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農歷三月十五, 為祝觀音節,蒼山腳下洱源縣城家家戶戶做了蒸糕和涼粉,茈碧湖附近有群着長穗白帽的姑娘們在表演跳舞, 男孩兒們身穿紮染馬褂手拍八角鼓, 興高采烈的伴着奏。

而四百公裏外的一家麻将館,脖頸露出虎頭青紋的男人正聯合隔壁桌的光頭賭得歡暢。

一張二餅下去, 對座的人叫嚷:“胡了!”

便推倒整齊的牌。

虎皮伸脖子看了看,罵:“狗日的,再來再來!”

小金剛在隔壁桌,聽見動靜笑:“你又輸了?”

“老子手氣不好!”

隔壁桌的人接:“不是方位不好吧,我昨天坐那兒也輸。”

“是嘛?”他想了想, 沖着左手邊的人,“跟我換個位?”

那人不大願意,看他不好惹的樣子也不敢不願意, 于是默默起身和他換了個座兒。再坐下去不到兩分鐘,手機忽然響了,他拿起來一看,不知道是誰卻也接起來。

那頭不知說了什麽,兩三句話的功夫, 他便呆若木雞,霎時牌也不打了, 火急火燎站起來還不小心撞倒手邊的茶。小金剛問他怎麽了。

他轉頭時仍呆呆的:“我媽去世了。”

小金剛抓牌的手一頓, 接着撂下牌,匆匆站起來随他一塊兒走出去。

虎皮的母親便住在四百公裏外的蒼山腳下, 她十七歲結婚,丈夫死後未改過嫁,這麽多年念經拜佛一直一個人住着。因頭天下雨地上的水未幹,老人家蒸糕時路過天井,不小心摔了一跤,就那麽倒在地上再也醒不過來。

老杜得知這事後帶着兄弟夥齊齊趕去洱源,路上虎皮鮮見的安靜,不吃東西,連水也沒喝上幾口。到時親友已備好靈堂,他身為長子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前接受衆人對生母的憑吊。

老杜一幫人是摯友,挨個端着一盤米和蠶豆祭奠,輪到蔣毅時他留意跪在靈前的虎皮,那大一塊頭哭得像個孩子,夜裏他着人安頓好老杜他們,便睡在靈柩旁的木板上,頹廢的模樣就連不善表露感情的老杜也唏噓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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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毅和秦淮被安排在鄰院,入口一面門樓,樓面貼有青磚拼成的凸面圖案。

主人家熱情,雖因喪事忙得團團轉,卻也□□出來招待他們,二人進院便端出乳扇和熱茶。

“挪為你。”

蔣毅回禮,那人聽他會說方言,霎時愣了愣,接着卻沒了好氣。

“都怪你們,要不是你們帶他做什麽大生意,他也不會丢下自己的媽媽。”

十七八的少年,面色紅潤,雙目清明,仰直了脖子怒視他,似費足了勇氣。

蔣毅想解釋什麽,念及此時的身份卻百口莫辯。

“你在這幹什麽?”

來者是孩子的父親,怒目圓嗔趕走他,又小心賠笑示意他們歇息。

二人拉扯間蔣毅聽見大人說:“亂講什麽,這些人兇狠,他們都有槍的……”

因着他們腳下匆忙,轉眼已行至院口,再往後說了什麽便聽不清了。

他立在門口,手裏還端着男孩兒剛才送來的熱茶,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麽感受。

秦淮拍拍他的胳膊悄聲道:“都會好的,總有一天你的槍會用在該用的地方。”

他看着她,默不作聲點點頭。

直到夜裏睡覺秦淮才敢再議論:“我以為他只會吃喝嫖賭,沒想到還是有人性的。”

蔣毅摟着她:“再怎麽壞,在他媽面前永遠是孩子。”

隔天一早下起了雨,外請的和尚為虎皮的母親念經超度。白族辦喪事講究,上桌的菜肴一律清淡不能見紅,因大夥都傷心感懷也沒怎動筷子,象征性吃過飯後輪到擡棺。

那會兒雨勢漸大,虎皮帶頭領着親戚匍匐在地時被雨澆了個透。幾人擡着棺材從他身上越過,他又是一陣痛哭,灑出的冥鈔紙幣雨水秒褪色,紅黃交替的涓流浸着他穿在身的孝衣,雜交的顏色泥濘不堪,十分狼狽。

等匆匆忙忙辦完喪事,老杜一行人不便多留,便提出返程。虎皮因着後續還有一些瑣事未解決,加上傷心過度,暫時不同他們一道走。

老杜理解他,走前安慰:“難得回趟家,你就多住一陣。人死不能複生,你要想開一點。”

他紅腫着眼睛點頭,胡子拉碴送了他們一程。

這麽一折騰,返程的路上大家都疲了,斷斷續續補覺的功夫又到了家。

接下來幾天尚且平坦,蔣毅一行人按部就班過日子,老杜每天待家裏養養花,順便盯緊了桑雅,桑雅雖不怕他卻也忌憚,加上上回的警告也不敢過多糾纏蔣毅,每天夜裏瘋玩白天猛睡,好歹是消停了。

惟小金剛耐不住寂寞,先前有虎皮作伴,二人吃喝拉撒都在一起,虎皮突然不在他很不習慣,玩石頭也覺得沒意思,便成天流竄各種場所賭博,來者不拒,大小都賭。

這天剛好流竄至觀音塘附近的小茶館,落座後不足兩小時,贏了大概四五百。其右手邊也是一位老手,見他賭運盎然不免對他多加留意,這一留意便瞧出了破綻,不想他竟趁出牌時間歇從桌面撈牌來換,動作迅速輕易看不出來。

有人疑:“怎麽又一個三萬,前面我已經打了最後一個三萬,不是牌不對吧?”

于是四人理牌,略微過數便知無異,統共一百三十六張不多不少。

小金剛搓着牌:“你記錯了,怪不得老輸,都不知道輸了多少錢吧?”

那人撓撓頭,沒接話。

接着又開一局,牌局過半小金剛手上缺張條子,便又耍起貍貓換太子的把戲。發現破綻的人不露聲色,等他往桌面撂牌時伸胳膊捉他的手,這一捉便了露餡,只瞧他本該落空的掌心将巧捏着一張三條。

桌上的人皆愣住。

捉他的人罵:“狗日的雜種,你出老千!”

話音将落,幾人便掀桌追着他打。在場多的是無業游民,圖的就是這個熱鬧勁兒,見有人打架,便二話不說沖過來打,更有輸紅眼的賭徒借機發洩,認識不認識的都擠了過來。

狹小的空間頓時亂成一鍋粥,好巧不巧正趕上秦淮過來送煙,她把煙給了老板還沒來得及撤,外間便打起來堵住了路。

小金剛個矮,鑽起空來方便,霎時抱着頭滿屋蹿,蹿至門口瞧見秦淮。

“嫂子你怎麽在這兒?”

身後已有人拎着椅子砸上他的背,他來不及多說,捂着頭一股腦溜了出去。推搡間有人撞了秦淮,她貼着牆沒扶住,栽倒時磕了額頭。

前面有人趕去追小金剛,滞留的無處發洩便指着她:“他叫你嫂子,你們是一夥的!”

語畢便有人作勢沖上來打。

“幹什麽幹什麽!”老板擋在她前面攔,“都散了都散了!非把警察招來關了我的店?以後還想不想玩了?”

那老板在這一片混跡多年,大小算個人物,說話有些分量,一幫人便陸陸續續往外走。

等差不多散了後,老板問她:“沒事吧?”

她說沒事,額頭的包已腫得老大,還浸着血。

“這幫兔崽子,沒幾天消停的時候。那人叫你嫂子,陶西平都進去了你還跟着他呢?”

她驚:“我沒有跟着他。”

“這些都不是什麽好人,賺的錢都不正經,你少跟他們來往。”

她和老板道謝又道別,再回到店裏不足一刻鐘,卻被找上門的警察帶走了。

為的正是這場鬥毆。

去時小金剛正坐在桌前接受調查,見她來了還腫着包子一樣的臉和她打招呼。

警察喝止:“別嬉皮笑臉的,為什麽打架?”

“我沒動手,是他們打我。”

“為什麽打你?”

他耍滑頭:“我怎麽知道,贏不過我就賴我出老千,不信你問我嫂子,我嫂子可都看見了。”

警察于是看着她:“你呢,叫什麽名字?”

“秦淮。”

“他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不等她回答,門口卻出現一人,此人發際線很高,微腆着肚皮,褲腰提得稍高。

秦淮驚,郭建柱也明顯感到意外,接着咳一聲:“小劉你先過來一下。”

那位叫小劉的警官于是撇下他倆走了出去。

郭建柱本不該在這兒,今天調休,他專程過來找朋友喝酒。約莫五分鐘前,坐在值班室和朋友聊天的他聽其同事說抓了一幫賭博鬧事的,便随口問了問,聽說案子在觀音塘附近他也僅是頓了頓,沒有多說什麽。

直到兩分鐘後手機忽然響了,他接起來一聽,眉頭一皺便匆匆趕了過來。

這頭面臨審訊的二人各有所思。

小金剛說:“嫂子你別怕,打架而已。他們已經給杜哥打了電話,杜哥一會兒就來了,交錢就能保我們出去。”想了想又說,“要是一會兒再問你你就說看見了啊,我的忙你不會不幫吧?”

“當然了。”

她說,卻并非願意幫他。一是考慮蔣毅的立場,二是知道就算老杜不來自己也不會被怎麽樣,再不濟蔣毅也會找人撈她出去。只是沒料到會在這兒碰見老郭。他也應當會放自己出去,她想。

又過了一會兒,方才的小劉警官回來了,沖着秦淮:“你可以走了!”

她毫不意外,也不多問,聽話的走了出去。

小金剛叫嚣:“我呢我呢?”

“你先待着!”

“為什麽她能走我不能走?”

“她一沒參與賭博二沒參與打架怎麽不能走,你兩樣都參與了,老實待着!”

等秦淮出去,看見的卻是老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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