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海蒂沒想到達芬奇會這麽坦白的讨論這些事情——

有時候,表達厭惡比表達喜愛更加需要勇氣。

“……我知道他是你的模特,”她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那線條輪廓頗為別致的少年,扭頭看向達芬奇道:“也知道之前他們給你的那樁罪名。”

“但性向也好,性別也好,所有的認知都會不斷改變。”

海蒂頓了一下,發覺他還在注視着自己,語氣也坦然了許多。

“關于性,我不好發表言論,但哪怕不管你身邊站的是個裸男還是裸女,都不會動搖我對你的認知。”

達芬奇怔了一下,重複道:“不會?”

“不會。”

他平時盡可能地想要對所有人都良善而又友好,卻也免不了被揣測中傷。

某些認為他是渎神者,是罪惡又醜陋的雞奸者,他未必會放在心上。

可由于過去的許多事情,達芬奇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她和自己一樣,對世間的許多事情都頗為了解,而且善于傾聽和陪伴。

如果沒有海蒂的催促,可能到了明年這幅畫都沒有完成草稿。

“所以,這位朋友叫什麽名字?”

少年笑了起來,光裸的胸膛飽滿而又漂亮。

“阿塔蘭特·米缪羅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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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四肢纖瘦皮膚白淨,臉上有淺淺的小雀斑。

“你先把衣服穿上。”達芬奇吩咐了一聲,給海蒂也找了一把椅子:“先前他過來看望我,順便畫了一會兒速寫。”

這邊位置比較偏遠,平時也沒什麽人來。

海蒂嗯了一聲,目光移到那柄長琴上。

“這是?”

達芬奇笑了起來,仿佛抱着寵物一般伸手撫摸着它的長頸。

“是我設計的裏拉琴。”

它一共有五根演奏弦,還有兩根彈撥弦,長頸上泛着銀光,造型像奇異的馬頭骨。

“你設計的?”海蒂怔了下,反而比看到裸男還要來的驚訝:“和小提琴一樣嗎?”

達芬奇點了點頭,一手握着琴弓,另一只手把那琴放在了胳臂上。

當他的手腕一點一劃,流暢婉轉如清泉般的琴聲流瀉而出,跳躍奔流着再次充盈整個側院。

更奇妙的是,他竟開始邊彈邊唱起來了。

“此刻萬籁俱寂,風兒平息——”

平日裏溫和又清晰的嗓音,此刻上揚了聲調,變得更加悅耳動聽。

“點點星光的夜幕低垂,海洋靜靜沉眠,沒有一絲痕跡——”

一手拉着琴弓,一手彈撥着雙弦,竟還能同時唱着歌。

高低起伏的琴音與那微沉的歌聲交織相伴,如一對夜莺在密林間纏繞飛遠。

海蒂聽了好一會兒,忽然發覺他唱的是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

此刻剛好有長風穿堂而過,将那桌旁的壓着的手稿都卷起了數頁,風信子的香氣隐隐約約,琴聲缭繞不散,仿佛唱進了人的心裏。

她仰頭望着他,在錯愕之餘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不僅僅是盧浮宮的那個達芬奇。

他是舞臺特效的設計者,是戰争機器的構想者。

他會在筆記本裏繪制城市設計的藍圖,會興致勃勃的去研究人體肌肉的解剖。

他能夠創造全新的樂器,能彈奏唱誦古謠,敬畏自然與科學。

人們還沉浸在聖經所構造的黑暗現世裏,庸碌一生只為死後能上天堂的魂靈。

而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如此真切的,充實的,無所畏懼的活着。

他恐怕根本不需要愛人。

後人們揣測他是無性戀也好,懷疑他是同性戀也罷,都只是衆說紛纭,不曾有過任何實際的證據。

可這樣的列奧納多,他哪怕獨自一人活過數十年,恐怕也比無數人來的快樂。

從醫學到科學,從自然到音樂,每一個學科的無盡探索和發現,都能讓他怡然自得。

等那首《此刻萬籁俱寂》唱完,列奧納多擡頭看向她,笑着揮了揮琴弓。

“怎麽樣?”

海蒂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開始鼓掌:“特別好聽。”

“本來有朋友邀請我去米蘭做宮廷樂師,但佛羅倫薩這邊剛好也有活兒。”達芬奇收好了琴,摸了摸下巴道:“什麽時候在這兒呆膩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其他城市逛逛?”

海蒂眼神亮了起來,笑着點了點頭:“那也得等你把這副畫填完為止。”

不然以後怕是要去監獄看你了。

達芬奇後知後覺的想起來自己還簽了個合同,今天又拖延了一天沒幹正事,匆匆忙忙抿了口葡萄酒去調蛋彩了。

男孩已經換上了衣服,湊過來看草稿上速寫的輪廓,又笑着和她打招呼。

“叫我阿塔蘭特就行了,您真漂亮——以後常來這兒好不好?”

意大利人的嘴這一個個真是跟蜂蜜一樣甜啊。

海蒂跟他說笑了幾句,聽他解釋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跟着達芬奇學琴的,又一塊幫忙調配着蛋彩,聊了好些的舊事。

那一次好幾個畫家相會,又約了幾個男模過來談論人體和輪廓,結果被人找了巡夜官舉報了。

他們的行為就被誣告為聚衆雞奸,不過後來也托朋友過去調解商量,最後确認為證據不足撤訴。

身後兩人從畫畫一路聊到彈琴,達芬奇雖然塗抹着顏料,卻一直有豎起耳朵在聽他們聊着什麽。

“對了——”他轉過身道:“你之前好像說,你會做那種,能自己演奏樂曲的什麽東西?”

海蒂也想了起來這件事,點頭道:“對,是自動鋼琴(piano)。”

“那是什麽?”

等等,這個時代好像連鋼琴都沒有進化出來……

她回憶着先前領主夫人彈奏的那種類似樂器,在桌邊做出敲擊鍵盤的動作,模仿給了達芬奇看。

“是Cvichord?”達芬奇訝異道:“怎麽樣可以讓它能自動彈奏?也是煉金術嗎?”

海蒂指了指他身後快幹了的壁畫:“你什麽時候交工了,我就什麽時候告訴你。”

“——我們今天是繞不過這壁畫了是嗎?”

少女笑了起來:“你今天可分神不止五回了。”

從修道院回來之後,海蒂收拾了先前寫好的論文,聽着鐘聲按時去拜見領主大人。

她想到了一些解決飲水問題的法子,不光可以澄淨水質,還能去除河水裏的寄生蟲。

一走進辦公室,眼前放了一張長桌,上面還有兩個籠子。

“這是——”

旁邊的克希馬直接上前掀開了絨布,露出籠子裏的兩只兔子來。

竟是一只灰兔和一只黑兔。

海蒂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洛倫佐,又看向那兩只估計被當做實驗品的兔子。

——這不是列奧納多送自己的禮物,顯然是從別處抱來的。

“這段日子裏,我讓手下按照你之前的解釋,做了相關的事情。”

洛倫佐站了起來,語氣頗為複雜。

她說的是對的。

兩只兔子,一只飲用的是阿爾諾河裏的水,一只引用的是采集自屋頂的雨水,而且盛放在有釉料的鉛碗裏。

喝河水的那只黑兔頗為精神,每天都會試圖刨開或者啃開籠子,遞給它什麽食物都吃的很利索。

但喝雨水的那只灰兔原先也很活潑,現在每天都恹恹的趴着,及時有人過來也沒什麽反應。

這二十天一過,差別和效果立竿見影,讓人實在無法反駁。

海蒂沒想到這些侍從的執行效率這麽快,自己這邊剛拟好實驗報告的格式,那邊已經連結果都得出來了。

“佛羅倫薩學院的長者們也查閱了相關的文獻,說在古羅馬的典籍上,确實有類似的說辭。”洛倫佐打量着那只悶頭睡覺的灰兔子,若有所思道:“可是不用雨水,河水釀酒恐怕……”

“只要煮沸就可以解決問題了。”海蒂下意識道:“您可以給宮裏建一個鍋爐房。”

河水也好,井水也好,都不适合直接飲用。

細菌、寄生蟲碰着可能就會患上痢疾腸炎,而水中的部分有害物質,也需要煮沸加以淨化。

可問題在于,煮沸熱水需要燃料——這個時代沒有電磁爐和熱水器,必然是頗為麻煩的事情。

“煮沸?”

海蒂把德喬懷裏的文件拿了出來,展開放平給他們看具體的設計。

首先在河水邊弄一個風車,制造出一個水泵不斷灌水。

然後做出沉降池、吸附池,還有過濾池出來,讓足夠幹淨的水源源不斷地彙入不同水池之中。

在這個的基礎上,再建立一個完善的鍋爐房出來,确保随時都可以提供煮沸之後的熱水——

一部分直接取去釀酒就好,畢竟這時代連茶葉都沒有,沒人會去喝杯什麽都不加的熱水。

“您的那些老酒可以先在酒窖裏放着,适量飲用些也沒什麽大問題。”海蒂給他解釋着不同圖例的意思,随口道:“等這個做好之後,新酒最好就都用那些沒接觸過鉛料的幹淨清水。”

“老酒?”洛倫佐挑起了眉毛:“美第奇從來不喝老酒。”

海蒂愣了下,忽然感覺哪兒不對勁。

現代的豪富們都喜歡比對自己珍藏的老酒,動辄就是幾十年甚至一百多年——

這個城市如今人人都以酒代水,難道不在酒窖裏存些珍品嗎?

洛倫佐見她一臉驚訝,瞥了一眼克希馬。

“這酒放久了,不就變質發酸,可以拿去弄成醋了嗎?”克希馬及時緩場道:“基思勒小姐可能最近已經忙累了吧。”

“不對,請等一下,”海蒂看向克希馬道:“酒變質,不是密封的問題嗎?”

只要密封足夠到位,應該不至于變酸變難聞吧?

她忽然想起來先前在大小宴會上,女傭們都抱着酒壇幫忙斟酒,覆蓋的東西好像也只是一層麻布。

先前她只以為這是臨時用的遮蓋物,也沒有多想。

可現在看來,有個極不起眼的問題浮上了水面。

這個時代,恐怕連密封的軟木塞都沒有。

-2-

比起鍋爐房的建立,以及無鉛無寄生蟲清水的供應,軟木塞的設計顯然更為輕松。

海蒂直接拜托克希馬帶自己去看看釀酒的地方。

果然……和現代的設置完全不一樣。

人們使用的釀酒器,是如同堡壘一般大的木桶,可以說有一兩米高。

大桶大桶的葡萄被傾倒進去,女工再搬着梯子去用工具進行壓榨和攪弄。

木缸的下端有可以開關的端口,可以讓底端的酒液流到桶裏,進行進一步的儲存。

“那儲存這些酒的木桶,都是什麽木材?”

“木材?”克希馬覺得這問題頗為古怪:“栎木,杉木——這有什麽區別嗎?”

海蒂揉了揉額角,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和他進行解釋。

她生活在酒文化發達的二十世紀,從威士忌到龍舌蘭樣樣都嘗過許多。

那個時代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釀酒工廠和高級酒莊的存在,喝些東方的茶也是常見的享受方式。

可在這個年代……人們甚至不知道橡木桶的存在。

克希馬只當她從前是深居簡出消息閉塞,解釋這邊的風俗。

——新酒比陳酒要貴上十倍,而且貴族們都喝的是新釀,只有窮人才會靠那些發酸發苦的酒液過日子。

“估計再過個幾百年,這事兒也不會有什麽改變。”他攤手道:“所以你剛才問這話的時候,領主大人表情才那麽古怪。”

不,會改變的。

你們還沒嘗過真正的佳釀。

“問題要一個一個的解決。”海蒂确認完那栎木桶的密封性能,首先去找了個清單過來,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列了出來。

玻璃瓶有許多,軟木塞也很好做,關鍵在于起出酒塞的開瓶器還沒有發明。

她拿了炭筆畫出那彈簧裝的鐵鈎,以及上下的杠杆,拿去給工匠看圖紙。

“——這怎麽做的出來?這是什麽東西?”

不行,這個的構造太精細了,需要畫更直觀的圖紙才可以。

“達芬奇先生在哪裏?麻煩把他請來一趟。”

克希馬是在露天劇場裏找到他的,後者拿着畫刷顏料,在幫老板修補那背景板上的一大片星星。

達芬奇聽到這個邀約的時候,答應的頗為爽快。

他拿了紙筆過來,一邊聽着她的解釋,一邊不斷修改着構圖。

比起複雜而活泛的人體,這種機械的設計還是更得心應手一些。

“為什麽要做這種彎鈎?”

海蒂解釋了軟木塞的作用,以及怎樣密封和打開一瓶酒。

達芬奇動作一頓,神情訝異又驚喜:“你真是個天才——居然能想到這種辦法!”

不……其實這不是我創造的……

海蒂也不方便多解釋,只跟他描述如何通過擰動把手來讓彎鈎鑽入木塞之中,又怎樣通過按壓兩側的杠杆把中間的塞子給起出來。

達芬奇快速的調整着圖紙的設計,不斷跟她确認各種細節,當天就拜托鐵匠做出一個差不多的東西出來。

他們找來了一個玻璃酒瓶,又比對着瓶口去削了個差不多大小的橡木塞。

“好像不是很好塞進去……不是太松就是太緊。”達芬奇研究了半天,有點懷疑自己對直徑的判斷:“再削細一點?”

海蒂去找附近的匠人借了些石蠟過來,把附近一圈塗好,成功地把那軟塞給壓了進去。

澄清的水在裏頭晃來晃去,但不會漏出來一滴。

這樣就可以隔絕空氣和雜菌,也可以讓酒保存更長時間。

眼瞅着女工們這邊的木缸裏已經釀造好了新酒,像是準備要放進那木桶裏。

海蒂忙不疊喚了木匠現做了個橡木桶,又找了合适的鐵箍加固了兩圈,中間掏了個洞做了栓塞。

達芬奇在旁邊看得頗為好奇,問道:“為什麽非要是橡木?”

因為桶內的單寧和香蘭素會溶解在酒中,可以使酒液口感順滑香味馥郁。

等那新做的橡木桶被洗刷幹淨了,海蒂找了兩塊木炭過來,把它置入桶中點了火。

克希馬原本想問句什麽,卻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好香——

有種橡子和蜂蜜般的奇異味道,哪怕只是悶着烘烤也能聞得出來。

海蒂加的炭并不多,在用煙烘烤之後才擦幹淨了木桶,盛了一大罐的酒液。

她找了個差不多大小的玻璃栓,沒有完全把入口堵死,只吩咐說放進地窖裏,要至少擱個兩年。

第二年再換成橡木塞堵死,讓酒香與木香充分混合。

釀造的工序她并不懂,但存酒還是有概念的。

“對了,”她看向已經一頭霧水的克希馬道:“天使會光臨酒窖,分走一大杯——到時候不要少見多怪。”

達芬奇微妙的揚起了眉毛。

“天使也會來嗎?”克希馬忽然露出惶恐的神色:“只喝這一桶裏的酒?”

嗯,因為橡木透氣性好,酒液會自然揮發。

海蒂笑了起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編着故事:“因為橡木是上帝之樹啊。”

這事兒當然還是會被報告給領主大人。

“她還把那個顯微鏡的圖紙交給了達芬奇先生,拜托他改良出更好的結果來……”克希馬思忖了一下,有些忐忑地問道:“那天使不會真的來宮裏喝酒吧……”

“有什麽不可能的。”洛倫佐翻了一頁書道:“把封條貼好,門口看實了。”

沒等他們再交談幾句,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海蒂帶着開瓶器和軟木塞走了進來,還附贈了一份簡單的使用說明。

“這樣一來,玻璃瓶也可以用來批量存儲,效果會比用布堵着好得多。”

洛倫佐見她演示着酒瓶的開關,忽然開口問道:“你今天早上說的那個鍋爐房,具體是怎麽設計的?”

“這個……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海蒂想了想道:“我還得再和達芬奇先生商量一下。”

她大概明白從靜置到過濾的流程,但整個輪轉的系統肯定還要他來幫忙改進。

領主的那雙黑眸凝視着她了一刻,半晌移開了視線。

“知道了,下去吧。”

修道院這邊的進展還算順利。

托狂歡節的福,達芬奇已經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對光線的理解也比從前增進許多。

他設計了一個漩渦般的場景,不僅有六十多個人物和動物,而且情感和氣氛的渲染也頗為到位。

漩渦的中心是嬰兒耶稣,階梯和庭院旁邊圍繞着智者和動物們,近遠景的層次清晰明确,顯然很考驗空間想象能力。

雖然平日裏他對波提切利冷冰冰的,但到了這種創作的時候,達芬奇還是帶着筆記本去看波提切利曾經畫的兩幅舊作。

同樣的主題和神話,在他們兩人筆下,俨然是完全不同的全新世界。

海蒂親眼看着達芬奇畫了好些草圖,用羽毛筆和鐵筆來勾勒不同粗細硬度的線條。

衆人或站或坐,或拜或轉身遙望,不同的身體彎曲方式都被凝練抽象的表現了出來。

“我想了很久,決定還是先畫骨骼,再在這個基礎上去補充肉體和皮膚,”達芬奇往蛋彩裏滴入牛膽汁,解釋着那畫面上網格狀草圖的由來:“其實這畫拖了這麽久,是因為衆人的神态很難捕捉,有時候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一團亂麻,倒不如全部重來才好。”

海蒂看着那八平方英尺大小的楊木畫板,伸手沾了些邊緣的白垩土,側身看向他道:“為什麽這些宮殿,是坍塌崩毀的?”

畫面上,新生兒耶稣被聖母瑪利亞抱在那殘垣斷壁之中,似乎與其他的作品都大相徑庭。

“重生。”達芬奇給她看極淡的删改痕跡,隐約能瞧見有工人在修複這些宮殿。

“我總覺得這個時代裏有很多東西……都在颠覆和迎接新生。”

古希臘曾擁有的輝煌文明,如今也應再次複興,如同衆神間的星辰一般。

他上色的時候,是先用細筆刷沾上了墨水來勾勒輪廓,然後開始用淡藍色去暈染陰影。

海蒂有認真的看過美第奇宮裏的許多名畫——

老派畫家都傾向于深棕來強調明暗,可只有達芬奇會這樣大膽而又聰明。

她見過晨曦中剛剛蘇醒的佛羅倫薩,地平線的邊緣被霧色暈染,灰藍的色彩便如這畫板上靜谧的暗部,一切都傳神的剛剛好。

達芬奇畫畫的時候,神情沉靜而溫和,動作也不疾不徐,如同一個精細又沉穩的匠人。

可是在他的筆下,所有的人物都有這明顯的情感。

這裏諸多的畫作都是為了歌頌神明的光耀,更多的在強調着聖者和天使的光輝偉大。

可人性裏複雜又明确的情緒,卻好像一直在被掩蓋和壓抑着。

在這漩渦般的畫面中,三博士向耶稣贈與着不同的禮物,人們的神情或敬畏或敬畏,幾十個人的姿态各為不同,連手指的屈張都應和着當時的動作。

戰馬們昂頭長嘶,旅行者們大聲談笑,只有聖母抱着聖子沉默不語。

海蒂如同在輔助一場手術的護士一般,不斷給他遞着刮刀細刷還有抹布,陪他整整畫了接近三個月。

在此期間,她在這修道院裏構思完了一整部的專著,白天想完具體的內容,再在傍晚或者清晨把它們全都寫了下來。

牛肉湯裏的青黴在活躍的繁衍發展着,越來越多的葡萄酒被裝進了玻璃酒瓶之中,而更新更好用的顯微鏡也被送進了佛羅倫薩學院裏。

在聖母升天節到來之際,她的第一本專著《元素四論》也正式出版了。

這本書的誕生,猶如新時代的第一聲鐘鳴。

-3-

美第奇家族對文化的貢獻,簡直是劃時代的開明和先進。

他們不僅資助了大量的畫家和雕塑家進行創作,同時也利用了印刷術進行古籍的整理和修複。

當今的這位領主之所以被居民們充滿敬意的稱為‘偉大的洛倫佐’,就是因為他做出的實績實在是太多了。

哪怕單拎出一樣出來,都是對整個城市的巨大貢獻。

他為學者們收集着來自希臘和羅馬的古典作品,派遣文學家們去意大利各城市甚至是海外去購買書稿,甚至願意抵押家産以購買孤本。

有些書已經無法複印,他便雇傭了書記員進行抄寫和整理,用活字印刷術印發了大量的書籍。

——這來自東方的全新技術,完全打破了人們對文化傳承的固有認知。

伴随着印刷館的建立,古比薩大學和佛羅倫薩學院也被進一步擴建,柏拉圖學院也重新被引導着煥發出新生。

按照海蒂的身份,她原本是無緣參與這些事情,更不可能公開刊發自己的論文。

女性的存在原本是受人尊敬和簇擁的,可這些年伴随着教會的獨斷專行不斷發展,女性的地位也在不斷下降,已經完全被學院所排斥。

可她現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從前因故離散的遠親,更是無可争議的貴族。

在佛羅倫薩市民的眼中,這位藍眼睛的美人不僅博愛,善良,而且精通煉金術,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洛倫佐的存在讓他們更快的接受了她,甚至會寫許多信來咨詢問題。

在《元素四論》的時候,海蒂表現的頗為謹慎。

她不敢貿然的把過于新銳的觀點拿出來放在明面上,更不敢否認上帝和各種教義的存在。

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最基礎的常識,用盡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

這種寫法就有點像是教小孩兒學知識了。

舉例子要往神話和聖經上靠,論述的時候要再三表達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簡直是連哄帶騙。

不順應這個時代的某些陳腐之處,表露出太過新銳的一面,只會被當做靶子給抹殺掉。

這專著一共寫了五六萬字,實際核心內容可能只有五六千字,其他的都是在贊美上帝讴歌聖經,以及變着法子論證和解釋各種通俗的道理。

洛倫佐看完之後,忽然感覺有些好奇。

這姑娘是經歷過什麽,才會謹慎到這種地步?

只要自己在,教廷必然不會發難去針對她。

為什麽連寫論文的時候,也在變着法子去安撫所有人?

——因為人言可畏。

海蒂在前世的時候,已經受夠了這些教訓。

她原本以為絕大多數人都是通情理和講邏輯的,可事實卻恰恰相反。

她做出無數的設計和發明,可人們诋毀她是竊取丈夫的機密,沽名釣譽博取出位。

她原本與人為善,對國家也熱忱忠誠,可政府最後對她的貢獻不言一字,甚至不願承認她本應擁有的成就和榮譽。

她看盡了世态冷暖,反而對人群有種釋然的疏遠。

大衆是蒙昧的,易擺布的,沖動而不理性的。

一意孤行的想要喚醒他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也要做該做的事情——但得選擇更安全的姿态。

《元素四論》正式出版之後,直接被許多學者和理論家搶售一空,連帶着附近的幾所大學和學院都掀起了一番讨論熱潮。

這本書講述了基本的化學、生物學常識,內容強度大概只有近現代青年的啓蒙水平。

可即便如此,許多見解也足夠石破天驚——

人為什麽要洗手?

酒為什麽會變質?

硫酸銅藍的消失和複現竟是因為水?

血液竟然還有這些功能?

書裏不僅寫了相關的概念陳述,還提供了許多具體的實驗方法——

這些實驗可以讓人們自由的證明理論的正确性,以确認她并沒有妖言惑衆。

每一樣都解釋的足夠清晰明白,而且也毫無破綻。

佛羅倫薩學院的人們甚至寫信給美第奇先生,想拜托他委托這位貴族來演講解說,大家可以更充分的學習到許多新的知識。

這書還被輾轉着送到了英國和法國,據說也引起了好些轟動和反響。

達芬奇幫她做出了新的好些實驗用器具,翻着這本書也頗有些躍躍欲試。

如今,他在自己的卧房裏也擺了一副顯微鏡,利用它發現了許多的新鮮東西。

以至于修道院的那副畫都拖延了一個多月才交。

“我前段時間,發現給那些細胞滴鹽水的時候,它們有的會變形,”他幫她端着試管和燒瓶,興致勃勃的分享着自己的新發現:“你說泡澡久了之後手指會變皺,是不是也和這些東西有關?”

海蒂笑着點頭:“你可以多做些實驗看看,還會有更好玩的事情。”

“對了,有空一起去泡澡吧,”達芬奇随口道:“我知道有個新的理發師會按摩,揉肩解乏挺到位的。”

“這個——就不用了。”

“對了,小桶先生最近在忙什麽?那副花神的油畫完成了嗎?”

達芬奇幫她把東西擺放好,露出遺憾的表情:“還在飲酒神傷,老習慣了。”

“哎?”海蒂忽然想起了德喬從前提的那些事情,下意識道:“因為……西蒙內塔嗎?”

那個已經死去好幾年的美人?

美第奇兄弟和他都愛過的那個人?

“他很喜歡她,以至于在她死後都總是有些魂不守舍的。”達芬奇顯然不太理解這種深邃的情感,只惋惜道:“群聚的時候還挺好,一個人坐着就總是會嘆息。”

“我們該去看看他,”海蒂下意識道:“這是很痛苦的經歷。”

“我不明白——”達芬奇看着她道:“人為什麽會相愛?”

“情欲和愛欲到底是什麽?”

海蒂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我看着他們痛苦或失意,也想在畫中表現出來,”達芬奇的神情依舊坦誠而又茫然:“可是能讓我産生類似情感的,只有藝術。”

他能夠懂得嫉妒,失意,悶苦,唯獨無法了解人與人之間的深愛。

與同性也好,與異性也罷。

為什麽會人們會把自己的內心都寄挂到別人的身上?

海蒂想了一會兒,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再過幾年估計就懂了,你還太年輕。”

這話從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口中說出來,顯然有些荒誕。

她找了個合适的時間,帶着糕點和鮮花去拜訪波提切利。

房間裏拉着厚重的窗簾,隐約能聞見麥芽酒的味道。

那青年醉倒在一幅畫旁邊,還在呓語着什麽。

海蒂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模樣的小桶。

他平日在美第奇身邊,或者在被貴婦們搭讪交談的時候,看着總是開朗而得體的。

可那人現在揉亂了頭發,連衣服上都沾着酒漬,袖子上沾的不知道是顏料還是湯汁。

“波提切利先生……”她下意識地想給他找個熱毛巾擦擦臉:“您多久沒好好休息了?”

青年揉了揉眼睛,長長的打了個酒嗝,看起來狼狽又有些可愛。

海蒂嘆了口氣,拜托德喬幫自己弄些熱水來,低頭把散落的酒瓶歸置了一下。

年輕人能為愛痛苦成這樣,其實也是一種幸運。

她從前也是敢愛敢恨的性子,現在內心更像一口古井,便是扔石頭下去也聽不見響。

波提切利半夢半醒着,感覺自己的臉頰和手指都被熱毛巾擦拭幹淨,終于找回一些清醒來。

“海蒂?”

“你怎麽在這裏?”

“我怕你被嘔吐物嗆死。”海蒂淡淡道:“這得喝了有兩三天了吧。”

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踩到一灘不明液體。

比起在外人面前風度翩翩的優雅畫家,此刻的波提切利手忙腳亂的像個大男孩。

“我——你——”

“不用擔心很丢臉或者怎樣,”她伸手拉開了些窗簾,讓陽光透進來一些:“人總會崩潰一段時間。”

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波提切利還有些站不穩,只神色蒼白的回憶起許多東西,眼睛又望向身旁的那副畫。

海蒂也終于看清了畫上的內容——

等等,這畫的不會是……地獄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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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2日存稿手記】

盤點15個歐洲中世紀的怪異冷知識,大開眼界!

來源:千趣

1、中世紀的基督徒是很親切的,他們會探訪麻風病人,舔他們的傷口,吃他們的瘡痂,作為謙卑和人性的證明。

2、中世紀的科學家認為,戴着裝有鼬的睾丸的「護身符」能夠防止懷孕。

3、英國方濟各會修士羅傑·培根 (Roger Ba) 在世的時間為1214年-1294年。生前他曾預測未來,表示「車子會被創造出來,人類不再需要動物協助,而車子将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移動」和「飛機會透過人造翅膀劃開空氣,像一只飛鳥。」此外,他還預見了輪船、潛艇和潛水服。

4、蒼白的皮膚是當時女性美的标準。她們不只會把有有毒的鉛塗在臉上,還會讓理發師在手臂上切一刀,使血液流出,直到臉部夠蒼白為止。

5、不曉得大家有沒有看過舊式的理發店外面有條紅白柱子?中世紀的理發師不但剪頭發 (還有手臂) ,也會做一些小手術和牙科工作。為了告訴客人他們有提供這些服務,理發師會在店外把這些柱子以紅白帶子圍起來,而這個設計一直沿用到現在。

6、不少中世紀騎士和我們心目中的俠義完全相反。在1379年,John Arundel爵士和他的軍隊到了一個女修道院,想說服對方讓他們逗留幾個晚上。可是後來他們洗劫了女修道院,并襲擊了一個教堂,虜走修女和一個新婚的新娘。他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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