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得見天顏
不多時,人流便将張家的馬車裹夾至某個胡同裏。許是今天的運道着實不錯,馬車停靠的位置竟是較為靠前,撥開門簾便能瞧見胡同外的大街。丫鬟們利落地将門簾挽起來,張氏帶着張清皎坐在門邊,低聲笑道:“你這孩子果然運道極好,帶着你真是甚麽好事都能遇見。”
張清皎笑着應道:“既然如此,那姑母可得常帶着我才好,有甚麽好事也都不能忘了我。”說着,她的目光掃過周圍熙熙攘攘的人們,與他們一樣好奇地望向不遠處的街道。
這時候,街道中央早已經空無一人,兩側則整整齊齊地站滿了內外二排身着官服的侍衛。內排皆是身着飛魚服配繡春刀的錦衣衛,彼此隔兩丈而立。不僅瞧着格外眼熟,看起來亦是威風凜凜。外排則是其他親衛,穿的是繡着海馬或犀牛的/八/九/品武官常服,同樣帶着刀,人數更多,無形之間組成了人牆隔離帶。
所有錦衣衛都目視禦駕來的方向,手按繡春刀,挺胸昂首一動不動;其他親衛則用厲眼掃視着圍觀群衆們,監督他們的行為舉止。如有膽敢靠近他們一丈距離之內者,立即拔刀示警。百姓們自然不敢造次,再想看熱鬧也不能為此而丢了性命。
約莫一刻鐘後,皇帝的鹵簿終于出現了。旌旗招展之中,數名錦衣衛高官騎馬在前,緩緩行來,之後則是華麗無比的車馬隊列。圍觀群衆似是瞧見了什麽,突然激動起來,紛紛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尖,有眼神好的幾乎是立刻興奮地低聲喊道:“那是貴妃娘娘!!”
張氏聽了,忙探出頭往後看,還不忘輕輕地拍着侄女的肩,低聲道:“喏!看後頭!”
張清皎定睛瞧去,就見一位身着男裝腰間佩刀的女子騎馬緩步行近。她顯然年紀已經不輕了,眼角都是遮不住的皺紋,身量也略有些壯碩豐腴。不過,當她穿着一身大紅色蟒龍曳撒騎着駿馬而來時,卻仿佛一團熊熊燃燒的明豔火焰,頗有幾分氣勢,與時人欣賞的纖弱女子截然不同。
“強悍”,是張清皎對這位萬貴妃的第一印象。光是看着她,便能生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或許,這就是憲宗為什麽寵愛她的原因?由于童年陰影太過深重,導致他對周圍充滿了不安全感,覺得只有在萬貴妃那裏才能得到“保護”?
心裏的念頭一閃而過,張清皎便又瞧見萬貴妃身後的一乘步辇。步辇由十來個太監擡着,上頭坐着一位身穿明黃色四團龍盤領窄袖袍的白胖男子。他含着笑,時而望着前頭的萬貴妃,時而漫不經心地看一眼外頭的升鬥小民。步辇經過時,所有民衆都立刻跪下來叩首行禮,三呼萬歲,張家姑侄也不例外。
步辇行遠,又有兩輛辇車一前一後行來。圍觀群衆們依舊跪在地上,口稱娘娘千歲,卻抑制不住好奇紛紛揚起腦袋去瞧。親衛們也不好計較這些平民百姓的失儀問題,只當作什麽也沒看見。
行在前頭的辇車裝飾着珠玉,看起來格外華麗,車外還侍立着垂首的宮娥,顯然是皇太後的車駕。而後頭的辇車則頗為低調,只有外頭駕車的太監,周圍并沒有侍衛宮女随駕。
就在衆人低聲議論後頭的車駕裏究竟是哪位貴人時,一陣輕風拂起辇車上的垂帳,露出了端坐在裏頭的俊美少年。少年瞧着約莫十四五歲,目光淺淡,身量清瘦高挑,穿着一身杏黃色八團蟒龍服,儀态端整,風度翩然,清貴至極。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皮膚白得近乎蒼白,頭發也比尋常人微黃一些,猶如琥珀的顏色。
輕風吹過,垂帳再度落下,遮住了辇車內的貴人,也遮住了少年垂下的雙眸與身旁輕輕握緊的白皙手指。這并不是他頭一次出宮,卻是他第一回 親眼得見擁擠而來的平民百姓。黑壓壓一片,格外陌生,也格外熱鬧。
“太子……這應該是太子千歲吧?”
“一定是那位千歲爺了,瞧瞧都瘦成什麽樣了……”
在衆人壓低的竊竊私語聲裏,一列又一列的帝王鹵簿順次而過。這般陣仗并沒有張清皎想象中那麽龐大,動辄數百上千人。大概因為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游幸,皇帝陛下并沒有擺出大架勢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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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禦駕便已經遠去,親衛們亦陸續離開了這條街道,圍觀群衆們随後也四散歸了家。等到激動而又興奮的人群終于散去,張家的馬車這才緩緩一動,繼續不緊不慢地向着家中駛去。
張氏回味着方才瞧見的那一幕幕,眼底不自禁地燃起了八卦的火焰:“皎姐兒,瞧見了麽?萬歲爺與貴妃娘娘都生得體态富貴,唯獨太子千歲卻那般瘦弱,頭發也是枯黃的,可見傳聞确實是真的。”
“甚麽傳聞?姑母說來聽聽?”張清皎在記憶中搜尋着自己曾經聽過的歷史故事,對傳說中的“苦命太子”似乎确實有了些印象。但這位可憐的太子具體如何苦命,她卻記得不太清楚。畢竟,與太子相比,萬貴妃與憲宗無疑更出名一些。
張氏左右看看,将她攬在懷裏,以只有姑侄二人才能聽清楚的音量,低聲在她耳邊說起了在京中流傳已久的宮內秘聞:“萬貴妃容不下其他娘娘生下萬歲爺的皇子。她自己生的皇長子夭折,又因為年長損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就越發見不得宮中的娘娘們生養。柏賢妃曾生了一位小皇子,虛歲才三歲便被封為太子,不滿一年就突然病死了。”
“當今千歲爺的生母是紀淑妃,懷着胎時就被萬貴妃灌了落胎藥。誰知道千歲爺身份貴重,老天爺保佑,并沒有落胎。不過,也因為那一碗藥,損傷了千歲爺的身子骨,自幼就時常生病……”
“這些傳聞,姑母都是從何處聽來的?”張清皎頗有些疑惑——萬貴妃如此受寵,關于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秘聞怎麽還能從宮中傳出來?更何況,如今還是廠衛橫行的時候,據說京中到處都是廠衛的釘子。要是這些傳聞被廠衛知道了,那還不得掀起一場場風暴?不将這些亂傳的人都抓起來誓不罷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張氏低聲笑了起來,“萬氏跋扈,宮中看似敢怒不敢言,但誰不替前後兩位太子千歲抱不平呢?若不是有那些心懷善意的宮人太監在,當今太子千歲還不一定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呢。東廠和錦衣衛盯得再緊,不許宮中之事傳出,也只能管住人的一舉一動,管不住人心。真想傳消息出來,還不容易麽?”
說罷,張氏也知道這種事不好繼續八卦下去,便不再提甚麽宮中秘聞了,只說起萬家如何靠着萬貴妃發了家。
據說萬貴妃一共有三個弟弟,大弟萬喜如今已經是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二弟萬通則是從三品的錦衣衛指揮同知,三弟萬達也是正四品的錦衣衛指揮佥事。一家子在京中欺男霸女,搶占田地,收受賄賂,橫行霸道。縱觀整座京城中,除了周太後家的人之外,竟是沒有人敢與萬家相争。甚至連內閣首輔萬安都認了萬氏三兄弟為親戚,殷勤往來。
張清皎聽着這些傳聞,不禁又想起了坐在辇車中的那位清瘦俊美的少年太子。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這位東宮太子過得該有多戰戰兢兢啊。看似東宮的位置已經坐穩了,卻沒有母親相護,更沒有一位明智的父親。若是不小心,榮華富貴轉眼就會變成刀槍劍戟,他根本沒有力量掙紮反抗,只能落得和哥哥一樣的下場。
不過,她并不記得歷史故事裏提到這位苦命太子也被萬貴妃謀害。也許,他應該撐到了萬貴妃死的時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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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廂,回到禁城裏後,成化皇帝朱見深便親自奉着周太後回了西宮。萬貴妃随在後頭,朱v樘也在旁邊侍奉祖母。正巧,這時候邵宸妃、張德妃等妃嫔聽說太後與皇帝回了宮,便領着幾位皇子皇女來給太後請安。
因萬貴妃在場,邵宸妃與張德妃等人多少有些拘謹,就連幾位小皇子都不似往常那般活潑鬧騰。不過,朱見深心情極好,特意把幾個小皇子都招到身邊來,問了問他們的功課。皇子們的年齡不一,回答得自然也不一樣。皇三子等幾個大些的皇子已經是對答如流,年紀小的皇七子與皇八子才兩三歲,連說話都說不明白呢。
周太後見到虎頭虎腦的六個小孫子,眼睛都笑眯了,哪裏還舍得他們被朱見深盤問學業,忙道:“孩子還小着呢,問什麽功課?來,都往祖母這裏來。今兒我在文殊菩薩那裏求了護身符,特意給你們每一個哥兒姐兒都求了一個,記得天天佩戴在身上。”
“多謝祖母賜下。”朱v樘領着弟弟妹妹們上前,接過護身符,小心翼翼地放在随身的香囊裏。皇子皇女們都有樣學樣,認認真真地将護身符放置妥當。
周太後見孩子們相處得和睦融洽,心裏也高興,便讓所有人都留下來一起用晚膳。朱見深點頭答應,趁着時辰還早,招呼着萬貴妃一同去西宮前院玩捶丸。
見狀,周太後笑道:“皇帝怎麽只顧着自己玩耍,也不教教自家的哥兒姐兒?”便是她再不喜萬貴妃,也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刻意與她過不去。于是,她也只能讓孫子孫女們跟着去湊湊熱鬧,好教自己看着不那麽煩心了。
朱見深呵呵一笑,朝着朱v樘道:“先将二哥兒教會了,再讓他去教弟弟妹妹。”他喜歡玩捶丸——準确地說,這是一種不需要騎馬的馬球。大概的規則便是雙方輪流揮杆擊球入球窩,用杆少或者得球窩多者為勝,無需身體沖撞,也沒有什麽危險。
“還請父皇賜教。”朱v樘握了握有些陌生的球杆,微微一笑。
朱見深難得見太子如此放松的模樣,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揮起球杆示範。朱v樘看得認真,也跟着擊出了一球。他這一球雖然滾得不遠,也沒有落入球窩,但姿勢已經是似模似樣了。朱見深贊道:“倒是瞧不出來,原來你也是頗有天分的。”
“都是父皇教得好。”朱v樘道,眼眸含笑,格外溫和。
不遠處,捏着球杆的萬貴妃望着共享天倫之樂的父子倆,以及旁邊圍攏的大大小小的孩子,眼底的暗沉越發深重。朱見深仿佛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忽而轉過身望着她笑了,喚她過去。她勾起了紅唇應了一聲,眼中的暗色已經沉澱了下去,心底滿是不為人所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