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聖誕
我說, 你居然就這麽放棄了?
海泠說, 不然呢?
她說,反正那時候的光線已經很淡了,就算跟着找也不一定能找到, 還不如照顧一下面前的小朋友。
她這會兒是順着我的口氣說的。但我想, 她當時大概壓根沒想這麽多,單純看見小女孩子哭,放不下心而已。
然後海泠知道了那小姑娘的名字叫天天,今天本來是要去媽媽家裏過聖誕的。
天天說, 我和新爸爸吵架了,就從飯店跑出來了。
她說那個男人一看就不是正經過日子的,一定是用花言巧語把媽媽迷住了。
我說等等, 這小姑娘的人設怎麽好像不太一樣了?滿嘴中老年八點檔電視劇臺詞是什麽情況?
海泠當時倒不是太意外。她說那你媽媽會擔心的啊,快回去。
天天“哼”了一聲,哼完又“哇”地哭了出來。她說媽媽馬上要有新弟弟了,她有了弟弟就不是我媽媽了。
海泠想了想說, 那要不我送你回章老師那兒?
天天說我不回去, 爸爸每天吃完飯就進書房看書,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我不回去。
海泠想起那天在章老師家,他一聽就女兒回來,聊了一半的話題不要了,筆記也不要了,眼睛亮閃閃地就要迎出去。
海泠說, 你爸爸只是不善于表達,還是把你放在心裏的。
天天說,你們大人總是說這種話,都是空話,我才不信。
她說你男朋友也是這麽哄你的吧?他只是不善于表達~還是把你放在心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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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這位幾十年前的小姑娘抽了一口涼氣。
海泠對我說,她在章老師家裏第一次看到天天的時候,就知道她是在裝乖。
但沒想到她去掉裝乖濾鏡之後,性格這麽……八點檔。
海泠說,我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的,我媽媽去世以後,他就很少對我說話了。
就算是對她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不會望着她。他的視線往往随意地落在什麽地方,就像被散漫的手擺下的杯子,除了杯墊,哪兒都放。
他也很少叫她的名字,自說自話地就開口了。海泠曾經覺得,說不定爸爸那些話是說給空氣聽的——說不定他是在關照椅子多穿衣服,叮囑鞋子出門小心。
海泠一度懷疑,爸爸是不是看不見她了?
天天說,你說的是以前,那現在呢?
海泠說,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樣子,我快有兩年沒見過爸爸了。
天天說,那他一定不要你了。
海泠“呼”地從長椅上站起來。
天天被她吓得一愣,“哇”一聲又哭出來了。她用手揉着眼睛說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海泠看她揉了半天眼睛,一滴眼淚都沒出來。
但節日的街頭本就人來人往,小姑娘這麽扯嗓子哭起來,路上的行人紛紛駐足,朝這邊張望。
海泠轉過身,正對她。
——然後拉着她的小胳膊,把她從長椅上拽了下來。
海泠說,其實我對這種節日不是太在意,他們熱鬧他們的,我過我的就是了。
她說但是大家都高高興興的時候,你故意當街裝哭——
天天立刻閉嘴,把手也放下來了,巴巴地眨眼看她。
海泠說,其實你就是可憐自己,沒人帶你玩兒。
她說一邊哭哭啼啼地怪別人不關心你,一邊又不肯主動走出來和別人玩——你到底要哪樣啦。
天天臉上一紅說,我才沒有,你管我幹嘛。
我說這麽別扭的嗎?海泠說我管她別不別扭,我就把她拖走了。
她就把她拖到最近的商場去了。
海泠說,城裏小學生和鄉下小學生,耍賴起來都一樣——她見多了。
她說這伢兒還跟我賣乖扮可憐,她玩的那點把戲,我小時候跟客人要糖吃的時候早就玩遍了。
海泠拖着天天進了商場,從玩具櫃到零食櫃一趟走,沒多久就變成了天天拖着她。
小姑娘粉色的棉襖裏換了條新裙子,手裏新買的娃娃會笑會眨眼,飲料機的冷飲熱飲一杯接一杯……海泠說,現在開心了?
天天抿着嘴“哼哼哼”地笑,又要朝下一個櫃臺走去。
海泠說,我沒錢了,我們回去吧。
天天說,回哪呀?
海泠說,你想回哪兒?
天天說,你住哪兒?我去你那兒。
海泠說哦,那就回你爸爸家吧。
說完她像來時一樣,不顧對方又哭又嚎,把天天拖出商場。
當時已經快要晚上10點,公交車早沒了。海泠攔了一輛的士,二話不說打開車門,把給小姑娘買的娃娃扔進後座。
天天看看她,又看看娃娃,鑽進車裏了。
海泠說,報地址。
天天乖乖報了自家地址。
然後亮黃色的出租車開動,在霓虹燈影裏滑行,就像小船破開水面。
天天看着懷裏的娃娃說,上次媽媽也要給我買這個娃娃,我想她馬上要生弟弟了,還是給弟弟買吧,就說不要。
海泠說哦。
天天說,這條裙子我之前看到就很喜歡,爸爸問我要不要,我想他現在不做老師了,賺錢那麽累,就說不要。
海泠說哦。
天天說,剛才我亂說的,你不要生氣。
海泠說,啥?
天天說,你這麽好,又漂亮,你爸爸不會不要你的。
海泠說對呀,那你為什麽又覺得你爸爸媽媽不要你呢?
天天不說話了,打了一個小學生該睡覺了的呵欠。
海泠說,我兩年沒有見到我爸爸了,這一趟過來,也不僅僅是為了找他。
她說,我找他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看到的世界。
現在她看到了。這裏的白天比家鄉忙碌,夜晚比家鄉喧嚣……她想也許爸爸向往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海泠說,如果能見到爸爸,我更希望他能好好看看我。
天天朝她轉過頭,大眼睛望了她好一會兒,說,你很好看呀。
海泠說,這還用你講。
出租車在章老師家的小區門口停下了。下車的時候,天天悄悄說,這是我第一次坐出租。
海泠更小聲地說,其實我也是。
她把天天送到樓下,兩人擡頭朝四樓望去,窗口是暗的。海泠說,你爸爸一定是出門找你去了,你快回家,有什麽能聯系到他的號碼,趕緊打。
天天“嗯”了一聲,“騰騰騰”跑進樓道裏,沒走兩步又折回來。
海泠說怎麽了?
天天說,今天是平安夜,我還沒跟你說“聖誕快樂”呢。
海泠“哈哈哈”地笑了。她說那你快樂嗎?
天天說,本來是不快樂的,不過現在快樂了,所以希望你也能快樂。
海泠說,嗯,等會兒跟你爸爸也這麽說——不過要先認錯。
天天說,那你呢?怎麽大晚上一個人在外面逛?男朋友呢?
海泠剛張了嘴要反駁某句話,出口的瞬間又想了想,她說,我今天演聖誕老人,要幫助一個聖誕不快樂的小朋友,現在你快樂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天天的眼睛眨巴了一下。
她說什麽,今年是你演聖誕老人?
海泠一愣,說怎麽了?
天天說,去年我看到的聖誕老人,是個小哥哥,他還給了我一個蘋果吃。
海泠想,她說的大概是商場的促銷活動吧。
然後天天再次道謝,道別;然後海泠看着她進了樓道,過道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亮到四樓。
然後四樓那扇小窗口也亮了,海泠就轉身走了。
到了小區門口,“聖誕老人”游戲結束,夜風冷冷地迎面一吹,海泠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
——她該怎麽回去?
公交車早就沒了,剛才的出租車也不見蹤影,這裏又是老住宅區,深夜的馬路上連狗叫都聽不見——她該怎麽回去?
這裏距離她的旅館有大半個城區那麽遠。
剛才她又好像惹夜游神生氣了。
海泠想這下完蛋,上一個在平安夜凍死街頭的女孩子,好像是賣火柴的。
深夜十點過半,遠處的天際陸陸續續地燃起煙花,人們開始準備慶祝一個異國的神祇的誕生。
——海泠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從空中傳來。
爽朗利落的男聲,尾音奇怪地上翹,帶着一點古裏古怪的語氣。
那個聲音說——“不要亂講,我們聖誕老人,出門可都是配車的”。
下一秒,一道銀光閃爍的光帶從天空盤旋而下,仿佛星屑鋪成的路軌。海泠感覺就像被迎面吹了一捧銀粉,連眼睛都來不及眨。
她還聽見“叮叮當當”的鈴聲,和“呼哧呼哧”的響鼻聲了。她朝光帶上方望去,一隊馴鹿拉着雪橇,踩着光點朝她奔來。
——雪橇上坐着一個男人,銀發,白胡,紅衣,紅帽;他身旁的位置上放着一個巨大的口袋。雪橇在煙花和星光裏飛快地穿行,像穿過落英的春風。
我說哇,聖誕老人本人?
海泠說,不是的。
坐在雪橇上的是個年輕男人。
不對,應該說是少年——他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
雪橇在海泠面前穩穩地停住,拉車的馴鹿鼻孔中噴出熱氣,吹動面前飄散的光點。
海泠說,你,你,你是——
少年在假胡子後面甕聲甕氣地說,這兩天在準備禮物,來晚了,沒耽誤你什麽事吧?
他說電影告訴我的時候,也沒說你什麽時候到,我就想着趁平安夜發禮物的時候,順便找找你。
海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她說原來是你啊。
少年很得意地抖了抖假胡子。
他說是啊,我是這座城市的聖誕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