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舍得

元賜娴确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馬車。

昨夜元钰回府後,一句話不說就要趕她去姚州。她起先一頭霧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馬車,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後來靜心想想,方才明白過來。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聽陸時卿說了什麽。她雖不知具體,卻也大致猜到幾分。

長安波詭雲谲,她留在這裏,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關,盯牢徽寧帝與六皇子,也有機會到陸時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卻難免存在風險。倘使有朝一日,朝廷與滇南撕破臉皮,徽寧帝必将拿她掣肘父親。阿兄已賠在了京城,她再搭進去,便是給元家更添艱難。

想到這裏,她到底不再掙紮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難取舍,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擇,她又拗不過他,順勢而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将夢境內容講給兄長聽,告誡他接下來如何作為,然後回到姚州,與父親分析朝中形勢,叫他醒悟聖人對元家的态度,再與他商議自保的策略。

至于陸時卿這座靠山,她也沒打算放棄。對她來說,長安是易進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順利離開,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道,就将一路護送她的元钰喊進馬車來,又把兩名婢女與跟在兩側的一隊随從斥遠。

元钰見她不鬧了,剛松口氣,掀簾卻見她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道:“阿兄,我有要緊話與你說,但你得先起誓,不論如何,絕不講給第二人聽。”

他一愣:“什麽玩意兒?我拿什麽起誓?若說漏了嘴,次日就禿頂?”

她剜他一眼,此刻沒說笑的心思:“就拿我與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钰一驚:“說什麽呢你!”說完見她神情肅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幾分慌張來,嗫嚅道,“……成成。”

聽他一字一句承諾好,元賜娴才小聲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啓示,曉得了幾件将來事。這第一,兩年後,咱們元家将因……”

她說到這裏一頓,似覺直言不妥,便拿指頭沾了茶瓯裏不飲的茶水,在檀木小幾上寫下幾個字:謀逆重罪被滿門賜死。

元钰瞪大了眼睛。

她繼續道:“第二,屆時請纓捉拿咱們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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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複又沾水寫字:六皇子。

元賜娴将關鍵訊息一一說明,再向元钰解釋了夢境始末,與她此番來到長安的緣由。

接二連三的噩耗叫元钰驚得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腦門:“賜娴,你沒燒着吧?你……你莫不是在陸子澍那裏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擄來,送去姚州入贅咱家?”

元賜娴頭疼扶額。她這阿兄,回回遭受打擊,就嬉皮笑臉作掩飾,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們元家這些年是什麽處境,阿兄比誰都清楚,否則你這最是樂得無事一身輕的人,哪會去摻和那些事?我方才說的,來日究竟是否可能發生,你心裏有數。”

元钰微微一滞,冷靜了下,到底正經了些:“……可這太邪門了,沒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憑什麽給你夢見這些個事?”

這個元賜娴也不知道。她歪着腦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輩子誰給我燒香拜佛了呢?”

元钰皺皺眉:“總之,我覺得未必可信。”

“我起始也是将信将疑,才沒盲目與你和阿爹講。可這些日子以來,我接連跟徽寧帝、六皇子、陸侍郎相處了一番,卻愈發覺得夢境種種有跡可循。”她嘆口氣,“阿兄,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訴你這些,是想你有個警醒。我這一走,至快也得歲末才能與你再見,你萬事皆要當心。”

元钰的眼光柔和下來,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臉蛋:“阿兄知道。”

“以咱們家目前與六皇子生出的牽扯看,不可能說脫身便脫身,在我與阿爹商議出對策前,你得先穩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卻切記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抛頭顱灑熱血的事。至于陸侍郎與十三皇子……我不在長安,就得靠你拉下臉讨好他們了。”

元钰“啧”了一聲,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強應下了。

元賜娴見狀笑一聲:“好了,真要死也得兩年後呢,阿兄就送到這裏,回去吧。”

“呸,說什麽不吉利的!”元钰掀簾下去,回頭囑咐,“記得每到一個驿站就傳封信報平安!”

元賜娴點點頭目送他上馬,放下了簾子。

……

元钰回府後就悶去書房思考人生了,過不久,聽說徐善來訪。

他心裏奇怪,将人迎入,請座後問:“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陸時卿略一點頭,如前幾回一樣僞了聲道:“徐某冒昧請問将軍,縣主是否離了京?”

元钰盡可能表現得平靜自然,但元賜娴的話到底在他心裏投了波瀾,叫他無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幾分狐疑,問:“先生如何知曉?”

“是六殿下的耳目從宮中得來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門,是想告訴将軍,縣主恐怕暫時走不成了。”

他一愣,臉色大變:“此話何意?”

陸時卿假借鄭濯的名義,稱是奉他之命前來,将徽寧帝的打算大致說了一遍,還沒來得及往下講,就見元钰驀然撐案站起:“簡直荒唐!”說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勢。

陸時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縣主聰慧,想來應付得來,何況聖人并無傷害縣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險,不如在此靜候。”

元钰回過頭來:“應付得來也不成!我這做兄長的,還能眼睜睜瞧着妹妹被人戲弄吓唬不成?刀劍無眼,倘使有個萬一呢?先生舍得,我不舍得!”

陸時卿一噎,僵在原地,素來能言的嘴竟說不上話來。

元钰移開門,腳步一頓,語氣和緩了些:“多謝先生特來相告,元某有分寸,不會大張旗鼓,連累六殿下布置在宮中的耳目。我請人送您回。”

他說完便走,不料還未踏出院子,便見一名仆役急急奔來,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仆役話音剛落,元賜娴就灰頭土臉地出現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幾處,袖口還沾了幾根雜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揀枝一左一右攙着她。

元钰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這是傷着哪了?聖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賜娴抹了把臉蛋上的灰泥,笑道:“連阿兄的眼也瞞過了,看來我這戲做得不錯。我沒傷着,只是恐怕暫時走不了了。”她說罷撣撣衣襟,奇怪問,“阿兄如何曉得,是聖人堵的我?”

元钰沒答,一個勁捏她肩背檢查:“真沒傷着?”

她擡擡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給那幾個毛賊看的罷了!”

元賜娴說完,一擡眼瞧見遠處廊下站了個人,寬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銀色面具覆臉。她登時一愣,壓低了聲道:“阿兄怎麽不早說,徐先生在府上?”

元钰回頭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給你吓得不輕,忘了……”說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聖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來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動,口不擇言,好像有點得罪他了……”

元賜娴無奈。叫他穩住穩住,怎麽竟一轉頭就将人惹了!

兄妹倆窸窸窣窣低語,陸時卿等他倆說完,才上前說:“既然縣主無礙,徐某便告辭了。”

元钰這會兒冷靜了點,賠笑道:“先生來去匆忙,不如用些茶點再走。”

“多謝将軍美意,徐某還是不叨擾了。殿下命我前來,一則确認縣主是否平安,二則提醒将軍此事該如何善後。如今看來,縣主無恙,且已有應對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

元賜娴一身狼狽,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說話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問:“先生所言應對之法為何?”

陸時卿颔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鬧到聖人跟前對峙——此為下策。饒過歹人,裝聾作啞,咽下這口氣——此為上策。上策之上,佯裝受傷,令聖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縣主已做了最好的選擇。”

元賜娴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

陸時卿依舊垂着頭:“不必勞煩,縣主且安心歇養。”

“先生替我元家籌謀奔波,我送您是該的。何況我又沒真傷着。”

她堅持要送,陸時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話多露了破綻,一路沉默着與她到了後院偏門。臨走前聽她道:“還請先生替我謝過殿下關切。”

他點了下頭。

元賜娴又問:“不知先生平日忙嗎?”

陸時卿扮演徐善時便似徹頭徹尾換了個人,舉止神态,甚至是眼神,皆絲毫不露鋒芒,聞言有禮道:“徐某一介布衣,豈會忙碌。”

“如此便好!”元賜娴笑了一聲,“我有個不情之請。”

陸時卿直覺不是好事,面上則謙恭道:“您但說無妨。”

“我仰慕先生棋藝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閑,我想請您賜盤棋,叫我飽飽眼福。”

陸時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賜娴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絕的。”

他搖搖頭,示意并非不願:“縣主哪日想觀棋了,差人與徐某通個消息便是。”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為定了。”

陸時卿颔首退出,上到馬車後,突然沒來由地心浮氣躁。

這個元賜娴又想整哪出?她對他一個示好不夠,如今還要與徐善黏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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