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職
但是已經答應盛年了,而且看看盛年殺七個宰八個的剽悍神情,吳祈寧摸了摸鼻子,估摸自己大概其是惹不起他。左思右想,除死無大事,她也就踏實了。不就是回業務部嗎?也不是舉身赴清池。好不好盛年也不能逼我自挂東南枝。
大不了辭職回家和穆駿哥去賣冰淇淋!
這就比半年前多攢了不少私房錢了!
想通了之後,吳祈寧很安然地收拾了收拾東西,把賬目又捋了捋方便跟李姐交接,然後就回家了。
做了這麽重要的決定,吳祈寧回家還是做了一定準備的。
她拿着手機先把110設成了快速撥通鍵1。
把公司附近管片派出所電話設成了快速撥通鍵2。
然後,神使鬼差地,吳祈寧把穆駿的電話設成了快速撥通鍵3。
想一想,又覺得自己無聊,吳祈寧快速地把穆駿的電話取消了快速撥通。
她決定先不跟穆駿說自己回業務部的事兒。老媽那裏可以念叨念叨,穆駿這人事兒媽,從來不鼓勵自己迎難而上,說了他也是廢話。
諸事已畢,吳祈寧脫鞋上炕,看着天花板發呆。
穆駿在門口逡巡了幾下,意意思思:你還不做飯?
吳祈寧翻身而起,告訴穆駿:“門口左轉,有賣包子的。今天不開火。我要思考人生。慢走,不送……”
穆駿“哦”了一聲,想一想,忽然抱着電話出去了,心裏頗有幾分腹诽吳祈寧卸磨殺驢,又不是前兩天忙地團團轉自己伺候她吃早點的日子了。
吳祈寧顧不上穆駿,她在腦子裏幻想了一場中原大戰,自己和劉楊殺得血肉模糊,跟馬姐罵得屍橫遍野,她甚至特意看了《九品芝麻官》裏周星馳當吵架王的段落,重溫了顧維鈞舌戰巴黎和會的精彩。轉天是拉足了架勢,喝了胖大海上的班。
其實滿不是那麽回事。
第二天盛年拉着自己的手,把自己送進了業務室。就跟外國老爹送閨女成親走紅地毯的架勢一模一樣,跟大家義正詞嚴地宣布:“小吳倉庫管得不錯,這次海關臨檢任務完成的尤其好。美國客戶對她非常認可,我決定讓小吳來主管一下對外業務這一塊。”
衆人鼓掌聲中,盛年拉着吳祈寧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小吳啊,以後對外業務要好好發展,發展好了咱們獨立成立一個部門。現在起,你直接向我負責,獨立向我彙報。就這樣,大家好好工作吧。”
衆人自然山呼萬歲,目送老大離開。
沒有預期的任何争鬥。
吳祈寧回到自己久違的辦公桌後的時候,劉楊甚至朝她友善地笑出了八顆牙:“歡迎回來啊,小吳。”同志加兄弟的嘴臉就好像大家至愛親朋,而她就是出了幾個月的差。吳祈寧心裏默默地豎起來一根中指。
相比之下,馬姐倒是比較性情中人。陰沉個臉,但是明顯沒那麽事兒逼了。不說話,不出聲,不刷存在感。
吳祈寧本身不愛多事兒。
她很喜歡這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态:你幹你的,我幹我的,各自拿薪水。
吳祈寧偶爾也借着去食堂敲打兩句閑話:“豬頭也不能到處啃。偷吃也得有個偷吃的地兒。咱們業務部,辦公區域得保持清潔哈。”
馬姐黑着一張臉,扭頭就走。
吳祈寧拿人頭打賭,世易時移,現在是馬姐考慮要不要辭職了。
倒是劉主任笑麽笑眼地聽着,甚至點點頭:“小吳說得對!”
吳祈寧心裏冷笑一聲:賤人!
盛年好像挺把吳祈寧回去的事兒上心,偶爾也蹿過來看看。瞅着吳祈寧臉色紅潤業務娴熟,日子仿佛過得很平順,他也沒說什麽,就是時常提點一句:“多長點兒心,多長點兒眼。”
這話說的,讓吳祈寧經常陷入深深地思考,盛年要讓自己看什麽?
她其實還是比較存不住話,周末的時候就跟穆駿念叨念叨。究竟是小女孩的心思,說到自己完斃了馬姐,頗有幾分洋洋得意。
穆駿聽了,倒是一貫神色清冷:“堯為匹夫,不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
吳祈寧一下子洩了氣,嘟囔:“怪不得韓非讓秦始皇宰了,這厮是太不會聊天了。”轉一轉眼珠,不掩落寞:“合着我能有今天還是傍着盛總的緣故……我還尋思我本事了呢……”
穆駿搖搖頭:“盛年那貨眼空心大,也不是有個腦袋就傍得上的。還是你工作很用心了。”
吳祈寧忽然怪叫:“哎!你怎麽知道盛總叫盛年啊?”
穆駿臉色微紅,有點兒局促:“你說的啊……”
吳祈寧撓撓腦袋:“不會吧……我還這麽嘴碎?”
黃鳳推門進來:“師姐你不嘴碎誰嘴碎?”
吳祈寧有心瞪眼,忽然看見牆角的一摞碎磚,立刻眉花眼笑起來:“鳳爺來得早?今天想學點兒什麽?”
黃鳳大馬金刀地往那兒一坐:“《姑蘇行》的總譜你有沒有?”
穆駿涼涼地走過來,抹布往桌上一扔:“先幫我收拾店去!怎麽跟你師姐說話,越大越沒規矩!”
黃鳳灰溜溜地站起來,規規矩矩沖吳祈寧鞠了個躬:“師姐好。”然後拿着墩布忙活去了。
吳祈寧很崇拜地看着穆駿:“師父,冰山臉是怎樣煉成的?”
穆駿端詳吳祈寧半天,捏了捏她圓潤的下巴,長嘆一聲:“悟空,汝苦無天分,只怕難成正果……”
吳祈寧撥拉開穆駿的手:“菩提老祖!中午炸蝦烙餅,甚是油膩,與出家人不合,我就不壞您修行了。”
穆駿連忙擺手,追上去:“別啊!小寧,成不成正果咱們好商量!”
金姨幫穆駿看着櫃臺,笑:“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金風吹過,飒飒秋涼。
冰淇淋店不是很忙,盛境的前院兒有一套桌椅。
周末的下午,照例是黃鳳做功課或者練笛子;
吳祈寧讀書或者做飯;
穆駿悠悠閑閑地收拾家拾,比如說去敲敲打打門前的木籬笆,或者給窗子上點兒漆。
金姨坐在店裏客串掌櫃,偶爾幫黃鳳改一件穆駿或者吳祈寧爸爸的衣裳,很有點慈母愛兒的意思。
有的時候金姨自己都嘆氣:“這要都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他們三個就都擡頭,看着金姨笑。
穆駿慢慢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客戶。黃鳳看着盛境的時候,樂團的同學總來。吳祈寧看店來小白領比較多。金姨看店,每日簽到的鐵忠粉絲是退休幹部白大爺。
穆駿玩味一下,微微莞爾。
吳祈寧後來的小生活還是很惬意的。老美的單子很規律,付款也不用催。對于擴大市場這一塊來說,無外乎是展會什麽的,盛年給她的拓展壓力不大,只要把幾位對美的經銷商伺候勻了,基本上就沒啥大事兒。
吳祈寧也曾經想跟盛年讨教如何多攬點兒對外的單子,盛年搖頭:“彙率的問題,現在出口優勢不大。人民幣升值加海運運費,歐洲客戶找中國未必比找波蘭便宜到哪兒去,只要好處不明顯,他們還是很樂意拉拔自己白人兄弟的。”嘆口氣:“早不是二十年前出口拉動的好時候啦……”
說到這裏,盛年的眉宇之間是貨真價實地愁雲一片了一會兒。
吳祈寧摸摸良心,必須承認靈周的主要業務還是國內客戶,自己手裏這點兒只能算個零頭。
吳祈寧不怎麽忙,安逸就要生事端。她還真就省下心來看見了點兒什麽。劉楊馬姐的春==宮大戲她是沒有心思理的。她是看見了沒有的事兒。
吳祈寧發現劉楊總是不在公司。
業務麽,到處跑,不稀奇。稀奇的是,也沒見劉楊開發什麽新的業務渠道。他手頭兒的活兒好像都是馬姐幹着。
吳祈寧開始是覺得這貨偷懶。但是顯然不是,劉楊也很忙,不但上班忙,下班也忙。吆五喝六地拽着趙工收下的工人出去喝酒吃飯唱卡拉OK。
凡是反常即為妖,以劉楊這類西裝革履的小白臉型人物抓着普工出去唱K,總不是那麽搭調,平常也沒見他怎麽接地氣啊。
後來吳祈寧偶爾看到劉楊在浏覽一些小規模廠房租賃的廣告,偶爾還會過去和他們聯系一下。然後劉楊在辦公室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甚至聽見茶水間裏,馬姐接個電話,對方粗聲大嗓恁地耳熟。馬姐不會裝蒜,看見吳祈寧進來扭頭就走,擺明了不想讓她聽見的德行。
看見神色慌張的馬姐,吳祈寧的第一反應:劉楊不在,她又換了一個?
可是電話裏這聲音這麽耳熟,是誰呢?仿佛在哪裏聽過。
吳祈寧這一天都在低着頭琢磨這個事兒,到了晚上,她滿腹心事地幾乎和采購部小張撞了個滿懷。
吳祈寧“哦”的一聲想起來,那聲音是做濾棉的李總!自己在倉庫的時候,有時候李總押車過來送貨。這人風趣愛聊,和自己可貧氣過不少。
李總不和采購部聯系幹嘛和業務勾勾搭搭?
聯想起廠房、工人、供應商……
吳祈寧“嗷”地一聲蹦了起來,靈周裏出了奸細了!
她急匆匆地朝盛年辦公室沖過去:“盛總!!”
盛年的辦公室窗明幾淨,劉楊和馬姐都在裏面坐着喝茶。
紅頭脹臉沖進來的吳祈寧立刻尴尬了。
盛年微微挑着長眉,怒視着她:“沒規矩!”
吳祈寧立正,低頭:“盛總……”她垂頭想,盛年的眼帶寒冰,這個神色好眼熟。
盛年顯然正在火頭上:“你要說什麽?”
吳祈寧趕緊搖頭:“沒,沒什麽大事兒!”
盛年眼睛都瞪起來:“我這兒是菜市場!沒事兒你沖進來看畫兒麽?”
吳祈寧想一想,趕緊編:“沒定上船,想跟您商量,換一家船公司行不行。反正和K-LINE咱們也有協議就是用得少。”一邊兒說一邊兒走到盛年跟前,确保只有他能看見自己的臉,吳祈寧朝盛年擠眉弄眼,那意思:臣有下情回禀,必須跟您面談。
盛年大怒:“這事兒也用跟我說!別跟我擠眉弄眼的!我讓你管一塊業務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我告訴你這是辦公室!這裏坐着的都是你前輩業務員。有話說有屁放!鬼鬼祟祟你覺得你行老幾?你尋思你跟老板什麽關系?”
吳祈寧從來沒讓人這麽沒皮沒臉地數落過,脖子都紅了,眼淚含在眼眶裏,一時呆在那裏。
劉楊站起來,試圖打個圓場:“盛總,您別生氣,一碼歸一碼。這次申川的八百過濾器沒拿下來,是我們跟單沒跟好。您別遷怒小吳。”
盛年甩開他:“一會兒再跟你算賬。”
劉楊眼神有點兒閃爍:“也未必就跑了這一單麽……”
原來天時不正,這樣倒黴。
吳祈寧說話都哽咽了起來:“盛總,我錯了,是我訂船訂晚了。K-LINE比OOCL的價格高。財務部通不過……”
吳祈寧覺得盛年當時是松了一口氣的,但是他繼續咆哮:“中間差價你工資扣!滾出去給我處理好!”
吳祈寧淚眼模糊地擡起頭,看見盛年眼風殺到,潋滟以極。
憑空挨了一頓臭罵,吳祈寧垂頭喪氣地回了辦公室。本來她還琢磨着這對狗男女會不會來落井下石奚落她一番。誰知道完全不是她想的樣子,馬姐笑嘻嘻地過來攀吳祈寧的肩膀:“劉楊有請,下班吃飯。”
吳祈寧坐在桌子後面對手指: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這頓飯吃的氣氛很是熱絡,劉楊坐在主坐但笑不語,一幅智珠在握的樣子。
倒是馬姐尤其熱情,樂得跟要咬人似的,拉着吳祈寧的手:“小吳妹妹真漂亮,手也秀氣……”
吳祈寧禮貌地把爪子縮回來,默默甩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馬姐說:“小吳,我知道你對我心裏有疙瘩。這是做姐姐的不好,我開始誤解你了。”嘆一口氣,幾乎擦擦眼角,馬姐開始了那種老娘們的命運詠嘆:“你姐姐我命不好,從小家裏孩子多,輪到我身上,爸媽根本不關心的。我七八歲就要帶弟弟,在地理跑。哪裏像你們城市人家的小公主,不知道人間疾苦的。”
吳祈寧“哦”了一聲,心說你跟我痛訴的哪門子革命家史,意欲何為啊?
馬姐接着說:“你說我吧,就是缺愛,缺人關心。急匆匆嫁個人……也不如意,你姐夫什麽都好,就是不愛關心我……”
吳祈寧心思電轉,尋思這姐夫說的是劉楊還是你老公?
回頭瞟一眼劉楊,馬姐有點兒嬌羞無限:“說到底,還是你劉楊哥,會照顧人。我覺得吧,咱們仨能在一起工作,就是有緣分……”
吳祈寧就坡下驢地點頭稱是,心裏開始罵街:有緣你妹!
馬姐沉了沉,眉目齊動,再張口就是姐妹之間的推心置腹:“你知道,靈周這些年掙了不少的錢。可是你想想,才發給咱多少?老板摳門兒不說,還不是個人脾氣。逮住誰罵誰?你說,今天那船訂不上,是你的錯兒嗎?”
話說到這兒不但馬姐,就連劉楊都認真地盯着吳祈寧。
吳祈寧若有所悟,舔了舔上嘴唇:“是不賴我。馬姐,你說,OOCL船位緊,有我什麽事兒?”到底在外面混了一年的事兒,吳祈寧臉上頓時也換了一張憤憤不平的皮色。
馬姐松了口氣:“就是!你說這樣的老板,你還伺候他幹嘛?不如我們出來單幹吧!保證掙錢比在靈周多!”
吳祈寧挑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