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六章
街角的咖啡店裏, 一名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坐在落地窗旁的卡座裏, 雙眼無神的望着對面大樓的廣告。
櫃臺後的服務生有些好奇的看着他:這位客人已經在這裏坐了整整一下午了, 他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偷着一個“貴”字, 可他只點了一杯最普通的咖啡,而且一口都沒喝過。
他随身帶着一個本子和一支筆, 幾個小時中不停的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服務員趁着給其他顧客上咖啡時偷偷看了幾眼, 可本子上只有奇怪的格子和亂七八糟的不成型線條。
男人面色蒼白, 但在蒼白之下還有着一層郁結,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死氣沉沉, 很不好相處。
服務生順着男人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馬路對面就是鼎鼎有名的海豚文化集團,十多層的辦公樓裏裝下了上千名員工以及無數正在孵化的夢想。
在那棟大樓裏出入的人,有充滿幹勁的編輯,有意氣風發的影視制作人,還有很多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可腦袋裏裝滿了奇思妙想的創作者。
因為這家咖啡館地理位置優越, 所以經常會有編輯、作者來這裏小坐會談,而服務生也見多了形形色色的漫畫家和小說家。
她的目光不禁再次投注在窗邊的陰郁男子身上,越看越覺得他像是一個不得志的漫畫家。
她同情的想:畫的亂糟糟的, 被退稿真是蠻可憐的。
海豚文化集團的大樓牆身上懸挂着一副巨型的布幅廣告, 每個月都會換一次。廣告布上是當月強推的作品,服務員曾經在那個位置看到過君子歸野的熱門大作, 也見過獨釣寒的新書宣傳,而就在前幾天,那塊廣告布上出現了一部機甲少女漫畫《蒼穹之夢》, 聽說作者剛拿了漫畫大獎賽的短篇獎,風頭無兩。
而那個奇怪的男人,視線一直鎖定在那個廣告上。服務生以為會從他的眼中看到嫉妒和羨慕,可是沒有,他的眼裏什麽都沒有。
他像是畫累了,他放下手裏的筆,拿起右手邊的咖啡。可是他不知怎麽回事忽然手一抖,咖啡杯掉落在桌上,深棕色的液體瞬間流了滿桌,不僅浸濕了速寫本,甚至向着桌邊蔓延,迅速滴落,弄髒了男人身上價值不菲的衣物。
“服務員!”他立即跳起來,大聲呼喝,“還愣着幹嘛,趕快擦桌子!”
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卻這麽不客氣。服務生心裏罵着,趕忙拿起布跑了過去。
就在男人狼狽的用紙巾擦拭着身上髒污時,咖啡店的門又一次被推開了。
清脆的響鈴聲在前廳響起,一雙深棕色的手工牛津皮鞋停在了餐桌旁。
“看來,我來的時間不太湊巧。”來人的聲音很好聽,如春風化雨,迎面吹來,令人下意識的就帶了三分好感。
服務生順着那雙皮鞋向上看去,剛進門的這位先生相貌堂堂,一身合體的休閑西裝恰到好處的襯托出他的身形。他氣質成熟,卻又不會顯得過于老成,看上去頗為優雅。
可惜,打翻了咖啡的男人并不買賬。他手中的紙巾早就被攥成了一團,他幹脆随手扔到地上,抱臂坐回了座位上。
“請坐,‘大神’。”面色冷郁的男人說,“想喝什麽,我請客。”
“不用了,我想我在這裏待不了多久。”于歸野拉開椅子,姿态翩翩的坐在了男人對面。
服務生嗅出了空氣裏劍拔弩張的味道,十分擔心兩人會打起來,可惜他們沒有點單,也不需要她的服務,她只能憂心忡忡的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知不道仙人。
他既是燕其羽曾經跟過的主筆老師,也是現在複制了燕其羽漫畫作品的抄襲者。
他和于歸野約好今天面談,可他早到了足足三個小時,如一尊雕像般守在窗戶旁,望着海豚文化大樓外懸挂着的《蒼穹之夢》的廣告。
于歸野的目光落在對方身上,不着痕跡的打量着他。上次兩人見面已經是将近半年前的事情,那時候的知不道仙人意氣風發,身上帶着一股油滑。
可如今,仙人的臉上只剩下一種抹不開的郁氣,下巴上的胡渣與猩紅的雙眼證明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而最主要的是,雖然知不道仙人用“抱臂”的姿勢藏起了右手,可右臂的顫動卻無法止住,每隔幾秒,就不受控制的抖動一下。
于歸野心中微微嘆氣,但他沒有把這份同情表達出來,而是公事公辦的語氣:“仙人,我約你的原因想必你也知道。我想咱們沒有什麽必要說客套話,不如直接開門見山。”
知不道仙人并未搭話,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抄襲”這兩個字在舌尖上轉悠了許久,可最終于歸野還是心軟了,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口:“關于《明日榮耀》這部作品,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哦?什麽解釋?”知不道仙人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略加諷刺的笑容,“我還想向你要個解釋呢。本來這個時候《明日榮耀》就該上線了,可是你直接通過總編往下壓,讓海豚漫畫撤掉了我的所有宣傳,還拿合約威脅我……看來你對你的小搭檔很不自信,覺得我的作品會影響她?”
知不道仙人一張嘴颠倒黑白,即使好脾氣如于歸野,這時也忍不下去了。
“是,我當然怕你影響她——曾經跟過的老師居然抄襲她的作品,她現在已經被你影響到了!”
“……可笑。”面色蒼白的男人無所謂的笑笑,“哪裏抄了?是臺詞,是場景,是人設?我的作品還沒上線,我猜是阿琳向你們通風報信的吧?放着好好的主筆不當,偏偏去你們那裏當個助手,不知該說她是天真,還是蠢笨。”
于歸野直接打斷他:“《明日榮耀》的故事主線和《蒼穹之夢》一樣,都是主人公在‘戰争年代’和‘現代’來回穿梭,他(她)在戰場上的所作所為,都會影響現在的生活。你早在半年前就看過《蒼穹之夢》的大綱,這麽高的相似度,你敢說這是巧合?!”
“當然不是巧合。”知不道仙人坦然承認,“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靈感來源于那些老電影,《時空戀旅人》、《X戰警-逆轉未來》,還有個日本動畫,叫……”
他說的這些作品,于歸野當然看過。時空穿越一直是作家心中的熱門話題,而身為半個科幻作家,探讨時空穿梭的軟科幻硬科幻于歸野都有涉獵。現在知不道仙人是想把話題往“撞題材”上面引,反正同類的作品那麽多,他若是堅持是從其他電影裏找到的靈感,別人也不會多說。
畢竟在很多粉絲心裏,抄襲者只可能是小透明,怎麽會有大神去抄襲別人的作品呢?
知不道仙人抄的很巧妙,他并非全部照搬,只是拿走了一個關鍵的創意,然而這個創意就像他說的那樣,完全可以推脫給靈感來源相同。
桌子兩側的兩個男人,一個臉上帶着肆意的笑容,而另一個則一臉沉靜。
知不道仙人挑釁的看着于歸野,他剛剛說的話足夠放肆,足以惹怒這位大神。他以為會在于歸野的臉上看到憤怒,看到仇恨,他等待着于歸野的“爆發”——
——可是沒有。
于歸野冷靜而淡定的注視着他,男人的眼中沒有任何可以與“生氣”挂鈎的情緒,那雙眼睛就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如一柄利劍,深深的紮入了知不道仙人深藏在逆鱗後的軟肋。
“不要那樣看我!!”知不道仙人沒有等來于歸野的失态,反而是他自己突然在一瞬間被怒火沖昏了頭腦,“你的眼神是什麽意思,是憐憫嗎,是同情嗎?你覺得我是個可憐蟲,沒有你的創意,我就寫不出好故事了?”
于歸野冰冷的聲音落在他耳中:“我确實覺得你很可憐。本來我還在期待《爆裂神拳》之後,你能拿出一部超越前者的佳作,可你現在卻跌進了坭坑裏,爬都爬不出來。”
于歸野的視線掃過仙人的右臂:“漫畫的核心是什麽?是畫面,也是故事,這點你比我清楚。即使你失去了對線條的把控,但你講故事的能力還在,為什麽要主動放棄,淪落到複制別人的故事?”
知不道仙人下意識的攥住右手手腕,最近越來越頻繁的肌肉震動和神經疼痛,不論白天黑夜都在困擾着他。
他大笑出聲,聽上去卻像是動物死前的悲鳴:“歸野大神,呵,真不愧是大神!……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傲慢?我求求你不要拿你們寫小說的那一套東西套在我身上!你握過畫筆嗎,你親眼見過一幅畫從無到有的誕生過程嗎?‘不能畫了沒關系我還可以講啊’,這他媽完全就是個謬論!不存在的!一個連畫都畫不出來的漫畫家,即使故事講得再好,那依舊不是漫畫家!”
還好剛才知不道仙人失手打翻了咖啡,否則現在他說不定就要用咖啡去潑坐在對面的于歸野了。
畫面是用來吸引讀者“進來”的,而故事是讓讀者“留下”的,漫畫家的核心永遠在“畫”上,圖像對于視覺來說是最有沖擊力的。所以漫畫家才需要不斷的提升畫功,同時形成自己的風格。
很多成名已久的漫畫家在職業生涯的後期,都會想要“更進一步”,漸漸轉向幕後,擔任監制,放下畫筆。
可是知不道仙人放不下,他也不願意放下。
他對這個行業的熱愛沒有一個人能超過,他燃燒着自己照亮着前行的路,對于他而言,從主筆崗位離開,并非是一種升遷,而是一種退後。
他瞪視着面前的于歸野:“你是不是覺得現在的我特別可悲?我現在根本不配當一個漫畫家了,我再也不能拿筆了,我也寫不出好的故事了!你大可以和小羽毛一起嘲笑我,同情我!我的事業抛棄了我,那我還剩什麽?!如果不能再畫漫畫,這幅驅殼又有什麽用!!”
知不道仙人說到激動之處,居然直接拿起了扔在桌上的速寫本,砸向了桌子對面的于歸野。速寫本原本被咖啡沾濕了,現在已經幹了,然而紙頁褶皺,上面的畫也模糊不清。
然而他的手還未來得及落下,于歸野便猛地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腕,牢牢的把他擋住。
他手腕一軟,手中的速寫本“嘭”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知不道仙人想抽回右手,無奈他右臂肌肉根本使不上力氣,動了幾下依舊無法掙脫開于歸野的桎梏,反而顫抖的越來越嚴重。
“你他媽幹嘛?!松手!”
于歸野神色嚴肅的注視着他,突然道:“仙人,你現在的情況必須去看醫生。”
“不需要你假好心,你以為我沒看過嗎?我早就做過手術了,也有定期去做針灸!”
“不。”于歸野搖頭,一字一頓,“我指的是心理醫生。”
“……”
“你有注意到你現在的心理狀況很不對勁嗎?”
“……”
原本處于歇斯底裏邊緣的知不道仙人仿佛被他一招定住了,他身上那股可怕的情感暴風在一瞬間銷聲匿跡,重新被吸進了他的體內。壓抑的情緒從他的頭頂灌下,他的眼神重歸冰冷,裏面盛滿了諷刺與質疑。
于歸野卻完全不懼,他沒有移開目光,直直的與仙人對視。
他把知不道仙人推回到座位上,一針見血的指出:“你現在有非常明顯的‘雙相情感障礙’的症狀,簡單來說,就是躁狂症與抑郁症的混合病症,屬于典型的心理疾病。鑒于你的身體狀況,這個病很有可能是工作因素造成的。我有認識的心理醫生,建議你……”
“我呸!”知不道仙人一把打掉他遞過來的名片,甚至向他吐了一口口水,“你是醫生嗎?空口鑒病?你說我是抑郁症就是抑郁症啊,我沒想自殺,我活的好好的!”
于歸野平靜的撿起掉落的名片,再次往知不道仙人面前遞去。
關于知不道仙人的病情,他之前就有過隐隐的猜測。對于他們這些以創作為生的人來說,剝奪了自身的創作能力,确實是外人無法想象得到的痛苦。但是于歸野和知不道仙人實在不熟,阿琳雖然經常和燕其羽抱怨他的所作所為,但是她的描述中主觀成分太多,于歸野不敢斷言。
對于沒有接觸過心理疾病患者的人來說,很難看破身邊人的“僞裝”,只會把他們煩悶當作是“想不開”,把他們的憤怒當做是“情緒暴躁”,從而忽略掉他們實際的病情。
心理疾病患者的病情都是逐步加深的,燕其羽和阿琳只是覺得知不道仙人和曾經相比,變得有些陰陽怪氣,卻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日日夜夜都在承擔着心理上的折磨。
雙相情感障礙是一種比抑郁症還要少見的疾病,患者時而抑郁煩悶,時而焦躁痛苦,兩種症狀混合出現,足以把所有關心的人遠遠推開。
于歸野直到今天見到知不道仙人,和他争吵起來,才發覺出他身上的問題。
若是倒推回去,恐怕在一年半以前,知不道仙人右手病發無法握筆時,這個病便已經悄悄纏上他了。
“知不道仙人,你應該也能注意到,自己變了太多了。”于歸野平靜的敘述着,“你真應該聽聽小羽毛是怎麽形容你的——她說你是細心的嚴師,在她剛踏入漫畫行業的那兩年,是你手把手教她,把她從野路子帶上了正軌。她永遠記得你熬夜趕稿時的拼命,也記得你指導她作畫時的嚴肅,可現在的你呢,那位令她敬佩的主筆老師去哪裏了?為什麽變成了這麽一副鬼樣子?”
于歸野又說:“你知道阿琳從你那裏離開後,哭了多久嗎?她以為自己終于遇到了機會,以為你欣賞了她的才華,結果你卻壓榨着她的能力,逼迫她擺出你想要的樣子——你在逐夢堂時,還會用微薄的工資請小助手吃飯,可是現在你手底下所有助手都做不長,你沒意識到這其中的差別嗎?”
知不道仙人愣愣的望着他。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照搬《蒼穹之夢》的劇情根本不是因為你自己寫不出新的故事。”于歸野目光灼灼,“而是你在報複我對嗎?雖然這種報複根本立不住腳,但是你怨恨我最終沒有選擇你,而是和小羽毛合作創作了這個作品。”
于歸野自始至終無法相信,能創作出《爆裂神拳》、讓一部B級作品逆襲成S+作品的作者,會無法寫出更上一層樓的作品。
當他意識到知不道仙人患上了雙相情感障礙後,就像是推理小說終于閉合了最後一環,仙人的所有匪夷所思的情緒與行為,便都有了解釋。
心理疾病患者确實容易鑽牛角尖,進入一個死循環走不出來。
知不道仙人表面上的咄咄逼人,其實只是一種虛張聲勢的保護色。他唯有表現的更有進攻性,才能掩蓋住他內心的脆弱迷茫。
“不……我沒有……我沒有……”
于歸野不去對方身上究竟還有多少尖刺,他直接拉過仙人的右手,把他顫抖的五指一一展開,把那張私人心理咨詢師的名片塞進了他的手心。
知不道仙人呆呆的垂下頭,望着掌心裏的小卡片,再一次控制不住的抖動起來。
剛開始他以為是右手又發病了,可很快他就意識到他全身都在顫抖,連帶着胸腔裏那顆悶悶的心髒。
是的,原來這就是答案。他并沒有變成一個陰險、下流、惡毒的卑鄙之人,而是一場心理疾病,毀掉了他的自信,也毀掉了他的事業與人際關系。
他就這樣維持着癱坐在沙發裏的姿勢,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脖子發澀,他才如夢初醒的“啊”了一聲,擡起頭來尋找着那個點破他迷津的人。
可咖啡廳裏,哪還有于歸野的身影呢?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抱歉,答應初三更新,結果又拖延了一天半。
這一章寫的比想象中的難很多,希望能寫出那種緊張的氣氛。
知不道仙人和于先生的對峙改了好幾遍,其實他身上雙相情感障礙的症狀還是蠻明顯的。
他真是我除了男女主角以外,人物弧光塑造的最完整的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