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佛寺靠東有條河,河對岸有間廢棄工廠,原廠是做鋼化玻璃的,老板經營不善倒閉了,至今沒有買主接手,近幾年一直閑置着。

工廠四面嵌了寬格玻璃,大部分已經空缺,只剩鏽跡斑駁的架子,尚且殘存的幾塊被陽光一照,透出霧蒙的灰藍色。內裏房梁極高,空蕩蕩的水泥地彌漫着灰土,臨窗的電源接着長線,另一端是具切割寶石的機器,正發出嗡嗡的轟鳴。

這天恰逢周五,距陶西平從保山返回已過去近一個月。

殘破的廠房裏蜷着一人,蓬頭垢面渾身是傷,那人伏跪在地久久未動,不知死了還是活着。對面還站着一人,前額飽滿眉毛濃黑,鼻頭略微肥碩,唇線明顯下撇,臉頰還留有密集淺坑,這人是老杜。老杜旁邊站着神色淡漠的陶西平。

一個月前老杜讓陶西平派人運貨去保山,不料在農貿市場交易時被警方抓了現行。此刻渾身是傷趴在地上的人正是陶西平派去保山的馬仔,當天他因為賭博臨時把任務交給別人,這才逃過一劫,打草驚蛇後便四處躲藏,直到今天才被陶西平找着。

老杜并不面善的樣貌總是令人心寒,他看着地上的人:“還是不說?”

“真不是我,我那天和蝦皮他們一塊兒打牌,晚上才聽說貨被截了,我跟着平哥七八年,不會串通警察背叛他。”

他嗓音失真,似被地上的塵土吸了大半,嗓子裏不知嗆着血還是土。

“蝦皮呢?”

“不知道,那天之後我們就散了。”

老杜轉頭看着陶西平笑:“你的人還挺講義氣,命都快沒了還顧着兄弟。”

那人費力擡起半顆頭,露出血跡模糊的臉:“我真不知道,杜哥你饒了我。”

老杜沒說什麽,陶西平上前踹了一腳,那人像燙熟的蝦蜷得更緊。

“不用再廢話了,哪裏出錯算哪裏。”陶西平蹲下看了看他幹癟的手,“你這手因為抓牌誤事,我就替你教訓教訓。”他兩指夾着煙屁股,慢條斯理往他手上湊火芒,将要接近時忽然挪了位置把煙芒碾碎在地,輕聲細語道,“切了吧。”

那臺切割機的嗡鳴從始至終未發出異樣聲響,只摻雜凄烈慘叫響徹偌大空間。兩分鐘後,陶西平從旁人手裏接過毛巾,一面擦拭胸前的鮮血一面和老杜并肩走了出去。

廢棄廠房沒有鮮活東西,連牆墩上的雜草都馱着灰土,唯一運作的是嵌在牆壁上的六葉換氣扇,慢悠悠的旋轉着切碎鑽進來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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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廠房的一行人順着雜草橫生的土路繼續前行,五分鐘後天空忽然轟隆一記悶雷響,接着烏雲閃現,頃刻間便下起了大雨。

“沒事吧?”

老杜點了支煙,衣服被雨水淋濕大半。

陶西平回:“放心吧,蛤蚧善後,不會有事。”

路口停着輛別克商旅,老杜率先上了車,卻不見陶西平跟着。

“我還有事,就不跟你走了。”

“這麽大雨你去哪兒,我送你。”

“我自己去吧。”陶西平攢了個笑:“你要是去了會吓着別人。”

老杜心知肚明,夾着半濕的煙點了點他:“不務正業。”又說,“小濤呢,沒人看着怎麽行,送來給我吧。”

“前天剛放的假,一放假就被我爸接走了。”

老杜沒有立時接話,狠狠抽了口煙道:“風聲緊,小心着點兒。”

陶西平恭敬道:“我有數。”

老杜又抽了口煙,坐正了身體目視前方,便有人關了車門,汽車唰一下飛出老遠,濺起半米水花。

随後陶西平上了自己的車,衣服上的雨水混着血液不停的蹚,他掀開衣擺擰了把水,再撩起半袖露出黝黑花臂。

有人遞來支煙,他接過抽起來。

天已經完全黑了,滂沱大雨澆得地面起了層霧,道上偶有汽車鳴笛而過,四周彌漫泥土沾水的香氣。

駕駛座的人轉頭問他:“平哥,走嗎?”

“嗯。”他吸了口煙,“打電話給蛤蚧,問問他怎麽樣了。”

“已經打過,他處理完了,剛從小路過了河,去了河對岸。”

他應了一聲,仰頭靠着座椅專心致志抽起煙來。

汽車随即飛馳在雨夜。

前排的人猶疑半晌又開口:“四六來電話了,說在曲靖碰見二賴子,他把人帶了回來,現在在北三環文星樓附近。”

陶西平問:“二賴子還欠着賬?”

“欠着呢,四六看他是熟客,讓他賒了幾回,他搞不到錢還賬,就跑去曲靖了。聽說在那邊弄不着貨,他犯了瘾就抽黃皮,他是抽慣四號的,黃皮提不起勁,只能到處找貨,一來二去動靜大了些,這才被四六找着。”頓了頓又說,“前段時間你一直忙,我也沒和你說,他去曲靖之前老去秦淮姐那要煙抽。”

陶西平聽在耳裏,慢條斯理道:“先去一趟文星樓。”

于是汽車往文星樓開去。那附近有幢二層老房,花色地磚單人床,陳設簡陋無裝潢。

陶西平幾人到時,二賴子已像抽癟的氣球癱在地上,牆壁上濺着血,被掀翻的茶幾四腳朝天砸在一堆碎玻璃上。

“平哥。”

四六挨着床沿坐,見他來了便站起來。

陶西平環顧四周:“怎麽搞的,弄死了?”

“我還沒動手呢,他犯瘾了直抽抽,連句話都沒說上就倒在這兒了,桌子是他推的,牆也是他自己撞的。”

陶西平随即使了個眼風,四六立即蹲下去探二賴子的呼吸,幾秒鐘後又朝陶西平點了點頭。

“把他弄醒,我問問話。”

四六從牆角電子秤的底座裏摳出幾克粉末,又從床墊下掏出半張皺皺巴巴的錫箔紙。

他一邊點燃打火機一邊罵:“你個雜種,臨死還讓老子伺候你,哪來的福氣。”

不出片刻,二賴子迷瞪着眼睛轉醒,極貪婪的長嗅錫箔紙上的異香,正舒服得緊,四六卻忽然撤了東西,擡手便是一巴掌。

“還不拜見平哥。”

他随即磕頭流涕:“平哥我求求你……救救我……再給我抽一口……我一定還錢……”

他跪在地上讨求,比死了父母還悲切。

陶西平問他:“什麽時候還?”

“明天。”又道,“一會兒就還,你讓我再抽一口,我一會兒殺人放火也把錢還上。”

說罷便往他身上撲,奮不顧身搶奪他把玩在手的錫箔紙。

陶西平皺了皺眉,擡腿便是一腳:“去你媽的,一天到晚全是這種貨!”

四六見他火了,便掏出支煙遞給他:“哥你別生氣,要怎麽辦盡管說,我都替你辦了。”

他看了看蜷在地上的二賴子:“剁他一根指頭讓他長長記性。”

陶西平沒想二賴子死,因為他清楚,照二賴子對四號的依賴程度,離死已經不遠了。他不僅沒讓他死,臨走前還讓四六替他包紮好傷口,并且把屋內剩下的存貨都給了他。

二賴子對他感激涕零,把他當成救世主般感慨他的仁慈善良。

四六不平:“那麽好的貨,轉手能賺不少錢,怎麽就便宜他了。”

“吃完那些夠他死的了,都是不要命的家夥,為了找貨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要是弄大了動靜,我們也不太平。”

“還是平哥考慮周全。”

處理完二賴子,幾人馬不停蹄又上了車。

且說觀音塘附近的煙酒鋪。

秦淮百無聊賴趴在櫃臺上看雨。

“這場雨至少淋走一半客人。”

啞巴在掃地,聽她自言自語便笑了笑。

她又問:“晚飯想吃什麽?”

他放下笤帚,伸出兩只手比劃。

秦淮明白他說的是米飯,裝模作樣想了想道:“吃泡面吧。”

啞巴臉都綠了。他們已經連續好幾天晚飯都吃的泡面。

“總不能頓頓都吃那些,你要是覺得不好吃你可以不來麽,待在廠裏還有肉吃,何苦到我這兒來。”

蔣毅不在卻留下啞巴,秦淮諸有不便,明裏暗裏都想趕他走。

卻見啞巴皺着眉從褲兜裏掏出一百塊錢,啪的一聲拍在她面前。

秦淮看了看,指着外面:“這麽大的雨,賣飯的早關門了。”她拆開面盒:“快去燒水,早吃完早回家。”

他只好收回錢,無奈的去燒水。

二人一人一桶泡面正吃着,剛巧趕上廠裏的人采購返回,那人把車虛停在雨裏,發動機散出不小的動靜。他開了窗戶招呼啞巴上車,啞巴便朝秦淮比劃着示意要離開。

秦淮啜着面條揮揮手,連話都懶得說,等他将跨進雨裏,卻又出聲把他招回來。

“面拿走,剩在這兒誰替你收拾。”

啞巴知她的心意,露出個憨實的笑,端着面走了。

那之後約莫過了一刻鐘,收拾完畢的秦淮準備關門收攤了。因着雨勢太大,她不打算回家,準備在店裏将就一晚,可眼瞧着卷閘即将閉合,卻忽然伸進一條長棍将其攔截,接着,那卷閘便乖乖逆道而行,直往上奔去。

糟了。她心中一驚。

卻見門外站着一位熟識青年:“秦淮姐,好久不見。”

那人說着側身退讓,讓出身後的人。

秦淮咽了咽口水:“平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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