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太子祈雨
“前一段時日,梁芳給萬歲爺舉薦了一名僧人,法號繼曉。這繼曉勸萬歲爺在西市修造皇家寺廟,如今已經拆毀數百間民房,征調了數千名民夫。萬歲爺見寺廟一時半會建不成,憂心此事恐不能教佛菩薩知曉他的誠心,降雨之事也遲遲不會有進展。繼曉便進言,可用齋戒、苦修或者抄經來求得佛祖保佑。”
“萬歲爺此前因供奉玄武大帝便齋戒了不少天,已經有些傷身了,苦修與抄經也不合适。繼曉便道,可讓一位身份貴重的貴人替萬歲爺潛心禮佛。萬歲爺剎那間便想到了太子千歲,特意差老奴前來傳口谕。”
“其實,原本貴妃娘娘還說可讓千歲齋戒抄經,更能顯示崇佛之心。但萬歲爺想着千歲的課業不能随意荒廢,到底還是作罷了。”蕭敬慢條斯理地道,将前前後後的事都條理分明地解釋了。
朱v樘沉默了片刻。他該慶幸,自家父皇到底沒有完全被這個僧人騙得團團轉,還留有一絲理智麽?否則,若是口谕說讓他立刻去齋戒抄經一個月,旁的事都不用做,他也只能遵旨從命。畢竟,這是他的父親,也是國朝的皇帝。無論是從父子來論或是從君臣來論,他都無法抗旨違逆。
少年太子擡起眼,又問道:“蕭伴伴覺得此人如何?”
蕭敬意味深長地道:“又一個李孜省。”貪名圖利的小人,明明沒有幾分本事,也不是什麽得道高人,卻偏偏能哄騙住皇帝。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們這類人好對付,正好相反,皇帝對他們頗為信賴。便是他們捅出了漏子,也有不少人為他們說話。畢竟他們都是梁芳舉薦的,不僅與這個貪婪的大太監結成朋黨沆瀣一氣,還能得到萬貴妃的支持。
朱v樘低聲道:“一個李孜省就已經夠了……”他無法理解,分明史書中已經記載了如此衆多的前車之鑒,為何自家父皇還會輕信這些方士。若是尋常的崇佛敬道也便罷了,但神仙方術之說何曾成真過?為何明明不見效,父皇卻還是屢屢被李孜省之流所迷惑呢?
“在西市修造寺廟,民衆可安置好了?”
“聽說依舊流離失所。”蕭敬回道,“有投奔親戚的,也有尋不着去處的,還有跪在順天府衙門前的。順天府府尹不願惹事,便讓五城兵馬司前來緝拿民衆,五城兵馬司也不肯答應,雙方僵持不下。已經有禦史上書彈劾繼曉,惹得萬歲爺大怒,戴先生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看來,短時期內,此人輕易動不得。”
“他剛來,父皇正新鮮着呢,自然不會輕易被勸服。既然彈劾繼曉不是時候,就不該再提。而今最重要之事,應該是好好安置民衆。”朱v樘長長一嘆,“不能因着一時義憤,反倒是本末倒置了。”
“千歲爺所言極是。”蕭敬颔首道,“戴先生已經挑出了一些啓奏此事的折子,着順天府好生處置此事,不日便會安置妥當了。倒是千歲……課業本來便甚為繁重,可抽得出時間來抄佛經?”
“便是再忙,時間也能擠出一二來,就當是為受災的百姓祈福罷。”朱v樘道,“蕭伴伴不必擔心,到得日子便幫我将抄寫的經文呈給父皇便是。”就像之前地動的時候那般,眼下他能替百姓做的,也唯有抄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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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便又過了十來天,太子親手抄寫的經書已經在佛前供奉了厚厚一沓。便是想挑錯的萬貴妃仔細翻閱了每一篇,也不得不承認他抄得極為用心。一勾一畫都不曾敷衍,展開的時候相當賞心悅目。每見到太子抄的經書,愁眉苦臉的皇帝也會覺得欣慰不少,不肯假他人之手,必須自己親自捧着供在佛像前。
可惜,天家父子的誠心并未打動佛祖。老天依然不肯降下一滴雨,旱災的奏折仍是雪片般往京裏飛來。蝗災的預兆也已經隐隐有了,預示着今年絕不可能太平。
朱見深依然不肯下罪己诏,朝廷百官急得團團轉,只得奉着他去天壇祭天求雨。祭天這等大事,朱見深自是無法推脫。更何況,他也想瞧瞧——自己身為天子,又是供奉玄武大帝又是供奉佛祖,都已經如此虔誠了,難不成還是不能得到上蒼的回應?
于是,匆匆準備了一兩日,朱見深便帶着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地去了天壇。這場祭天儀式辦得格外盛大,從寅時末便開始折騰,一直折騰到申時末。成化皇帝陛下生得肥壯,平日又好磕藥,身子骨其實早就已經虛了。末伏的天氣,穿着厚重的玄衣c裳在烈日下按照祭禮走動、行禮,又熱又悶,他險些透不過氣來昏倒過去。
祭天結束後,朱見深是被擡回宮的。在龍床上躺了好幾天,他才恢複過來。誰知,他辛辛苦苦熬了一整天,就盼着老天爺賜雨,上蒼卻始終不肯領情。烈日炎炎依舊,赤地千裏依舊,朝中衆臣紛紛着急上火,嘴角上起燎泡的比比皆是。
“都已經過了立秋,整整旱了一季,老天卻還不肯下雨,難不成真是刻意與朕過不去?!”深感壓力的朱見深來到了安喜宮,握着萬貴妃的手訴苦,“朕能做的都做了,玄武大帝與佛祖遲遲不應,真是朕的錯?”
“怎麽會呢?”萬貴妃捏了捏他攢起的眉頭,輕輕給他撫平了,“陛下已經做得夠多了。只是玄武大帝與佛祖還在考驗陛下的誠心,所以才不肯下雨罷了。”她眸底閃過一絲暗色,又揉捏着他的頭部穴位:“照臣妾說,祭天求雨可不是一回兩回的事。先前陛下供奉玄武大帝便是整整一個月,供奉佛祖也有十來天了,求雨怎麽也得十次八次罷?急不得。”
“一次祭天,比齋戒整整一個月還累。”朱見深搖了搖頭,“再來十次八次,朕可撐不住。”他若是一位能忍耐有韌性的皇帝,便不會篤信方士,又喜好大肆玩樂,誰都勸不住了。祭天這樣的苦差事,對他而言,自是能免則免更好些。
“不是還有太子麽?”萬貴妃勾起紅唇,“既然太子能替陛下抄經,自然也能替陛下祭天。前朝不是也都曾經讓太子代為祭天麽?太子是儲君,君父若有難處,怎麽能不出面呢?”
朱見深聽了,很是意動,立即吩咐司禮監拟旨。侍立在旁邊的懷恩想着太子比尋常少年虛弱不少的身子骨,眉頭禁不住微微一動。貴妃果然狠辣,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驚人。看似是主動給太子提供了在皇帝和百官跟前露臉的機會,實則是給太子挖了一個深深的陷阱。
當夜,朱v樘便接到了聖旨,命他赴天壇與地壇祭天求雨。聖旨裏說得很含糊,也不提到底要祭幾回天求幾回雨,仿佛若是不能求得降雨,便必須一直祭下去似的。前來傳旨的覃吉特意道:“是貴妃娘娘在萬歲爺跟前舉薦了千歲。”
朱v樘怔了怔,侍奉他的小太監李廣禁不住喜道:“難不成娘娘有意與殿下和解……”
另一位小太監何鼎倒是看得更遠些:“這雨能不能求得下來還不好說呢。之前萬歲爺祭天也祭得聲勢浩大,偏偏老天爺一滴雨也不肯降下來。不僅文武百官心裏嘀咕,那些無知的平民百姓更是不知傳成甚麽樣了。若是咱們殿下求雨也沒求成,這些流言蜚語不就也跟着殿下來了麽?一次求不成還好,若是兩回三回還沒求成,宮外會傳成什麽樣就難說了。”
“再說了,上次祭天,殿下不過是從祭,回來就小病了一場。這次不僅是主祭,說不定還得祭上好幾次,殿下怎麽能受得住?”
“你倒是想得多些。”覃吉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揮揮手讓兩個小太監下去,才嘆着氣道,“千歲,安喜宮那位到底沒有死心啊。安靜了幾年,不過是在等待機會罷了。如今一遇見合适的時機,就亮出了她的尖牙利齒。”
朱v樘淡淡地道:“三弟四弟也都長大了。”
在他看來,萬貴妃從來都不曾驕奢跋扈得失去了理智。她其實一直都很清醒——仗着父皇的寵愛,她便能将宮中的一切都握在手心裏,從此自己與萬家的榮華富貴都不會斷。
因此,在自己還有可能生下皇子的時候,她斷然不許任何人搶走太子之位,更不許父皇有任何兒女出世。在确定自己已經不可能再誕育皇嗣的時候,恰逢他認祖歸宗,她只得後退一步,有心想将他收作養子。
只是此婦太過狠辣,為了奪得他的撫養權,讓他只能依靠她,竟悍然殺了他的母親。而他在祖母的教養下,也絕不可能親近她。于是,她便索性徹底放開了手,讓宮廷裏出現更多的孩子來與他這個太子來争寵。
她确實成功了。經過後宮的開枝散葉,父皇不再僅僅只有他一個兒子,祖母也不再僅僅只有他一個皇孫,國朝的太子亦不僅僅只有他一個選擇。随着弟弟們漸漸長大,他的太子之位也坐得越來越不可能安穩了。只要能找到機會換個太子,她依然會是宮廷中的勝利者。
想到這裏,朱v樘挺直脊背:“這是一次陽謀,伴伴放心,我不會讓她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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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少年太子身着九章紋玄衣c裳,帶着禮部與太常寺一衆官員,以及勳貴武官等等,來到天壇代父祭天。冗長的禮節過後,他手持青香,走到放置在祭壇頂端的大鼎前,将這三炷香都插了進去,而後再度跪拜行禮,朗聲念起了告祭文。
“……尚飨!”祭文誦罷,祝酒撒向天地。還未等朱v樘站起來,天空中便忽而聚集起了烏雲,翻滾不已。墨黑的烏雲間,更有久違的電光閃爍,雷聲轟鳴。
“要下雨了!”旁邊的禮官滿臉驚喜,底下跪着的一群大臣更是難掩驚異之色。
“祭天大典尚未結束,繼續。”朱v樘輕聲提醒,“不能唐突了天地神靈。”
禮官們忙收回心來,伺候着太子殿下完成祭拜。而跪在祭壇下方的大臣們則在狂喜之後冷靜下來,紛紛悄悄擡起首打量着上頭的太子殿下,神色各異。等到祭天大典結束的時候,暴雨已是傾盆而下。京師、北直隸、山東、河南,處處響起百姓們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