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有所成
“她一個姑娘家,怎麽教養弟弟?說出去都讓人笑話。偏偏不管我說甚麽,相公都不肯聽,還說他寧願相信皎姐兒也不願信我……”金氏斜倚在軟榻上,雙手無意識地護着自己的腹部,口中卻絮絮叨叨,“大姐你說,這像是甚麽話?鶴哥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疼他倒成了我的不是?”
張氏聽得有些不耐煩,面上卻依舊微笑相待:“鶴哥兒若是年紀還小,自是怎麽疼寵都不過分。只是他如今已經到了該進學的年紀,也不能像年幼的時候那般縱着他了。你現下好不容易又懷了一胎,還是緊着肚子裏這個罷。”
金氏覺得她是全心全意替自己着想,以為她也認同自己那些抱怨,便一時口快将心底的話都倒了出來:“就算如此,也不該讓皎姐兒來教弟弟啊。送鶴哥兒去私塾裏上學,或者請個合适的先生到家裏來管教,明明比她更名正言順。依我看,父女倆就是舍不得花用銀兩。自從皎姐兒負責管賬之後,家裏的花銷竟然減了一半!”
張氏看着她那張圓潤的臉,笑容不禁有些繃不住了,心裏暗道:花銷減了一半,也從來不曾苛待你啊。瞧瞧這臉龐身段,再補下去,日後受苦的還是自己,某些人怎麽就不懂得什麽叫“克制”呢?
金氏見她不言語,滿以為她也覺得張清皎做得太出格了,便将這些日子的“滿腹怨氣”都一股腦地說了:“平日裏要什麽沒什麽也就罷了,阖家上下如今都只認她這個大姑娘,根本不認我。她又滿口都是聽大夫的話,說得頭頭是道,任誰來評理都講不過她,我也拿她沒甚麽辦法。好在我也想開了,就當還是在興濟的時候由伯母大嫂管束着那會兒便是了。”
“過日子麽,只要能過得下去,我都能忍着。但看她教養鶴哥兒,我卻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鶴哥兒性情有些跳脫,天生就是坐不住的。她明明知道,卻給他定了些死規矩,不坐滿兩炷香便不許動彈。哎喲,可苦了我的兒了,活生生就被困在書房裏了。偷偷出來到院子裏玩上一會兒就挨了家法,那可是用戒尺直接抽啊……”
說到這裏,金氏連眼眶都紅了:“我的心肝兒啊,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卻半點反應也沒有。她教養鶴哥兒的手段,都是和她爹學的,父女倆絲毫不近人情。我在旁邊求情,就像是沒聽見似的。哪有她那麽狠心的姐姐?不是呵斥就是打罵,就不怕鶴哥兒記恨她不成?!”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便說了她幾句。她竟然還與我頂嘴,說甚麽鶴哥兒往後懂事了只會感激她。我當時氣得心口都疼了,好端端的姑娘家,怎麽就變成這模樣了?我看啊,是相公讓她掌管家事,将她的心也給養大了。好好的溫順女兒,偏偏就養成了伯母似的硬脾氣,往後可怎麽找人家?”
她口中的伯母,便是張缙之妻何氏。何氏年輕時治家頗為嚴厲,約束得她們這些小輩都有些喘不過氣來。金氏與張岳之妻李氏又是隔房的侄媳婦,被她的強勢所懾,更是成日都戰戰兢兢。獨子張岐過世之後,何氏信了佛,又将中饋都交給了兒媳錢氏,瞧着倒像是個慈和的老太太了。不過,十餘年過去,她餘威尚在,張府上下以及張氏族中依然無人敢違逆她。
張氏出嫁前便對何氏又敬又怕,出嫁後回想起她于庶務經濟上的獨到眼光與治家的嚴謹,更是佩服之極。此時聽金氏言語間仿佛有些不滿之處,她不由得眉頭一挑:“伯母的脾氣怎麽了?像伯母才好,往後不容易吃虧。我每次見了皎姐兒,都怕她的性情太柔軟了,嫁了人會被欺負呢。”
張清皎生得秀美,笑起來的時候更是嬌羞可愛,瞧着确實像是個溫軟的孩子。然而,張氏并沒有被侄女的皮相所迷惑,不過是短暫的幾次相見,便看穿了她真正的性情。諷刺的是,親娘金氏卻滿心以為,自己的女兒從來都是溫順柔和的,聰慧、獨立與強硬的一面皆出現得格外莫名其妙。
張氏越發看不上自己這個弟媳婦了——她也不想想,若是她這個當娘的是個立得住的,稍微靠些譜,又何須侄女這般辛苦?誰家的姑娘管理中饋不過是稍稍練練手,記賬看賬理事也都是親娘手把手教出來的?誰家的姑娘還得費心思教養弟弟,偏偏盡了全力也得不着半個好字,反而被親娘嫌棄?
她早便已經後悔,為何要特地抽出空閑來走這麽一趟了。原本是來找金氏商量侄女的婚事,卻不想話還未出口,就被金氏拉住,緊接着就是滔滔不絕的抱怨。早知道弟媳婦是個靠不住的,她又何必想着與她商量什麽正事?便是為了全一全面子情,也不該來的。
提及何氏,金氏也頗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怕皎姐兒太要強……”她終于發現張氏的臉色似是有些不太好看,于是立刻扶着額頭喊累,向張氏賠了不是後,便扶着瑪瑙去卧室裏休息了。
被主人家就這麽晾在外頭的張氏生生地氣笑了,也懶怠與她計較,徑直去了書房。
書房裏,張鶴齡正撅着屁股在練字,一筆一劃寫得倒也算認真。但他的心思卻不全在自己寫的大字上,時不時探出腦袋去看沈`。沈`練字已有四年,字形看起來已經初具風骨,比他的塗鴉不知好了多少。這讓小胖墩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犯熊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同樣在練字的張清皎不緊不慢地擱下筆,瞥了瞥熊孩子伸向旁邊硯臺的胖爪子。張鶴齡一個激靈,趕緊收回了肥爪子。他确實很想打翻硯臺,潑黑沈`的那幅字,但前提是姐姐并沒有發現,才能當成是一場意外。否則,沈`的字是不能看了,但自己的肥屁股恐怕也會遭殃。而且,這次“上刑”的不一定是姐姐,極有可能是早已磨刀霍霍的親爹。
張氏看得有趣,忽然覺得熊孩子似乎也不那麽令人發愁了。張清皎一眼便望見立在書房門口的她,看了看香爐裏即将燃盡的那柱香,笑道:“時辰到了,你們二人練完手頭的字,便出去玩耍一會兒罷。記得別貪涼,受了風寒。”
說罷,她便出門把住張氏的手臂,親親熱熱地挽着她去了自己的閨房:“姑母,我娘若有怠慢之處,我替她給您賠禮。她是雙身子的人,性情又率直,姑母別與她計較。”
“我與她計較甚麽?”張氏嗔道,“若是事事都與她計較,早就氣壞了身子,一點也不值當。還不是替你覺得不平,我才心裏暗惱。誰知道,你這個當女兒的只顧着替親娘說話,倒襯得我成了惡人。”
“姑母心裏想着我,替我打算,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張清皎心裏感動,輕輕地搖了搖她的手臂。她難得撒一回嬌,逗得張氏笑靥如花,頓時雨過天晴。而她自個兒心裏卻是滋味複雜——年幼時,她也對金氏這樣撒過嬌,也曾得到過金氏的疼寵與愛護,美中不足則是金氏常常嘆息她為何不是個兒子。等到張鶴齡出世後,母女二人便再也不複當初的親近了。如今,她卻在張氏身上依稀感覺到了“疼愛”之情,不由得感觸良多。
“好孩子,她不懂得你用心良苦,是她自個兒糊塗。”張氏握着侄女柔嫩的手,“夏蟲不可語冰,你也不必太過強求。這世上有不少糊塗人,是怎麽講道理也講不通的,固執得很。你很不必因着她心裏難受,還有你爹呢,還有姑母呢。”
“侄女省得。”張清皎低聲道。
“我這回過來,本想邀你母親一起去廟裏進香。”張氏頓了頓,接着道,“但看她如今的模樣,恐怕不願輕易出門。這樣罷,咱們約個日子,你帶着鶴哥兒與我同去便是。一則保佑你姑父春闱順利,二則保佑你二表姐婚事好合,三則保佑你娘這一胎平安。”
“還是姑母想得周到。”張清皎略作思索:“春闱眼看就要到了,姑母挑個好日子罷。”
“往年都是二月初,說不得今年又有什麽變故。”張氏搖了搖首,“原本都該準備起來了,但皇城裏遲遲沒有旨意傳下來,你姑父說,指不定會推遲呢。慶賀上元便推遲了幾日,今年畢竟特殊些。”
“姑母放心,春闱可是大事,不會随意推遲的。”張清皎微微一笑,“慶賀上元不過是玩樂,春闱則是為國取士,二者不可同日而語。便是有人想推遲,也得問問滿朝的官老爺們願不願意答應呢。”
張氏怔了怔,拍了拍她柔嫩白皙的手背:“你說得有道理,回頭我便準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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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文華殿。
講課結束後,朱v樘扶起給自己行禮的講官劉健,親自将他送出了文華殿。望着對方的背影,他心裏有些惋惜來的不是李東陽或者謝遷。最近他聽了不少傳聞,心裏挂記着許多事,卻無人與他分說講明,只得在心裏默默地思索。
自從他出閣讀書後,給他侍班侍讀的講官有六七位。為首的三位老師便是彭華、程敏政與劉健。這三位皆是才名遠播,不是狀元就是神童,可惜性情各異,很不容易令人親近。如彭華,與萬安交好,對朱v樘并不盡心,朱v樘也對他敬而遠之;如程敏政,以神童而入仕,于學問上是大家,卻并不通人情世故;如劉健,性情剛正自持,許多不該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與朱v樘更為親近的,是兩位年輕的講官,李東陽和謝遷。李東陽善謀善思,常會借讀史啓發他思考,提醒他謹慎處事;謝遷擅長講述,各種真真假假的故事信手拈來,借故事喻諷亦是自然而然。更重要的是,這兩位都不吝于告訴他一些朝中重要的變故,以及朝堂衆臣的反應。使他除了司禮監傳來的話之外,不至于對朝堂諸事一無所知。
最近,司禮監似有變故,懷恩與覃吉都未顧得上告知他。李東陽與謝遷又不當值,他只得自己琢磨猜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