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試探

饒是盛年海量,這一晚上密集轟炸下來,次日也是熏熏的。

次日晨會,盛年明顯是心不在焉,只是用手指扶着額頭,懶洋洋地聽着大夥兒彙報,一言不發。

大夥兒都知道盛總剛剛處置了劉楊他們,正是刀子磨得飛快的時候,他越不說話,氣氛越是緊繃。人人看着盛年的臉色,各個小心翼翼地。

劉熙看着直皺眉,悄悄地給他倒了一杯熱紅茶放在案上。

盛年引杯就口,神色略松快了些。

大夥兒也跟着松了口氣。

這一天的晨會實際上行禮如儀,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嘚吧完了大夥兒就魚貫而出了。吳祈寧手底下有事兒,她正攻着幾家做外科敷料的藥劑廠,收益不錯,效益可觀。

這兩天報價送樣忙地不亦樂乎。原本招來的業務助理小張溫溫潤潤的小姑娘,手下十分細致。成品客戶接待地很好,手底下新招來的小陳小男生很有幾分沖勁兒也是個好孩子。

吳祈寧年紀也不大,并非挑剔難相處的領導,所以業務部的工作氛圍是空前的海清河晏。

可也不知道怎麽了,吳祈寧就是覺得今天左右眼一塊兒跳,抹點兒茶葉水也不管事。吳祈寧心裏尋思:上回這麽跳是我碰見穆駿的時候。

果然,這次應驗得也很快,劉熙給她打電話,說:“吳主任,盛總有請。”

吳主任?這比小時候她媽叫她全名還恐怖。還“請”?吳祈寧心裏一哆嗦:“劉姐姐,我這命小福薄的,哪兒經得住盛總一個請字兒啊。”小聲問:“我沒做錯事兒吧?他臉色好麽?”

劉熙嘆口氣:“我也不知道啊。還是早上晨會那把臉兒。你自己看着辦吧。”

吳祈寧運了運氣,奔着總經理室走過去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吳祈寧進了總經理辦公室,發現裏面并沒有人,劉熙很知機的帶路,原來辦公室幾株修長紫竹後面,居然有個暗門。算是總裁室的套間,不過這個套間很大,看格局更像終極BOSS蹲踞的場所。

吳祈寧是第一次來盛年辦公室的套間,四白落地,寬敞明亮,居然布置成了個佛堂。格局看着眼熟,與穆駿那個有三分神似。

佛堂正面供一幅倒坐的觀音背相,泛舊的宣紙,寥落的線條,簡單幾筆描摹出菩薩寶相莊嚴,那是分毫不差。

兩邊對聯有趣:

問觀音緣何倒坐?

恨衆生不肯回頭。

泛黃的宣紙,靈動的行書。

家具簡單,只有一個花梨條案,明式風格,線條簡潔。條案上供宣德爐,香爐裏檀香袅袅。

屋子角落裏放了個羅漢床,錦緞靠墊。

床鋪和觀音坐像之間隔了個簾子,顯然是盛年小憩的地方。

吳祈寧進去的時候,盛年正在蒲團上打坐。

吳祈寧心說:怎麽您也好這一口兒?

與穆駿不同,盛年打坐決不強求。聽見有人進來,他就站了起來。

回頭看看吳祈寧,盛年并沒說話,臉色淡淡的。

吳祈寧吞了口唾沫:“盛總……”心說,我哪兒得罪您了。

盛年昨日濃睡不消殘酒,此刻還是隐隐頭暈,他幹脆倒在了羅漢床上,斜身側卧,單手支頤,冷冷地看着吳祈寧,好一會兒,一擡下巴:“坐。”

吳祈寧四外看看,也沒凳子,就一個蒲團。料想盛年不如穆駿好說話,她可不敢拉過來就坐。于是吳祈寧幹脆兩腿一盤,席地而坐,仰頭看着盛年,此刻她心裏很是感激穆駿教她盤腿付出的不懈努力。

盛年支頤側卧在禪床上,吳祈寧盤膝坐在他眼前。

兩個人互相打量。

吳祈寧究竟道行淺薄,和盛年對視了半分鐘,忽然樂了出來。

盛年一挑眉,聲音軟軟涼涼地:“你笑什麽?”

吳祈寧“咯咯”地笑:“盛總,你看咱倆這姿勢,像不像小時候看《西游記》,孫悟空和菩提老祖。”

盛年眼波一轉,“噗嗤”也樂了出來:“二百五!”

吳祈寧看盛年樂了,心說估摸不是什麽大事,這個節奏不錯。吳祈寧本性其實很擅長順杆爬,于是此刻她就爬了起來,側身坐在了盛年羅漢床的腳踏上,歪着腦袋看盛年:“盛總,你叫我來是……”

盛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吳祈寧一番:“你有幾分姿色。”

吳祈寧頃刻想起來《龍門客棧》,這幾乎是順口答音:“盛總您也有幾分姿色啊。”說完了,吳祈寧順手輕輕扇了自己一嘴巴,我說什麽呢啊。

盛年淬不及防,“哈哈哈”地樂了出來:“你……你……你太二百五了吳祈寧!”

吳祈寧松口氣,心說不過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事到如今了,只好接口:“盛總,我這麽會兒都倆二百五了。您找我來倒是誇我啊還是罵我啊。”

盛年收了笑,直勾勾地看着吳祈寧,好一會兒,問了一句:“你覺得皇後都是什麽樣的人?”

吳祈寧都傻了,想了半天,試探着問:“盛總,咱這回是談下來哪國皇室的買賣了?日本?英國?阿聯酋?”

盛年嘆口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吳祈寧轉轉眼珠:“那是什麽意思?”

盛年慢慢地擡起身,湊近了吳祈寧的臉,幾乎有點兒賭氣地問:“呂後殺韓信,你有什麽感覺?”

吳祈寧的內心在咆哮:不帶這麽聊天的!這也忒天上一腳地下一腳了!

但是她實打實地感受到了盛年的壓迫感,吳祈寧摸摸鼻子:“沒感覺……”不過想一想韓信讓竹簽子捅死,吳祈寧甚覺違和:“死法太可惡了,弄得我好幾年不想吃羊肉串。”

此言一出,盛年也覺惡寒,渾身上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嫌惡地皺起眉頭,臉色發白。

吳祈寧察言觀色:“盛總,你沒事兒吧……”

喘了口氣,盛年軟軟地問了一句:“如果你是呂後,你殺不殺韓信啊?”

吳祈寧腦子轉得飛快,呂後,韓信?功臣?

盛年莫非是看出來自己對劉楊他們有所不忍?穆駿說:站隊……

運了運氣,吳祈寧低下頭,慢慢地說:“韓信居功自傲,尾大不掉。呂後殺他,并非沒有道理啊。劉邦不是也且喜且憐之麽……”

盛年忽然倒抽了一口氣,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突”地跳起來,排山倒海一般,跳地他頭疼。

勉強睜開眼,盛年看着陽光底下,吳祈寧修眉長眼,下颌飽滿,倒是有幾分端莊大氣,尤其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将來有恃無恐的樣子幾乎就在眼前。

唐叔昨天語重心長的挑撥離間,此刻如同雷聲轟隆隆地滾過盛年耳側:“日後,他娶了新妻,皇後娘娘可容得下你啊……”

春日暖陽轟轟烈烈地從側面的窗戶照了一屋子,光線潑喇喇地打在他們倆身上臉上,勾出兩人明明暗暗的陸離光影。

這樣一上一下的角度,仿佛億萬年間輪回不停世間的故事的最佳剪影:

他們互相打量外表,斟酌分寸,然後判斷攻守,決策厮殺,掂量着是否此刻就啃噬對方到皮幹骨淨,以期永絕後患。

堂而皇之的人和人,正大光明的事及事。

華麗皮相的尊與卑,心裏壓不下的魔和獸。

若幹年的委屈湧上心,盛年狠狠地咬住了牙。

看見盛年臉色大變,吳祈寧完全摸不到頭腦:“盛總……你怎麽了?”

盛年皺着眉頭擺手:“你去吧……叫劉熙來……”

吳祈寧“喔”了一聲,把劉熙叫了進來。

看盛年的臉色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站在門口,吳祈寧使勁想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逆了龍鱗,她在門口定了定神,心想:已然如此了。随他去吧……

看着佛堂的門沒關嚴,吳祈寧輕手輕腳地過去,想帶好。

一撇之間,不期然看見裏面劉熙柔情似水地斜坐在羅漢床上摟着盛年,手指摩挲着他的臉,盛年毫不抗拒,整個人都膩膩地歪在劉熙的懷裏,閉着眼睛,一只手摸着劉熙的脖子,軟軟地說:“小熙……我這樣頭疼……”

劉熙聲音溫柔得滴出水來:“這樣可好些了?”

盛年軟綿綿地“嗯”了一聲,聲音近乎撒嬌地:“小熙,只有你好。他們個個,都教我頭疼……”

劉秘書并沒有出聲,屋裏只剩下衣料摩挲的響動……

這樣溫存妩媚的場面,吳祈寧饒是屏住了呼吸,心口還是“咚咚咚”地跳。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昨天,穆駿別有深意地對她說:“劉秘書做得……你做不得……”

穆駿!

吳祈寧咬牙切齒:穆駿!你到底知道什麽??

不等吳祈寧回家發飙,盛年已經先一步提供了答案。

下午,吳祈寧再被召入總經理室的時候,吳姑娘看劉熙秘書的眼神已經是肅然起敬了。

回頭看表情高深莫測的盛年,吳祈寧則是五味雜陳……

你說男的啊……

這毛病啊……

怨不得劉楊和小馬……

啧啧啧……

我吳祈寧簡直捉奸體質……

哎……你說盛總不會跟劉楊似的對我……

吳祈寧自顧自搖頭:“不行……你帥我不也樂意……”

盛年看神經病一樣看着吳祈寧:“你不樂意幹嘛?”

吳祈寧趕緊接着搖頭:“沒事兒!”

盛年還是一臉的宿醉陰沉:“小吳,我過兩天可能出差一趟,時間稍微長。工廠裏的事兒,你多擔待點兒。有大業務和我聯系,我二十四小時開機,其餘業務上的單子你繼續跟就行。”說到這兒,盛年眉毛一挑,嘴角壞壞地翹起來:“你呢,年紀還輕,有事兒多和公司裏的前輩商量。內事不明問你劉熙姐姐。外事不明……呵呵呵……問你長腿叔叔……”

吳祈寧“哎”了一聲:“長腿叔叔?”

盛年驀然笑得面若桃李,“唰唰唰”地寫了一個電話給吳祈寧:“這是咱公司老板加技術總監,說起來你也該跟他相認了。”

吳祈寧覺得這個電話號碼恁地眼熟,她癔癔症症地把這個電話輸了進去,居然是她的聯系人。

屏幕上赫然跳出來三個字:穆駿哥!

盛年幾乎是慫恿地:“撥啊,反正你們老熟人了,跟他說說,這些日子公司要靠他主持大局了……”

吳祈寧恍惚地擡頭看着敵友莫辨的盛年,忽然覺得十足恐怖,她的手都有點兒抖,很狠心,吳祈寧把電話撥了出去。

嘟嘟兩聲,電話那端傳來溫潤的聲音:“小寧?”

吳祈寧聲音顫顫地:“穆駿哥……”

穆駿笑地很暖:“嗯?什麽事?”

吳祈寧哽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說。

僵了一會兒,穆駿仿佛有所察覺:“小寧?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盛年接過了電話:“穆總。我盛年。對。我這兩天可能出差。廠裏事情忙,你不行過來盯兩天呗……”

電話那邊好一片沉默。

頃刻,即便沒開免提,可是吳祈寧都聽見電話裏傳來了一聲怒吼:“盛年!你混蛋!”

吳祈寧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忽然覺得有點想哭。

盛年挂了電話,笑嘻嘻地看着吳祈寧:“穆駿,對,你穆駿哥,是咱靈周科技的老板。幕後黑手。他從來沒跟你說過?”

分明的敵意,吳祈寧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盛年為什麽忽然這麽針對自己,用膝蓋想也知道,盛年和穆駿聯手瞞着她兩年多。吳祈寧腦筋飛快地轉:他今天爆料,是吃了什麽不消化的東西?

盛年彎腰,有點兒看戲的表情:“小吳,你怎麽了?”

抿了抿嘴角,吳祈寧擡頭,看着盛年:“我害怕呢……”

盛年有點兒意外:“怕什麽?”

吳祈寧癔癔症症地看着他俊秀的面孔:“我昨天還把董事長給打了。”

盛年一愣:“打得狠麽?”

吳祈寧嘴角一翹:“狠啊。”

盛年卓然一愣。

吳祈寧站起來,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臉,她幾乎逼近了盛年:“怎麽着?你開了我啊?你現在就開了我啊!”

事情脫離了盛年預設的軌道。

盛年反而被僵住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勉強笑:“去財務部,領獎金,打一下給一百。”

吳祈寧點點頭,轉身就走。

盛年“哎”地一聲叫住她:“你上哪兒?”

吳祈寧頭也不回:“領錢!休假!剛掙了2000塊,我歇會兒!”

盛年“呵”了一聲:“怎麽可能打那麽多?”

吳祈寧回頭,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不是跟他熟麽?你自己問他去啊!”

然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她不知道盛年犯了什麽病,但是她知道她剛才的反應讓盛年很不痛快。

吳祈寧沒上會計室領錢,她自己在辦公室裏很安靜地坐着,琢磨。

想來想去,完全不得要領,于是決定回家得了。

交代一下工作,吳祈寧說自己不太舒服,慢慢地走回了家。

她想:當初來靈周科技工作是自己選的,并非穆駿推薦。所以這個事兒并不能算穆駿的安排。

她想:穆駿不想聲張自己的身份,其實是他的自由,自己也管不着人家。往好裏說,這叫低調謙遜……

她想:我到底應不應該跟穆駿急眼……

吳祈寧回家路上揪着一朵小雛菊慢慢地走,她嘴裏念叨着:“我跟穆駿急,我不跟穆駿急,我跟丫的急,我不跟丫的急,我跟孫子……”

不知不覺走到了盛境門口。

遠遠地看着吳祈寧回來了,穆駿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打開了門,他說:“小寧!”

一張清秀的面孔,滿是焦急、躊躇和心虛。

對着一根光禿禿的花梗,吳祈寧喏喏:“哎……我數到哪兒了來着?”

然後在吳祈寧嘴上沒折騰清楚自己要不要之前,她的身體已經誠實地做出了反應,她順手撈過來一把笤帚,兜頭蓋臉地打下去:“我讓你蒙我!我讓你蒙我!你嘴這麽嚴啊?你敵營十八年啊?你潛伏有瘾啊!我讓你蒙我!我讓你蒙我!姓穆的!你有種蒙我你別跑!你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

穆駿讓吳祈寧打地抱頭鼠竄:“小寧,小寧,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

吳祈寧扭着高跟鞋,輪着掃帚追的嬌喘籲籲,香汗點點:“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穆駿“嘎嘣”一聲站住:“你到底是讓我說還是不讓我說啊?”

吳祈寧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拄着笤帚,一臉的兇神惡煞:“說!你還有什麽好說的???穆駿,你……你……你這些年坑我逮住什麽跟你嘚嘚什麽,靈周科技的事兒我瞞過你什麽?從業務員造反到食堂大師傅溜號,我什麽都告訴你了。你呢?你跟我說過一句實話嗎?”

穆駿氣結:“那又不是我讓你說的!”

吳祈寧越說越生氣:“那你不許攔着我說?!隔着毛玻璃看人洗澡還吆喝一嗓子呢,沒有說看見了趴着窗戶沒完沒散的!這叫什麽?這叫利益相關你懂不懂?你以為你上帝視角啊!”

穆駿一下子噎住了。

吳祈寧委屈地跟什麽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臉“嗚……”地哭了出來:“虧我這些年,對你掏心掏肺……”

穆駿就徹底沒脾氣了,他深蹲在吳祈寧眼前:“小寧……你別哭了……我開始是覺得你在靈周又呆不長,可是誰知道你不但呆住了,而且呆得越來越好。我開始沒說,後來,就越來越沒辦法和你說了……我真不是故意瞞着你……”

吳祈寧捂着臉,聽着,咂摸着滋味。

她其實沒哭,她把臉捂上就樂了,吳祈寧天生心大,剛才忽然覺得這個事兒特別好玩兒。她甚至都幫穆駿想好了說辭:不巧和自己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也不是天天去,當初沒好意思說,後來老也不去說也沒勁。人家天天忙活着賣冰淇淋自己全都看見了,穆駿有什麽必要跟自己報簡歷啊。

可是總是很別扭,自己就這麽傻缺二百五的把各類小心思都原原本本地報告給了董事長。連跳槽跟人裏勾外連的實底都交代了。穆駿也是,就這麽聽着,心眼兒忒深了。一個他,一個盛年,倆人肯定沒少私下聯系,就瞅着自己人前傻蹦!這念頭頃刻就讓吳祈寧歡樂不起來了。

哼!一個兩個,你們個個都不是東西!

吳祈寧擦了把臉,狠狠地瞪了穆駿一眼,扭頭就走。

穆駿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來:“小寧!你別生氣了。我請你吃飯還不行嗎?”

吳祈寧噘着嘴看着他,狠巴巴地來了一句:“省了吧!穆總!咱們高攀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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