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之交臂與不可企及
蕭棠覺得陳嘉映完全是帶着一種“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決心離家出走的。她那個32寸的超大行李箱裏面各式衣物、各種日常用品一應俱全,她甚至還帶走了她的存折、護照、以及形形□□的證件,蕭棠完全可以想象今天這一架吵得有多決絕。其實陳嘉映已經不是第一次投奔蕭棠了,而她每次跟家裏人鬧翻,都是相同的原因。
待陳嘉映收拾整理完畢,蕭棠已經煮好一大鍋面條端出來了。胃疼退去以後,饑餓感就漸漸明顯,而陳嘉映也沒有吃晚飯,兩個人都是饑腸辘辘,直接就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大快朵頤。
吃着吃着,陳嘉映突然指着面條旁邊的一盤水果哇哇大叫起來:“蕭棠,趕緊把它端走,不能吃,千萬不能吃啊!”
蕭棠完全不明就裏。
陳嘉映一副嚴肅到誇張的表情,“聖女果,剩女果,剩女啊!”
蕭棠半天才反應過來,完全無語,翻了個白眼:“陳嘉映,你個神經病!”
兩個人笑作一團。
陳嘉映:“蕭棠,我在想,如果再過幾年我倆都還沒有結婚的話,不如我們一起買個房子,我搬出來跟你一起住,我已經忍受不了我父母天天念叨了。”
“那也行。”蕭棠一把摟住陳嘉映的肩膀,“我倆搭夥過日子算了,我肯定比那些跟你相親的男人好吧。”說完兩人又都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突然覺得有些落寞,陳嘉映漸漸沉下了臉,幽幽道:“蕭棠,我很想喝酒。”
“不好意思,我不喝酒,所以家裏一瓶酒都沒有。”
陳嘉映突然就不說話了,默默地放下了碗筷,靠在沙發背上,蕭棠聽到她重重地嘆了口氣。
“蕭棠,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孝啊?我總是在父母給我預設的軌道上跑偏,他們肯定對我很失望,連我都不喜歡這樣的自己。這幾年我媽身體也不好,我看着她頭發大把大把地掉,我知道那都是為我操的心啊。”陳嘉映表情黯然,整個人好似無力地陷在沙發裏,繼續說道:“其實,我也不願意這樣,誰會喜歡孤獨呢?但是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能那麽幸運,有的人終其一生都遇不到真心所愛,這麽說,我還不算可憐,至少我曾經遇到過,雖然最後沒有結果……”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蕭棠看見一向嘻嘻哈哈的人眼圈都紅了。
蕭棠是了解陳嘉映的,她習慣在人前大大咧咧,感覺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好像沒有煩惱也沒有受過傷害。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她的保護色,她習慣在人前包裹自己,是因為她的心其實早已被傷得支離破碎。
“蕭棠,你能體會嗎?我所有的力氣都在一個人身上耗盡了,我真心地付出過,卻什麽也沒有換來。我不怪他,感情本來就不能勉強。但我的心早已給了出去,又怎麽能收回呢?我只是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像愛他那樣愛別人了,不是我不願意再投入一段感情,而是太累了,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重新開始了。蕭棠,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幸福的感覺了。”
眼淚奪眶而出,陳嘉映趕緊把臉埋在雙腿之間,蕭棠看到她抽搐的後背,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陳嘉映的事情蕭棠是清楚的。她曾經暗戀了一個男孩整整九年,情窦初開的時候遇見,一見鐘情,沒想到這個人就貫穿了她整個青春。他成了她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記,她所有的喜悅、憧憬、眼淚、糾結全都因他而生。最初,少女的羞澀讓陳嘉映不敢跟他表白,她主動接近他,他們成了朋友,她大氣且直爽的性格讓他視她如“哥們”。後來她知道自己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她怕說出來連朋友也做不了,只能選擇将心事埋藏,就這樣待在他身邊也是一種滿足。陳嘉映為了他違背父母的意願,放棄了已經鋪設好的公務員道路,随他一同去了B市。那裏每年有五個月的時間天寒地凍,她一個南方姑娘硬是堅持下來了。誰知道最後他卻愛上了她的一個朋友。她的心就像那個城市一樣進入了漫長的冬天,她知道自己連待在他身邊的權利也沒有了。他結婚了,陳嘉映選擇回到了故鄉S市。她一邊獨自療傷,一邊還默默祝福着他。不想兩年後,她卻聽到他離婚的消息,她又開始每晚給他打電話,安慰他,開導他,陪他走出低谷。當她終于鼓起勇氣在電話裏跟他表露心意的時候,他卻先慌了神,說他配不上她。後來兩人便不再聯系了,再後來,陳嘉映又聽聞了他複婚的消息,原來任是再怎麽兜兜轉轉,他心裏始終沒有她。哀莫大于心死,等陳嘉映終于從她的夢裏醒來,她已經二十七歲了,九年時光,任她是如花美眷也經不起似水流年,遺憾的是一切終如指間沙,她什麽都沒有抓住。曾經她用盡年少時的青春來愛他,如今她用全部的餘生來忘他。
那一晚,蕭棠失眠了,她輾轉了很久,隐約還聽到了陳嘉映微弱的啜泣聲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她不願驚動傷心的人,輕輕地走下床,望着窗外靜谧的夜色發呆。天空黑得很純淨,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顆星,沒有一絲風,也聽不到蟲鳴鳥叫,沉寂的黑色,仿佛無邊無際,将人緊緊圍繞。
蕭棠是能明白陳嘉映的,很多時候她覺得她倆就像是得了同一種病的人。她們愛一個人的時候都用盡了全力,以至于當愛情結束的時候都無法抽身。也許愛這種能力對她們而言是有限的,用完了,就再也沒有了。
蕭棠曾在書上看過一句話:最能打動人的不是傷痕和苦難,而是幸福,失之交臂的,或者不可企及的。
這也許就是她和陳嘉映所經歷的。
蕭棠打開床頭的抽屜,最下面一層壓着一張DVD。這幾年影碟一類東西的早已淡出人們的生活,她卻将這張如寶貝一般地收藏着。她用手指輕輕地撫摸着封面,略微起皺的紙上印着四個字“玻璃之城”。
韻文對港生說:“我們分開的日子裏,你不在我身邊,我才是最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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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畢業以後,林雨謙去了S市的一家醫院當實習醫生。寒假的時候蕭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去看他。那是蕭棠第一次去S市。一路南下,冰雪消融,天空也由灰霾逐漸轉為蔚藍。進入S市之後,陽光普照,氣候溫暖如春。放眼望去,滿城的三角梅紅得耀眼,和蔚藍的天、蔚藍的海相映成輝,讓人覺得這個城市的色彩是如此明快。蕭棠一下子就愛上了這裏,她盼望着自己趕快畢業,然後跟林雨謙在S市安定下來。那個時候林雨謙很忙,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到了周末他就和蕭棠待在他的宿舍,兩個人愛擠在一張小沙發上看碟。那天兩人看的正是黎明和舒淇的老片《玻璃之城》。
影片的最後,煙花照亮整座城市,林立的玻璃幕牆上,映射出百般幻影,美麗卻冰冷。輕悠舒緩的旋律響起,極富磁性的男聲在低吟淺唱:Try to remember/The kind of September/When life was slow and also mellow/Try to remember/The kind of September/When grass was green and grain was yellow……
蕭棠輕輕地動了動手腳,卻不想起來,人好像還陷在某種東西裏面不能自拔。她不禁唏噓感嘆:“真傷感,沒想到到頭來韻文和港生還是沒有一個好結局。”
“這個結局怎麽不好呢?”林雨謙用手輕輕撫摸蕭棠的頭,把她的頭發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指尖,他的聲音緩慢而沉靜:“死亡并不代表終結。他們的愛情最終開在絢爛的煙花裏,夜空為證,整座城市為證,還有他們的子女為證。那樣轟轟烈烈的愛,至死不渝的情感,讓多少人羨慕啊。”
“那你覺得這算一個悲劇嗎?”
“當然不是悲劇。整部電影我看到的都是愛,可以跨越時間,跨越方方面面的阻隔,哪怕不為道德所接受,卻依然不能阻止它打動人心。愛得如此深沉,如此決絕,也許生命終有不能承受的厚重,唯有死亡将一切化為了永恒。”
林雨謙獨到的解讀,讓蕭棠心裏一震,她擡頭注視着他的臉,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穿透進來,正好照在他的側臉上,光影浮動之下,每一個表情都那麽生動。電影裏的愛情既令人羨慕,也令人扼腕,好在現實生活中,她的幸福是那樣真切,一如此刻的陽光,一伸手就可以感受到它的溫度。
突然心緒萬千,蕭棠緩緩地問:“那你是怎麽看待死亡呢?”
林雨謙思索片刻,然後看向蕭棠說道:“你還記得當你第一次知道‘死亡’,沒有任何人告訴你它世俗的含義時,你對它的認知與猜測是怎樣的嗎?我那時大概四、五歲吧,爺爺病逝讓我第一次明白了死亡的概念,也知道了自己終會有面臨死亡的那一天。我很難過,也很恐懼,所以我想當醫生,我覺得只有醫生能拯救生命,我想找到一種不死的辦法。你別笑,這真的是我當醫生的初衷,一個小孩兒的想法就是這麽天真,一切都源于恐懼的本能。”
一陣沉默,林雨謙擡頭凝視遠方:“所以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自己會死亡的生物,聽起來也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但是正因為如此,才使我們對死亡有更多的思索和研究。在提及這兩個字時,人們通常的情緒都是害怕和恐懼。但事實上,死亡至于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完全未知的領域。而對于我們中的大多數同樣屬于未知領域的,還有未來。為什麽我們總是‘憧憬’未來,而‘害怕’死亡?就算要說它們未知的程度不同,那應該也不至于要産生如此思想上的質變。如果把死亡重命名為‘關卡’,又有何不同呢?它和每一個對現在而言的未來都應該是平等的,你不知道門背後的世界,或者門背後還有沒有一個‘世界’,一個更好的還是更壞的世界。這樣一想,突然就不那麽懼怕死亡了。也許我們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帶着更美一點、更崇高一點的靈魂死去。死亡和未來一樣充滿未知,我們對它的準備也只能做到和對每一個未來的準備一樣——過好每一個此刻,把握當下的幸福。”
這是他們第一次談論死亡的話題,因為職業的關系,林雨謙比一般人更近距離地接觸死亡,對于死亡似乎也比一般人想得更加通透。陽光将一室變得溫暖明淨,他的手還停留在她的發梢上,一下一下輕柔地拂弄着。她留念他身上的溫度,又把臉往他懷裏蹭了蹭。陽光照得人懶懶的,他吐氣在她的頸窩,癢癢的,卻又無比舒服。體溫、呼吸,活着的真切,無比美好。林雨謙又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但蕭棠已漸恍然。閉上眼之前,她把他的手握進掌心,她想,什麽都不重要,他說得對,過好每一個此刻,把握當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