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任君采撷

幾日後,元賜娴收到一封金粉洋灑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園賞花的,署名鄭沛。

她曉得這人,是朝中病恹恹的九皇子,冊禮當日,曾與她在大明宮有過一面之緣。彼時父親被聖人留下議事,她與兄長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轎攆。

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攔着不給她走,滿嘴調笑。兄長見他胡攪蠻纏,來了氣,兇了他一句。

結果鄭沛兩眼一翻,氣暈了。聽說後來犯了頭風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個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進京,鄭沛已幾次三番意欲登門拜訪,都被宮人攔下了,這才只好輾轉托人送來帖子。

不過,素來不喜他的兄長竟收下了。她覺得裏頭有鬼。

元钰将帖子交到她手裏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裏不曾留名,大約并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着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于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幹脆道:“我不去。”

元钰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钰将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裏頭說不好是什麽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麽!若單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面目了。

元賜娴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賜娴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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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臺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娴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娴看上去興致不錯,與姜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裏,曬不着日頭了才将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發,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娴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麽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紮眼的銀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見她頓住,也跟着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娴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采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雲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态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并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娴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裏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面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幹淨,一路緊盯着元賜娴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致銀鈴,烏發挽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志,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姜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娴招呼:“娴表妹!”

元賜娴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只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适,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娴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娴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着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随意交惡。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将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娴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适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裏。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娴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麽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臺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颠屁颠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娴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随他往裏走去,一面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倒的确常有人這麽誇我。”

見元賜娴和姜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娴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娴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麽時候?

她笑着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敢信,詫異問:“子澍還會誇人?”

陸時卿面露不悅:“一時嘴滑。”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

元賜娴注意到,他手邊這只白釉玉璧的茶瓯與案幾上其餘幾只樣式不同,約莫是自己帶來的,心道果真是潔癖不假。

鄭沛暗暗好奇元賜娴是如何結識陸時卿的,卻怕美人再生氣,不好當下揪着問,指了案上碗碟裏的時令瓜果道:“娴表妹安心吃,這些瓜果幹淨得很。”

鄭濯見他說話間略過了姜璧柔,替他補道:“元夫人也請。”

姜璧柔原本就是作陪來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謝殿下。”

這棟竹樓籠統八面,一面镂門,七面臨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鄭沛比照窗景,從芙蓉園的春秋說到冬夏,紫雲樓說到蓬萊山,聽得元賜娴都替他口渴,一連吃了好幾顆荔枝,嘴裏得閑便答應幾句。

等他停頓間隙,她看了眼對面一點吃食未碰的鄭濯,問:“六殿下不吃荔枝嗎?很甜的。”

她這一句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鄭濯擡頭,笑看她一眼。

元賜娴吃相大方,不似尋常女子含蓄遮掩,卻偏雅致得很,這玲珑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飽滿豔麗的唇邊,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來。

他便順勢吃了一顆,完了道:“的确很甜。”又問一旁一直幹飲茶的陸時卿,“子澍不吃幾顆解澀?”

陸時卿輕飄飄看了眼案幾上的荔枝,冷聲道:“您愛吃就多吃些。”

鄭濯也不惱他這态度,朗聲一笑,照他的話又吃了一顆。

元賜娴贊道:“殿下是識貨的,這時節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過。”

“縣主若喜歡,我回頭差人送幾筐新鮮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謝您了。”

鄭沛見狀,臉色又白幾分。

今日原是他邀約了元賜娴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陸時卿,這倆平常看起來很正經的家夥不知吃錯了什麽藥,一聽他去向,竟一股腦粘了上來。

這倆人都大他四歲,在他眼裏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誰想這下元賜娴與他倆千絲攜萬縷,獨獨對他極盡敷衍。

難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覺老一點有味道?

鄭沛也不扯四時風光了,問道:“娴表妹可有興致泛舟,去水對岸瞧瞧?”

元賜娴往竹樓下邊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體弱,不宜長時日曬。”

鄭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時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說罷吩咐四面婢女,“你們幾個好生招待,不許怠慢了。”

姜璧柔颔首,悄悄給元賜娴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衆人便下了竹樓。

鄭沛叫人準備了兩只小小的獨木舟,眼見得實無半點皇家氣派,除去艄公,每只約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擠翻了。

元賜娴一瞧便知他是想撇開鄭濯和陸時卿,與她共舟。

她看了眼鄭濯,發覺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過後,便故作不經意地望向寬闊的水面,問:“四人兩舟,殿下預備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問哪個殿下。

鄭沛剛想答,卻聽鄭濯搶先道:“莫不如投瓊吧。”

小劇場:

鄭沛:都閃開,一群年老色衰的!

鄭濯、陸時卿:小夥子,你說誰年老,誰色衰?

元賜娴:那個穿騷紅色來相親的,你成功引起了本縣主的注意。

陸時卿:不好意思,這只是我的個人品味與格調,與姑奶奶您無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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