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族長的這個點子,無論于情于理,茴娘都說不出哪裏不好來。但是她畢竟是曾經經歷過一次的人,對于族長的那些影影綽綽的心思伎倆,多少能摸到一點邊際。當然,她也不可能憑着這一點邊際,就直言指責族長居心叵測——畢竟沒有什麽真憑實據。可是,她心裏就是很不舒服。
“族長的意思,這些錢,族裏的人也不能白出了。”茴娘腦海中念頭轉着不停,鄒氏的話也還沒有說完,“都是一宗一族的人,雖說慢些還錢也沒有關系,但是如果這點子錢一拖就拖個十幾二十年的,恐怕也就變成了爛賬。如果真的都能考上功名還好——就算考上舉人之後免的課稅多、考上秀才之後免的課稅少,但是兩石米也是二兩銀子了,免幾年課稅就能還上族裏這個錢。但是如果還不上,那家裏不僅不能免課稅,還要加還族裏的錢,負擔就會更重些。”
對于之前兒女們衆口一詞的贊同,鄒氏并未當真,反而更詳細地說起了這裏面的來龍去脈,甚至很多她之前不會和孩子們說的、涉及到市儈的東西。例如當下一石米的價錢,她的三個兒女,甚至包括茴娘在內,四個人中怕是只有秦嘉琋年紀大些,跟着村子裏的長輩們去過幾次城裏,對這些隐約有一點概念。剩下的珊娘和秦嘉玳,還是對銀子沒有什麽概念的年紀呢。
至于茴娘,她倒是知道銀子的妙用,卻不懂市價。上一世,鄒氏也曾拿出這件事來問家中小輩們的意見,當時自己雖然并不喜歡族長一家——這卻是因為族長一家對待她和娘的态度,而沒有察覺出這件事哪裏不好。她記得當時她聽過這事之後,甚至一度對對族長的看法發生了變化,認為族長雖然勢力,卻也是真的一心為了族裏人好。甚至連鄒氏後面的話都沒有聽清,就跟着表哥表妹一起投了同意票。
倒是到了現在,才聽出來這其中可供操作的地方。
“族長今天找我和相公過去,是想讓書院在中間做個擔保,日後他們若是能換上這筆錢也就罷了,若是還不上,就用家裏的田地來抵……當然,族長也說了,抵也不是抵給個人,而是充作族裏的祭田。崇實書院向來是咱們家在經營,相公現在更是書院裏的主事人,這事也算得上是咱們自家的事。你們都說說,這個擔保,咱們能不能做?”
問題一出來,幾個小輩都陷入了沉思之中,連秦嘉玳在內——雖然他還想不明白這件事有什麽不能做的,也還是皺着整張臉,跟着哥哥姐姐們一起做出了思考的樣子來。
珊娘年紀也還小,性子又天真,想了一會兒就忍不住開口,“娘,這是一件好事呀,咱們為什麽不能做這個擔保?”
鄒氏慈愛地看了女兒一眼,“就算是好事,也要三思而後行。不然萬一好心做了壞事,那就不美了。”
“娘。”鄒氏話音剛落,秦嘉琋就緊跟着開口,“兒子覺得,族長這個主意,出發點确實是好的。只是,如果咱們書院給在中間做擔保,那咱們身上就也擔上了一份責任,小心謹慎一些也是應該的。兒子想,這份擔保沒什麽不能做的,只要讓雙方把借條寫清楚,條件寬松些就是了。這銀子借多長時間、什麽時候還,如果還不上怎麽辦……書院畢竟只是擔保……”
秦嘉琋的話剛說到一半,鄒氏的臉上就已經露出了欣賞的笑意,“這話說得不錯。”她沒有繼續讓長子把話說下去,而是自己把話接了下去,“書院畢竟只是擔保,若是一戶兩戶也就罷了,就算一時還不上,書院幫襯也把也無妨。只是這人一多,每戶都幫,書院也有些力不能及。可是如果只挑選着幫,又對其他的人不公平,容易生出不平來。”
她借着這個機會又教育了兒女兩句,這才注意到外甥女臉上的神色,“茴娘,你可是有什麽不同的想法?”
茴娘沒想到自己會被點名提問,怔了一怔,搖着頭道:“甥女也覺得舅母和表哥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她猶豫了一下,又羞赧地一笑,才繼續道:“不知道為什麽,甥女總覺得這事有些怪怪的,但是想來族長也是好心,為了族裏能多出些有功名的讀書人才想出的這個主意……”
關于族長的事,茴娘有些話是不方便直說的——不說有沒有真憑實據,村子裏的人都知道,因為當年京裏的那一件大案,茴娘的親爹很不待見她的生母,只因為多少顧忌着名聲,還有她外祖父的那些門生們,才沒有選擇休妻,而是把已經懷有身孕的結發妻子送回了老家來,又在京城另娶了一房平妻。
後來因為茴娘是女兒,她親爹更是對老家的這母女兩個不聞不問,只每年讓家人送二十兩銀子過來,就算是她們母女兩個的花銷了。茴娘的娘親當年心系老父家人,後來回老家又連日奔波,在有了茴娘之後身體更是不好,沒幾年就去了。若是沒有表舅一家幫忙照料,恐怕都不一定真的能埋在祖墳裏。
而那之後,雖然茴娘生父猶在,卻也和孤兒沒有什麽區別了,全族上下的人都知道,京城那邊恐怕是不會再管她了。也幸虧表舅一家肯收留她、維護她——就是這份維護還遭至了宗房的不滿。但是,族裏的人也都知道,茴娘終究不是表舅的親生女兒,她的人生大事,終究還是要由她的生父和族長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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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如果不是在她十三歲那年京城派了人來接她上京,恐怕等她到了年紀之後,就要被族長或拿來做人情、或發賣到別處去了——宗房等的,也只有京城裏的一封信罷了,一封,父親把她“托付”給族長的信。
這樣的事,或許那個大戶宗族裏都不少見,茴娘還算得上是其中較為幸運的——至少,她的生父位高權重,雖然不管她,族裏的人在得到默許之前也不敢輕易怠慢了她。
只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恩怨,如果她大喇喇地就和別人說起族長的壞話,怕是也沒有什麽信服度的。反而是像現在這樣,雲遮霧繞地說上幾句——也不明确地說到底哪裏有問題,只說自己心裏覺得怪怪的、不踏實,就算最後事情的發展不同,也更方便遮掩過去。
說到底,茴娘也是自私的,心裏轉着的念頭,也只有怎樣幫着表舅一家趨吉避害罷了。至于族裏的其他人,她一個十歲的小孩子,人言輕微,又能做得了什麽呢?
不出所料的,她一說完,鄒氏臉上就顯露出了帶着善意的了然:茴娘雖然年紀小,但是沒了娘、爹又不管的孩子總是要更敏感一些,站在她的角度上,會不相信宗房、對族長帶着些偏見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不過……
鄒氏一轉念,臉上又帶出了些思索的神色。
茴娘的懷疑,也未必沒有道理,自己聽過之後也隐隐覺得這事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奇怪的地方到底在哪裏。鄒氏微垂着頭想了想,最後決定晚上再問問秦孟章,這才又擡起頭,溫和地看着靜坐在堂屋內的孩子們,“好了,這些事還是要看你們的爹拿主意,今兒告訴你們,也只是為了讓你們知道,雖然大家同宗同族,但是也不是每一戶人家都那樣富足,雇得起幫工,讓家裏的孩子心無旁骛地上學。你們要懂得珍惜,可知道了?”
這一番話,最後還是落到了教子上,幾位小輩自然恭敬地起身領訓。又坐了一會兒,鄒氏才打發兩個兒子回外院,又在自己屋裏領着兩個姑娘吃飯。
晚上吃葫蘆羊肉餡的餃子,這也是陝地人從小吃慣了的了。不過今天茴娘心裏裝着事,只吃了幾個,就放下了筷子。她這樣不同以往的表現自然被鄒氏看在眼中,待吃完飯,鄒氏讓女兒回房繡花,把茴娘單留了下來。
“茴娘,我看你晚飯吃得心不在焉,可是還在想族長說的那件事?”
這件事雖說也是萦繞在茴娘心頭不能放下的,但是今天下午發生的那件事卻更常出現在茴娘腦海中,讓她有些坐立不安。不過既然鄒氏的話直直地點明了是族中的事,她也就從善如流,順勢坐實了自己确實還在想這件事,“或許是外甥女小氣了,應當對宗房和族長多一些信任。”她也沒有遮掩,直接坦然地承認了自己對族長确實有心結,“但是,外甥女想着,雖說是同宗同族,同氣連枝,互相照應也是理所應當的本分。可是這借錢還錢的事,又是最不容易分說清楚的。”
她腦筋一轉,又想出了一個不久之前才發生的事例來,“再加上,書院做擔保,這更是容易兩邊都落下埋怨的事。外甥女說一件不那麽恰當的事例,前些年章懷堂叔找海生爺爺家裏借耕牛,章鵬堂叔給做的擔保,最後就落了埋怨,反而病得更重了。不然……”
茴娘拿村子裏的事舉例,雖說這事發生在三、四年前,但是鄒氏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怎麽能一樣呢。”她笑着嗔了一句,卻沒有責備的意思,反而安慰茴娘,“好孩子,舅母已經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和你舅舅會小心處理這件事的。你快別多想了,明兒一早還要上學,快回去歇着去吧,等下我讓張嬸再給你送一碗粥過去,別餓着肚子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