。聽聞這人以前給大官幹過活計,好些上頭風起雲湧的事他都知道半耳朵,自然也極多人聽他談那些往事,真假不論,聽得高興便好。
現在他便又開始講這件事了。
王二看有人望過來,聲音又提高了些,“你們說這江湖門派,仗着自己有幾個破錢便極放肆了,要是我說,這次武當沒了的那個人,十有八九是他們懷恨在心!說是烏鴉食人,那它武當山上這麽多弟子不都早死絕了?不過是個幌子罷了!若是我說…這後頭水深着呢!”
這事情還算新鮮,是前些日子傳出來的,武當山自逆徒蔡居誠金殿嘔血死于當場之後也沒得安寧,上頭生出的疑心哪裏是那麽容易消散的,為君者定是習慣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可這般也要有個好聽的由頭。
現如今派去尋由頭的人說是失足落崖,人被神鴉吃得七七八八,第二日就有人看見一隊人馬上山,據說懷疑他們窩藏罪人,要把整座山都從頭到尾仔仔細細搜一遍才行。
“這罪人還能是誰?”王二說起這個就惱火得很,“還有哪個掃把星能引來這麽大的災禍?還不是…”
“哎,是蔡居誠?”遠處桌子上有人說了一句,“你不是看過他嗎,就那個武當的?”
“你看看,你看看我這喉嚨,”王二聽他提起更是氣不打一出來,他特地站高了些,好讓整間茶館的人都能看見他脖子上的那個驕傲的傷疤,“本事不大,氣性大着呢!給我這麽紮了一下,現在下雨刮風還疼得很,若不是我養了這麽些時候,說話都不一定能利索!”
提到這個他的話比剛才還多了,“要我說,那爛貨不一定是死了!”他壓低聲音道,“那日去的人裏頭有我一個兄弟,衡陽來的,他和我說蔡居誠金殿上吐血,沒了氣息,他們說要割頭複命,那蕭疏寒不讓,說是怕污了他們地界…哪裏有這種說法!”
四周圍人低了頭竊竊私語,似乎也覺得他說的話有些道理,“我看他們就是想偷梁換柱!再說,蔡居誠死了沒幾天就燒了,骨灰聽說灑進了藥王谷裏頭…這他們就不怕髒了?哪來的這些借口!”
“若是這樣,真是膽大包天了!”有誰揚聲說了這麽一句,又惹來好些人贊許,茶館裏更是一片亂糟糟的模樣。
“要是我說,武當就該找個人給那死了的兄弟償命,”王二得了這些贊同,更大膽了起來,“他們不是說大道之外衆生平等嗎,那就用蕭疏寒的命來償!他徒弟犯了大錯,自然是他這個做師父的教養無方!這合該誅九族的錯處,怎的到了他這就能一筆帶過?哪來的好事!蕭疏寒自然應該和他同罪!”
他想起武當派來便恨得很,蔡居誠算是什麽東西。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他連鳳凰都不曾是,落了難反而還有力氣咬了自己一口。後來他脾氣不好,打死了個囚犯,丢了飯碗,來來回回算過去,源頭都是在蔡居誠這個爛貨身上。
要不是他的硬骨頭,自己至于下場這樣嗎?要不是自己沒了事做,又至于沒錢也沒姑娘,淪落至此嗎?
他沒見過武當山,但聽原先有人信真武大帝的去朝拜,一回頭就說那裏多漂亮恢弘,掌門如仙人降世,天人之姿,金頂上一塊磚都值他們吃一年飯的,更不用說這個殿那個殿,哪個不是用錢蓋的?
可他們又做了什麽?王二想,每天練練劍讀讀經罷了,憑什麽享受這些東西?
王二琢磨這些的時候都要呸上一聲,都是人,那欺師滅祖的蔡居誠還享受了好些舒坦日子,他從泥地裏摸爬滾打,最後還要爛到泥地裏,憑什麽?
所以他便越發恨了,他恨蔡居誠,蔡居誠還曾被他拿捏在手掌心裏頭,搓圓按扁,說燙便燙,說打便打,那個爛貨吃喝無不在他掌握之中,想吃要他肯給,不想吃就灌進去,他也只能跪在地上咳出血來。
他能随意折斷這副铮铮鐵骨,自然不把他當回事。但武當還有沒落到他手裏的,其他人都已經不算數了,要罰的話,還是要把最頂上的那個拉下來。蕭疏寒不過也是普通人罷了,他又憑什麽做這個掌門?他又憑什麽得了這麽些江湖愛戴?
王二想過,若是蕭疏寒也落了獄,他必定要叫以往那些同僚好好照顧照顧的。
“蔡居誠不是沒跪上放鶴臺就丢了性命嗎,這下好了,蕭疏寒正好可以去跪一跪!”
王二喊完這句便坐下将茶喝盡了。他這一番話讓人群裏起了些吵雜。本來蕭疏寒就有未婚妻與人跑了這件醜事,這些人時不時就拿出來笑他一派掌門連個男人都不算。而現在過嘴瘾,這麽一說反而好像他們真的能随意懲處蕭疏寒一樣,頓時紛紛贊同了起來。
王二滿意于他們的反應,更與人說起蔡居誠在監牢裏是什麽個落魄模樣,好叫人知道他如何不是東西。講着講着有人提起蔡居誠曾經在點香閣的事情,問他們有沒有嘗得上鮮,王二一揮手便道,“用他?我怕得病!”又惹來一陣哄笑。
他說得渴了,有人還要請他吃茶讓他再講講。王二自然願意極了,他喜歡這般被人圍着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見識在這群鄉巴佬裏算是頂尖的,一下子便高人一頭,“那我和你們說說那裏的女人!”
這種話讓全茶館人都樹了耳朵,就等着聽些有的沒的,帶着豔色的段子,聽了便像摸到了人似的,心裏頭都舒爽得打了顫。王二自然是知道這些的,興致勃勃地與他們開口便道:
“之前有個極好看的女的,約莫是治死了貴人,就落在我們那了,她戴的金釵子翠玉環都閃人眼睛…”
王二走出茶館的時候都到了黃昏,風一吹那面破旗就呼呼作響,吓了他一個哆嗦,全身的熱意都去了些。
明日也來這裏坐坐,他裹緊了衣服想,再編排些什麽說上兩句,沒準還能賺口茶喝。
他這般想着便走到了巷子處,晚風還是有些涼的,他身上衣服單薄,洗得都白了,也騰不出錢去買多幾件。媽的,他暗暗罵道,老子說的就是有道理,憑什麽那些垃圾吃飽穿好,老子幹了這麽些年,連那爛貨的一片衣服角都買不到?
可有了那衣服,卻命都送了,王二自己跟自己搖搖頭,罷了罷了,說死人就活見鬼,不過想那蔡居誠也沒死在他手上,即便是變了鬼魂,也不會來找他。
他快步往前走,剛過了個拐角,便聽見後頭有些不緊不慢的聲音。王二心想莫不是遇上了截道的,他快走兩步那些腳步也跟着他,慢走兩步也不超過他,平白讓他出了冷汗。
等那些腳步跟他快到了家,他心一橫,才決定轉過身去。他家裏還存着些銀錢,看以後能不能娶得上媳婦的,萬萬不能讓這人拿了去,那他就真的沒什麽盼頭了。
想到這他便轉身了,一把嗓子沙啞但卻也能聽得清楚,“好漢不知看上了我什麽東西,若是想要…”
他話音未落,便驚覺那竟然是兩個人。兩個人都極高挑,全身都透着一種不一樣的氣息來。左邊的那個男的佩着劍,面如冠玉,臉上沒什麽表情,右邊的帶着鬥笠,重重紗帳之下更是看不出臉長什麽模樣。
這兩個人一前一後,手還牽着,王二就有些納悶,出來搶人也不至于拖家帶口,而且那個被牽着的也是男人身型,他更想不明白了。
“你是王二嗎。”
那個沒遮着臉的男人突然問他。
那人聲音清冽,聽上去倒像個世家公子,可又明晃晃地配着劍。他退後了半步,越發警惕,這人可能是來尋仇的,他想到這一層便開始琢磨自己有什麽仇人,這人看上去與他根本不是同一類,他又怎麽會惹到這種江湖人士?
“我們在茶館裏聽了你說的話。”
“好漢是來打探誰的?”王二警醒道,“先說一句,那些事我都記得不大清了,胡說八道,若是有得罪好漢的,我先…”
“你未曾得罪我,”那人說道,他旁邊的那個人好像想把手給抽出去,被他拉住了,又安撫地拍了拍,“你知道蔡居誠?”
如果是和那個爛貨有關的話就放心了,王二松了口氣。他得罪幹淨了武當,在點香閣過的也不怎麽樣,再加上人都死了,怎麽會有人不遠萬裏來為他尋仇?“好漢想知道些什麽?我知無不言…”
“你覺得我想知道什麽。”
那個戴鬥笠的人掀開了重紗,露了張幹淨的臉出來。
王二立馬三魂七魄都吓得散了,這張臉他怎能不認得,從押送進來起,他日日夜夜地看了三個月,他又如何能忘了他原先是怎麽對他的?
“蔡居誠…!”他哀嚎道,慌不擇路地往後頭退去,一路連滾帶爬,只為離那幽靈再遠些,“蔡居誠!你不是死了嗎!!”
可那些腳步像影子一樣,輕飄飄的,卻無論如何都沒法甩掉。他狂亂地奔跑,兩次摔在地上,第三次的時候就扭了腳,勉強站立又摔得更狠。
“鬼啊!!!”
他徒勞地在地上用膝蓋和手掌前進,他知道還沒甩掉人,卻不敢回頭看上一眼,“你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不要找我!!”他喊道,如同喉嚨上的舊傷複發了般,嘴裏都嘗出些血氣來,“趙三,李四…他們都打過你!!你去找他們!!”
“還沒遇上他們,”那個亡靈在他身後輕巧地說,“先遇到你了。”
王二覺得有陣劍氣穿過他的耳畔,他吓得馬上停了腳步癱坐在地,“你…”
他驟然發現,蔡居誠在微薄的夕光下,竟然有個影子。
“你還活着!!”人在絕境中總是腦子飛快,他只需半刻就能想到其中原委,“我說的是對的,武當真他媽的有病,不要命也要救你這個爛貨!”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若是能活,蔡居誠根本不會揭下面紗,給他看看武當大逆不道的舉動到底留了什麽紀念。他想今日就要死在此處,與其低三下四,還不如罵個痛快。
“你來殺我根本毫無道理!我又不是下令要你受些教訓的人,你這玩意也配爺爺我親手伺候!怎麽着,眼不瞎了還是手不…”
沒想到他剛剛罵了兩句半,那冰涼的劍刃便捅進了他嘴裏,輕輕一挑,就挖出了一個肉塊。
“我自然有理。”蔡居誠好像冷冷地說了一句,“這是為了你胡說八道。”
王二快被痛得直接昏過去,他腦袋一低,便吐出大口的滾燙鮮血來,噴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你名門正派,還要剜人舌頭,連個痛快都不給!他疼得狠了,牙都在發顫,還想繼續罵,卻一張嘴便是一陣更烈的火燒似的疼,再說不出話來了。
“留他一命,”那個殺千刀的蔡居誠說道,好似他面前并沒有一個沒了舌頭的人從喉嚨裏滾落出千百聲哀嚎來一般,“再挖了眼睛,算是我報仇了。”
王二更是害怕,嗚嗚着往後躲,蔡居誠旁邊的那條狗不知道是何方來頭,如此忠心耿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老主顧。他這般惡意揣摩着,然後覺得眼窩一涼,左右具是一痛,便目所能及處都是豔豔血光,疼得他恨不得以頭搶地,撞死算了。
他都沒聽見那兩個人什麽時候走了,他們剜了自己的眼睛舌頭,又知道他根本不會寫字,自然不怕他再洩漏什麽秘密。王二哀嚎着在土裏打滾,血都流了一地還止不住,那痛更是沒有停歇,一波接着一波,每次似乎都比上次厲害些。
該死的蔡居誠!狗日了的東西!他說不出話來,但也不能讓他不再罵人,該死的武當!就該他們全門死幹淨!一個不剩!骨頭都被狗啃了!日他媽的蔡居誠!爛貨!髒貨!
他還在罵着,卻覺得脖子上也涼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疑惑,整個世界就如燈滅了一般,再沒有他的位置了。
黑紫勁裝的女子擦幹淨了刃上的鮮血,她神情淡漠,全然不似剛剛奪走了一條人命。她抹去臉上被濺射到的一滴血漬,身上的那淡淡幽蘭香也掩蓋不住以殺止殺的決絕之氣。
應該還有兩個。
她收好刀刃,摸了摸發裏插着的那支金簪,再望了那團爛肉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躍上了牆去。
她也自有她的道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