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聽說那來自米蘭的領主大人已經求婚成功了,下個月就會在阿爾伯第家族的府邸裏舉行盛大的婚禮。
海蒂一邊确定着青黴素的發酵速度和制備規模,一邊聽着來自各個途徑的各種說法——
有人說那位多情又霸道的領主是連哄帶騙才馴服了那妩媚的貴族小姐,也有人說這是兩個貴族之間的又一筆交易。
還有人聲稱他看見了斯福爾紮帶着別的□□在外頭快活逍遙——但這句話似乎可信度有些存疑。
海蒂聽着這些八卦,心裏沒有把那些危言聳聽的陰謀論當一回事。
在這個時代,貴族聯姻是頗為常見的事情——洛倫佐的姐姐就是如此。
美第奇家族和魯切萊家族的關系既緊密又親切,在生意上也多有往來。
她上次去深夜急診的宮邸就坐落在城市的西邊,那裏也正是新興紡織區的發展之地,連她購置的整個工坊也就在那附近。
年輕的魯切萊先生不僅擁有古老的血統,而且和美第奇兄弟關系一直頗為不錯,在十年前他們還曾一起去慶賀西斯圖斯四世教皇的當選。
政治婚姻不僅可以交換資源、穩定格局,也有助于一起聯合起來抵抗外敵。
她回過神來,繼續看筆記本上的數據,心裏感覺輕盈又快活。
托達芬奇的福,那甜瓜上的黴菌被提純後進行發酵,速度一下子就提升到了令人長長松一口氣的程度。
如果今後這工廠不斷擴大規模,他們甚至能穩定供應整個城市的藥物使用。
這種新興藥物當然昂貴又稀有,但起碼已經能每個月治療兩三位患者。
富人們都隐約聽見了這風聲,開始以更加熱忱的态度向美第奇家族示好。
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洛倫佐再次召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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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人理事會?我?”
“考慮一下?”洛倫佐低頭審批着水利溝渠方面的文件,語氣淡淡道:“有一位老先生死于中風,如果你想參與的話,魯切萊先生和其他幾位來自領袖團的人願意選你。”
她怔了一下,表情還是有些不安。
倒不是她對政治感到恐懼,或者本身怯懦軟弱。
而是這種突如其來的示好,有些突然和超出認知。
“在想什麽?”他終于擡起頭來,端詳了兩秒她的神情:“你在懷疑。”
“您說的這個一百人理事會,裏頭有女性嗎?”
“之前沒有。”洛倫佐抿了一口清水道:“但現在可以有。”
“足夠安全嗎?”
領主沉默了幾秒,緩緩站起了身。
“你恐怕弄錯了本末。”
“把你安排到這種地方,本身為的才是能夠讓你能夠更加有威嚴,以及得到更多顯要者的庇護。”
海蒂忽然就聽懂了他這兩句話的言外之意。
她現在是并不安全的存在。
原因同樣是因為那突然現世的新藥。
這世上任何珍貴而美好的事物,都注定會被窺伺和掠奪。
而她手裏擁有的盤尼西林,是可以擊退幾百年來許多醫生完全熟手無措的惡疾的藥物,簡直如同神跡一般讓人能為之跪服。
如果海蒂的存在,只是知道這一個配方的女人,她可能會被直接抹殺掉存在,由美第奇來單獨封存這個秘密。
但她懂得的,遠遠大于這被許多貴族敬畏的事物。
甚至可以說,她簡直如同神跡本身。
從微生物到婦幼産護,從醫藥制備到戰争格局的推演,幾乎任何領域都有她發揮的餘地。
而且比起那些喜歡泛泛而談的空想家不一樣的是,她幾乎提出的每一樣事物,都是可以即時驗證和利用的。
達芬奇可能需要數月才能證明他的疏浚法是否有用,好些江湖騙子也會打着異教的旗號兜售所謂的神藥。
可只有她注射的盤尼西林,能夠當晚就讓人消退病症,比放血灌腸要來的有效得多。
這種存在,不能掠奪,不能抹殺。
想要長期獲利,就只能給予它最大程度的保護和關聯。
“首先,你現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的遠親,但同樣也是貴族身份。”
他繞開了辦公桌,緩緩走近了她。
那低沉又悅耳的嗓音如同天鵝絨一般絲滑,仿佛是無線電臺的播報一般。
“其次,女性參與政治,也并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
海蒂回過神來,深呼吸了一口氣。
“從阿基坦的埃莉諾到瑪格麗特一世,對嗎?”
他笑了起來:“你無法做女皇,但仍然可以效忠于我。”
在中世紀,女性對政治和戰争的影響也頗為深刻。
比如獅心王的母親,被稱為‘歐洲皇祖母’的埃莉諾,她于幾百年前先後嫁給了法國國王和英國國王,在七十多歲的高齡時期仍然執掌着英國政治,為十字軍東征籌饷募兵,甚至只身一人帶着巨額贖金去德國救回了兒子。
再比如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一世,二十二歲奪權上位,在之後的多年裏統一了瑞典、挪威,在權術和人心的對弈上如魚得水,幾乎控制着整個斯堪的納維亞。
頗為諷刺的是,在近百年裏,女性倒是地位不斷下降,甚至被斥為是罪惡的存在。
——羅馬教廷和如今的主流基督教認為女性是‘引誘男人犯罪的’堕落之物,不配被教育和平等對待。
但洛倫佐本身就是個叛逆的領主,他能公然與教皇對抗,能鼓勵波提切利創作多幅異教神話,做任何事都是從家族和他本人的利益出發。
如果海蒂加入這個類似議會的組織,她完全可以作為美第奇的又一張喉舌,共同協助他在更多領域達成法令的通過。
“我加入。”她笑了起來:“樂意之至。”
這個消息很快從內部傳到各個家族之間,有人直接惱怒的開始咒罵,還有人則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論聲望,海蒂在佛羅倫薩可以說受擁戴的程度水漲船高,她救下了許多人的妻子和孩子,而且還擁有珍貴到可以起死回生般的神藥。
她分享了制備淺藍色油彩的配方,讓許多畫家得以長舒一口氣,也養活了周邊城市的好些曠工——膽礬一度被大量開采和售賣,在聖誕節的小攤上也頗為常見。
基思勒大人博學、仁愛、寬厚,在佛羅倫薩學院的言談都讓許多學者為之震服,愛慕者和敬仰者比比皆是。
同樣重要的是,她也是這守護着整個城市的美第奇之一。
這已經是足夠有力的理由了。
如今的人民議會和選舉都以廢除,也不存在對立黨派的争鬥。
就在去年,洛倫佐改建了政體,設置了由三十人領袖團和七十人議員團組成的理事會。
這采取了古老的終身制,空缺也由內部選舉替補,其實就是變相的君主專制與集權。
去年海蒂在聽說這個新聞的時候,還心裏感嘆這個時代集權的必要性——
與其讓一幫什麽都不懂的傻瓜輪流把持着方向盤,還不如把一個明白人焊在車座上。
但把這項改革和她現在的入選結合起來看,似乎前後有些微妙的聯系。
畢竟以三十人選舉剩餘的七十人是已有的規則,她的加入也全部符合規範到強行巧合的程度。
海蒂當選的那一天,魯切萊先生笑着贈與了她象征着榮譽的勳章,臺下的人們在或笑或沉默着鼓掌。
她轉頭看向那簇擁着的人群,又看了眼最高位置上的那位領主。
然後也笑的頗為平靜。
從一開始,海蒂就知道為什麽他會扶持她這樣的人。
——因為非常好控制,甚至可以說,他握着她所有的把柄。
如果他們兩人在同一個利益立場上,她既無家族背景也無黨羽,即使能力出色也不會影響到他的權力。
如果有一天她叛逃或者有了異心,從她的血統到她這些年來犯過的禁忌,他随時可以把她押往教廷火刑燒死。
真是個精明的商人。
在聖母升天節來臨之際,達芬奇那邊終于完成了接近一半的工程,效果也頗為令人欣喜。
他成功搞定了好幾處險要的交通問題,改善了水渠的大小缺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給領主帶來了更加完善和清晰的地圖,以及修建了足夠穩固的防禦工事。
一旦有外敵攻來,城中的人可以迅速抵達制高點,并且用火铳進行轟擊。
海蒂特意去看了他的手稿,忽然發覺自己早已習慣這個天才般的存在。
驚嘆完一次一次又一次,後來也只能笑着搖頭表示贊賞了。
這種人如果生活在現代,恐怕會被fbi第一時間招走吧。
在這種信息閉塞的年代,清晰立體的地圖就如同強有力的武器,而他甚至知道如何用半立體的繪畫方式來表現地質情況。
聖母升天節一到,人們就開始紛紛休假。
地中海氣候的夏天燥熱的讓人煩躁,毒辣的太陽讓許多家店鋪都關了門,城市比從前要清靜許多。
達芬奇沒有閑着,帶着她去看自己設計的升降梯。
兩人坐着馬車去了城牆邊的要塞處,好些工匠還在不休不止地忙碌着。
“有了我發明的這個東西——士兵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登上城牆,這要比爬樓梯快上許多倍!”
達芬奇那深琥珀色的眸子裏泛着笑意,示意她靠近了看看。
海蒂打量了一眼旁邊的齒輪裝置,又擡頭看了眼這升降臺。
“它有名字嗎?”
“暫時還沒有……”
“我有個建議。”她扭頭看向他,神情頗為正經“‘elevator’這個詞就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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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設計的,顯然就是由多個輪軸裝置設計而成的大型升降機,而且現在已經投入了使用之中——
在他們談話的過程中,就有好些磚石和塗料和工匠被運送了上去。
比起修築教堂用的起降裝置,他創造的這個更加穩定和承重性強。
海蒂和他一起繞着城牆看了許久,決定和他一起散步回去。
雖然天氣炎熱,但在陰涼下行走其實也還算好。
“我一直有個很好奇的問題,你的名字和芬奇,有什麽關系?”
達芬奇腳步微頓,側眸看向她:“芬奇原本就是地名。”
“地名?不是什麽家族的後綴麽?”
“列奧納多·迪·皮耶羅·達·芬奇,”他頓了一下,語氣裏多了幾分自嘲“出生自芬奇鎮的紳士皮耶羅之子——列奧納多。”
他其實是無姓之人。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在他們剛認識不久的時間裏,他曾經透露過的信息。
列奧納多……他其實是個私生子。
“到今年為止,我的父親終于得到了他的第二個兒子。”他停下了腳步,靠在牆壁上,仿佛在調整着情緒。
深茶色的牆灰蹭到了他的衣袍上,讓素來被照顧很好的布料都蒙上了一層黑痕。
“這已經是……他的第四次婚姻了。”
海蒂怔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站在了他的身側。
達芬奇很少對她,或者說對任何人談論他的痛苦。
至于家世和父母,更是基本不談及的語氣。
但一直以來,她以為他和皮耶羅先生的關系還算不錯。
那位先生會關注他的畫作進度,甚至主動提供了幾項很不錯的委托。
如果不是他的緣故,可能他們現在也不會受到領主的贊助和扶持。
蟬鳴聲嘈雜的讓人疲憊,達芬奇閉上眼靠着牆壁,仿佛終于想要傾訴些什麽。
他已經足夠信任她了。
海蒂觀察着他的表情,還是給予了鼓勵。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
這裏連鳥雀都沒有,誰也不會偷聽到你的秘密。
那褐發褐眸的青年緩緩睜開了眼,低聲和她講述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位叫做卡泰麗娜的少女,在十四歲時父母雙亡,十六歲時和一位男人有了肌膚之親。
她很快就懷了孕,變得欣喜而又忐忑。
但她愛上的那個人,是公證員世家出身的青年,而且是即将成婚的男人。
他們不屬于同一個身份和階層,更沒有任何結婚的可能。
列昂納多出生在一個星期六,在接受洗禮的時候,幾乎所有的鄉紳和親友都全部到場,連教父和教母都來了十餘位。
在那個小鎮上,他的父親有地位也有聲望,即使是私生子也能得到所有人的觀禮和祝福。
“畢竟這是個私生子的黃金年代。”他忽然笑了起來:“沒有他的姓氏,我不能繼承他的職位,但這對他也許反而事件好事。”
海蒂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後來呢?”
“後來?”
在列昂納多出生不久,他的母親就被皮耶羅安排了婚事,讓她嫁給了一個受他們家族庇佑的普通燒窯工。
也在同一年,皮耶羅和那位來自佛羅倫薩的小姐正式成婚,開始過全新的生活。
他的母親很快與那個燒窯工生育了四女一兒,而皮耶羅和妻子一直沒有生育。
再然後,他接連亡妻,開始一次又一次的續弦。
直到今年,他才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而且年齡相差二十餘歲。
海蒂聽着列昂納多不疾不徐地說着這些舊事,忽然明白了許多事情。
在歷史上,他被判定為疑似無性戀或者同性戀的存在。
在她面前,他也對愛毫無興趣,甚至有些厭惡親密關系。
這一切,都源于他的這段童年。
父親住在遙遠的佛羅倫薩,母親又忙于對那五個孩子的照顧。
他生命最開始的那五年裏,都是與祖父母們一塊生活的。
沒有母愛,沒有父愛,沒有任何能給予他撫慰和溫暖的親密感情。
這對于一個小小的孩子而說,該有多孤單和無助啊。
如果在年幼的時候都沒有感受過最真切和無條件的愛,成年以後,又有誰會這樣教給他?
又有誰能夠讓他放下防備和壓抑,去接受親密無間的存在?
他不是無法愛人,是從未被愛過,也不會愛人。
“等等……”列昂納多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他的好友眼眶有些微紅,似乎也在控制着什麽情感。
他下意識地揚起了笑容,用更輕快的語氣道:“別露出這麽難過的表情,我還是有人照顧的好吧。”
海蒂蹙着眉看向他,半晌長長地嘆了口氣。
“比如我的叔叔弗朗切斯科,他雖然被我父親稱之為‘無所事事’,但對我非常的好啊。”列昂納多語氣放緩了很多:“我肚子疼的時候,他還會想辦法讓我舒服一些呢,是很善良的人。”
不……那些不是對你的賞賜,而是你本應擁有的東西。
海蒂想不出安慰他的話語,卻能無比真實地感受到他童年所面對的一切。
雙親缺席、原生家庭的分裂、父母各自婚育和重組家庭……
一個小孩子在沒有指引和陪伴的情況下長大,能夠逐漸走到如今這樣,已經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你沒有必要傷懷的。”列昂納多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只是在談論別人的故事:“放松些吧。”
下一秒,他卻被深深的擁抱住,整個人都怔在了那裏。
達芬奇不與誰跳舞,也很少和異性有近距離的接觸。
哪怕是貴族小姐們與他搭話,他也表現的禮貌而克制,與那些猴急着搭讪的男人們全然兩幅做派。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被贊譽為有禮的紳士,無論何時都有恰到好處的分寸。
可就在這一刻,這個擁抱來的溫暖而熱烈,讓他感覺陌生又有些手足無措。
他的兩只手下意識地舉起來,甚至不知道該放哪裏。
在這一刻,他能聞見她發梢的茶花香味,還有那纖細又白皙的一雙手就環抱在自己的腰側。
更加奇妙的,是她傳遞給自己的溫暖。
兩人的脖頸交錯在一起,胸膛也如同野獸們依偎着一般在傳遞溫暖。
明明現在是炎熱的夏日,可抱着她的時候,好像一點也不會覺得潮濕不适,反而讓人放松的想要長長地籲一口長氣。
這種溫暖到底是肌膚靠近時給予的溫度,還是他的內心終于得到了什麽,在這幾秒裏難以分析。
他僵硬着不敢動,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可以放開自己。
“我很好,你不用這樣擔心我。”
可那姑娘把他抱得更緊,悶悶開口道:“其實你也有說你不好的權利的。”
“leo,你其實不用活的這麽累。”
受傷也好,生病也好,哪怕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難過,你也是可以抱怨出聲的。
“過去幾年裏,大家都誇贊你做人處事完美又從容,而且對待每一個人都溫和又體貼。”
“但是,其實你也可以做你自己——至少是在我面前做你自己啊。”
她終于緩緩松開了手臂,淺藍色的眸子望着他,神情無奈而又溫柔。
“即使你不是那麽完美,沒有那麽的乖,這個世界也不會傷害你的。”
他張了張口,仿佛想要說句什麽,此刻心裏卻覺得有些委屈。
這種情緒是從未出現過得,仿佛就被遺忘在角落裏多年了一樣。
“我……我沒有……”
“你也可以生氣,也可以提出要求或者希望。”海蒂伸手幫他把垂落的碎發拂到耳後,語氣堅定而又溫和:“我們對你的在乎和喜歡,不需要你靠日複一日對自己的嚴苛要求來保護。”
達芬奇沉默了許久,低着頭仿佛做錯了什麽事。
他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可站在她面前的這一刻,卻還像個緊張又忐忑的少年。
“你可以……再抱一下我嗎?”他輕聲問道。
海蒂揚起了笑容,張開懷抱用力地抱緊了他。
“你也是值得被愛的人。”她重複道:“而且我一直都會在。”
達芬奇深呼吸着回抱住她,忽然眼眶也紅了起來。
他必須接受父母的消失,以及各種同父異母和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
從自己的出身,到如同陌路的一個又一個家人,沒有人征求過他的意見,卻又由他來承受這些選擇所帶來的痛苦。
他的母親有時間和精力去憐愛那五個孩子,卻不曾多問一句他為什麽在打冷戰。
列昂納多閉上眼,感受着這最後一秒的溫暖。
他有些不想放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