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連橫
吳祈寧一蹦近乎三尺多高:“你把祁連科技丢了?”吐沫星子啐了穆駿一臉,全然忘了自己昨天還咬牙放屁地說,不給穆駿幹了。
穆駿穩穩當當地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表情恬淡地看着她:“嗯。現在不想和他們做了。”
暈黃的燈火下面,穆駿的臉上帶着淡淡的血色,神色有類乎新婦的些許羞澀和不容置疑地穩重端莊。
盛年翻了個白眼,聳了聳肩,抱着肩膀看吳祈寧,滿臉都是那種你的人你看着辦吧的意思。今天他活脫就是來找家長告狀的班主任,滿臉都是你也不管管他!
于是屋裏最不淡定的吳祈寧又一次大吼出來:“你不想????”
穆駿點點頭:“嗯。不想。”
吳祈寧捶胸:“祁連制藥的耗材消耗能承擔靈周科技耗品三分之一産能您不知道嗎?”
吳祈寧頓首:“世道不好,別的企業都能黃,祁連制藥家大業大是國企有支付保障啊!”
吳祈寧怒極:“當初費了多大功夫才拿下來的業務!你你你!你仔賣爺田不心痛!”
穆駿扁了扁嘴角,回頭看盛年。
盛年果然皺眉:“誰是崽?誰是爺?你怎麽說話呢吳祈寧?哪兒還沒到哪兒呢,看不上老爺們兒了!在家你就要翻天啊?”
吳祈寧大怒:“盛總你哪頭兒的?”
盛年一時語塞,摸了摸鼻子,強詞奪理:“談工作麽,不要涉及親屬。”
吳祈寧脫口而出:“我又沒罵他祖宗八代。”
穆駿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我以為我們會有共同的親屬……”
吳祈寧語塞,紅了一張臉。
盛年坐在一邊,翹着二郎腿,冷冷地“哼”了一聲,不掩酸澀。
穆駿呼嚕了一把臉:真亂啊……看來我得做點兒什麽。
于是,穆駿和他們開始談工作。
他坦承,在過去的一年裏,他有意放棄了祁連制藥、大航空,丢失了曼海姆車汽車配件這三個重量級的客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靈周科技的訂單不足。
在吳祈寧再一次蹦起來之前,穆駿看着自己修長白淨的手指,娓娓道出了他的理由:“我不喜歡向他們行賄。”
盛年和吳祈寧對視一眼,全沒脾氣了。
大爺這話說的……偉大、光明、正确地讓人想抽他。
穆駿很誠懇地看着眼前的前輩業務大拿,表情很無辜:“我一直不喜歡向客戶行賄,你們知道的。”
盛年揉着太陽穴點點頭,吳祈寧對天翻白眼。
穆駿繼續說:“最後讓我下定決心的是曼海姆汽車配件的這個CASE,我們做的防靜電高密度管材配架,每年固定給他們供應,這也是老單子了,裏面的貓膩你們也知道。基本上采購拿到了訂單價值的百分之四十左右。這很過分!已經不能用雁過拔毛形容了。”
吳祈寧挑挑眉毛:“那是他們的事。重點是這個單子我們有利潤。而且和他家楊工這麽運作很久了。”
穆駿點點頭:“但是變數太大了。我們的成本、利潤加上這個非正常的百分之四十,讓我們公司的報價一下子高到了畸形。這些年也就這麽過了,但是,今年就有了變數。曼海姆他們總公司派來了新的采購總監,價格徹查的時候,這幾筆單值引起了母公司的主意。随便市場上詢個價格,就把我們刷下來了。”
穆駿扁扁嘴角,憂傷地感慨:“楊工被迫辭職了你們知道麽?新來的采購總監對我們印象超級差,我看來是再也進不去他們的供應商名錄了。”
盛年挑了挑眉毛:“無妄之災。不過我以前也碰到過,這單純是運氣不好。沒法子。”
吳祈寧點頭附議。
穆駿緩了口氣,繼續說:“于是,我把我們所有客戶的單價再過了一遍,覺得同類情況突出的還有祁連制藥和大航空。然後我和他們的采購主管聊了聊,覺得對方沒誠意減掉在采購中的惡意侵占,于是……”穆駿做了個切割的手勢:“我不想再冒這個風險……總之,我不喜歡行賄……”
吳祈寧出聲抗議:“那不一樣,這是央企!”
穆駿詫異地擡頭:“不是在徹查央企麽?”
吳祈寧看盛年,盛年托着腮幫子,轉眼珠。
他看看吳祈寧,再看看穆駿。
屋子裏尴尬地沉默了一會兒。
吳祈寧看着穆駿,腦子裏只有一個反應:泓水之戰,襄公之仁。
道理是這麽說,可是……
吳祈寧決定好好地勸勸穆駿,業務不是這麽做的。雖然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穆駿的公司工作,但是……那幾塊業務她都有份參加,眼睜睜看着肥肉給扔出去,她的心是抽抽地疼。
于是吳祈寧企圖曉之以理:“穆總,你壯士斷腕就算我能理解,那你怎麽應對企業的開工不足呢?你知道,工廠一睜眼就是巨額的費用,開工與否你都要付錢的。如果沒有足夠的訂單,你就在賠本啊。這個大環境下,主動放棄大客戶就是在自殺啊。”
穆駿認真地想了想:“我……還沒有特別好的辦法……無外乎能做的就是拓寬産品線的深度和廣度,再有就是開發新客戶。可是這兩件事情都急不得,所以在此之前,我只有找越南工廠要訂單咯……”
吳祈寧心裏“哼”了一聲,試圖再動之以情:“這可是您爹留下來的買賣,我覺得你不應該冒這個險……”
穆駿要笑不笑地看着她,眼光纏繞,和煦溫柔。
和煦且讨巧。
穆駿甚至微微撇了嘴,有一點幽幽怨怨地瞧着吳祈寧。
吳祈寧知道他想什麽,那情景,仿佛大概三十年前,第五代導演拍攝《紅高粱》,姜文吼鞏俐,這小娘們怎麽提起褲子就不認人了……
吳祈寧讓穆駿看地丢盔卸甲,這是太過暧昧的時段,就不适宜提這麽正經的事兒。
吳祈寧洩氣地尋思:您不會繼續提我們有共同親屬這麽肉麻的話吧?從線粒體夏娃那兒算咱倆還有共同祖先呢。
吳祈寧攤手:“穆總,咱這是說正經的呢,你好不好嚴肅一點兒?你不嚴肅我都嚴肅不起來了。”
穆駿從善如流:“好。我嚴肅。”
然後穆駿肅穆地朝吳祈寧辦了個鬼臉。
真是另類地情意綿綿,于是吳祈寧也不淡定了,讓他看的渾身發熱。
就在這時,坐在一邊兒的盛年忽然咳嗽了一聲:“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吳祈寧傻住了。
穆駿讓這話說地也有點兒呆呆地。
盛年打個響指:“吳祈寧,我覺得其實穆駿顧慮的對,行賄拿單子,對于工廠來說,從來都是有風險的。類似曼海姆的事兒我以前也遇到過,雖然換采購降低價格只不過是解決對方一時的問題,但是,我們出局的損失是自己承擔的。所以我支持靈周科技自己放棄這些客戶。”
吳祈寧愣愣地看着盛年,腦補了個八榮八恥三從四德的潘金蓮。
那效果,是非常非常地不搭啊不搭。
盛年目光炯炯:“其實我覺得我們可以兩頭兼顧到。”
于是吳祈寧和穆駿一起看盛年。
盛年扭頭看向吳祈寧慈眉善目地說:“吳祈寧,要不你自己成立個貿易公司吧。上家是靈周科技,下家你随便跑。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怎麽開拓多大的市場都是你的。”
斯人語調溫柔,聲氣和緩,鳳眼微眯,銀牙閃爍,一本正經地跟要咬人似的。
吳祈寧聞聽此言,魂飛魄散,就差當街下跪,抱着盛年的大腿嚎啕大哭:“盛總!!!小的對您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啊!!!”開玩笑,劉楊讓盛年折騰得坑家敗産,到現在才幾年?業務員拉出去單幹?當老板是死人嗎?
盛年長眉一皺:“我是真心勸你單幹。”
吳祈寧指天罵地,賭咒發誓:“盛總,您不用考驗我,您要是不帶我回越南,我這就找個下家兒賣魚去。絕對不敢把您的業務自己帶出去。”
盛年嫌棄地看着吳祈寧:“你瞧你那狗熊模樣兒。”
穆駿揉揉臉:“哥,你就別吓唬小寧了。”
盛年扭頭看穆駿:“她糊塗,怎麽你也糊塗?一則,吳祈寧單幹可以把丢失的那一片業務收回來。滿足你産能的問題。二來,她自己成立個貿易公司,有限責任,投資額小,不顯山不露水。就算她業務上出了曼海姆的叉子和你靈周科技沒有關系。你還可以跟進去。憑你穆駿在業內的名望,那是萬無一失地追回來。黃鳳給我回信兒了,越南形勢穩定下來了,我們争取下個月複工,那麽到時候你怎麽解決迫在眉睫地開工不足問題?”
穆駿讪讪地看着地面。
盛年回頭一指吳祈寧:“還有這個吳祈寧,你要怎麽安置她?你舍得她再走嗎?就算你舍得,越南現在還亂,我是不會再帶女員工出去了。她回來也有幾天了,看意思也不樂意回靈周科技上班。她腦子裏的客戶資料你怎麽剜了出去?萬裏有一明天你們倆吵翻了,她投了唐叔,你哭都來不及。”
吳祈寧說:“我不會的……”
盛年眼風殺到:“你閉嘴!”
畢竟多年積威尤在,盛年一瞪眼,吳祈寧就不敢說話了。
盛年緩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吳祈寧說:“你,自從上班以來就跟着我們混。也算少年得志,除了碰上倆臭不要臉的奇葩,有人給你穿過小鞋兒嗎?你體會過辦公室政治嗎?你讓人擠兌得咬牙切齒過嗎?我告訴你,出了這個門兒,你就不是在越南時候萬人捧着的吳大小姐。換個平臺,從小崔吧兒幹起,你受得了嗎?說話你也就三十了吧?幹了這麽多年,可不是人人都有這個機會。這是你職業生涯的重大轉折,要麽升上去自己掌握自己命運,要麽降下來混成庸庸碌碌的未來大媽,你自己拿主意吧。”
這話說的,真有……煽動性……
吳祈寧收起了戲谑,坐在沙發上,揉着腦門仔細想:看來盛年是認真的。那麽這事兒不是不可為。如果按照經銷商價格從穆駿手裏源源不斷地拿貨,外發的利潤她是知道的。非常可觀,比上班強百倍。說句實話,從畢業到現在,在一家公司混,讓吳祈寧也有了點兒惰性和恐懼,外面的世界,是不是足夠界面友好?她也是心裏沒底的。
童培培老爹那麽牛逼,還不是打回原形自己賣冰激淩,可見自己創業的好處是有的。
說到根子上,吳祈寧是從來沒想過坐在家裏讓穆駿養,她骨子裏害怕那樣,她怕少奶奶這碗飯吃不了一輩子。所謂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吳祈寧是不信的,自己老爹先例現在眼前,你可以使出渾身解數盯着男人掙錢養家不出軌,你怎麽保證他不會嘎巴一聲半道崩殂呢?
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吳祈寧不敢依靠東君做主,她是那種把命握在自己手心兒裏還不放心的女人。
她還沒三十,就看到這世界上太多的花開富貴到風流雲散了。
她怕。
正想着,穆駿按住了她的一只手。
穆駿的手,是溫熱的。
吳祈寧一呆。
盛年嘆了口氣:“小吳啊,去樓上歇會兒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吳祈寧“啊”了一聲,旋即明白過來,這是明目張膽地攆自己回避,人家哥兒倆還有話說。
她知情識趣地站起來,上樓去了。畢竟是自己家的房子,熟門熟路,走到一多半兒的時候吳祈寧心裏一動,背人沒好話,好話不背人。盛年這是要說什麽呢?
小時候看書,懿貴妃在煙雨閣聽夾壁,左右這是自己家,我也聽聽呗。幹嘛那麽傻老實啊。
吳祈寧就在樓梯轉角的陰影裏站住了。
下面冷場了很久。
安靜到吳祈寧錯覺他們不會再說話了。
穆駿忽然長長地嘆一口氣:“哥,你何苦把她拽進來?”
隔了一會兒,盛年的聲音低沉婉轉:“你不是老覺得她不愛你了麽?”
穆駿語塞。
盛年幽幽地說:“這野山雀你是養不家的,不如索性把她放出去飛,你就是她上家兒,小吳才有多少錢?自己開張還不是指着你周轉?好一好兒,斷貨撤資斷了她的資金鏈,她在這行兒的江湖名聲也就徹底完了。退一萬步說,将來有朝一日看她不順眼,斷了她的供給,她就得徹底換行從來了,那就更傷不到你了。小駿,這事兒你琢磨琢磨,牌這麽打于你無害。”
穆駿仿佛不悅:“哥,我不會害她的。”
盛年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竟然異樣地推心置腹:“小駿,你不是怕她離開你麽?拿着她的錢,捏住她的業務,她就永遠是你的,這輩子不敢生二心……”
底下靜悄悄了好久,顯然穆駿半晌無言。
盛年有本事,總能把話說到你心縫兒裏。
吳祈寧站在樓梯上,無聲地嘆了口氣,她都能想象樓下盛年的樣子,像條伊甸園裏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