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29
這東西,他不是不太喜歡,而是太讨厭了。
陸時卿剛怒火中燒質問完這一句,遠處小黑就擡了狗蹄子朝前做了個撲躍的假動作。他心底一憷,伸出的食指彎了彎,下意識後撤一步。
元賜娴見狀一愣,道是小黑吓唬他,回頭卻見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看起來十分老實。再瞅瞅跟前臉色慘白的陸時卿,她的神情茫然起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是不是元钰給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叫它變聰明了?
他發指道:“它剛才……!”他說到一半,沒好意思繼續往下。這話說出來,倒像是個被惡霸欺淩後,企圖叫夫君作主的怨婦。
他平靜了一晌,臉漸漸恢複了血色,餘光緊盯住小黑,故作漠然道:“深夜不便行路,縣主今晚就在此處歇腳,但煩請您管好……”他說到這裏,見小黑直起狗身,一副要沖上來的樣子,喉結一滾,顫聲道,“您的愛犬。”
元賜娴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叫它不許靠近陸時卿周身一丈距離了,聞言笑道:“您放心,它這次一定會乖的。我也不是故意将它帶來,實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險,才硬叫我捎上它,說一路好有個照應。”
陸時卿心裏“呵呵”一笑。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懼狗,真遇了險,這只蠢狗能護衛得了她什麽。元钰分明是擔心他對他的寶貝妹妹圖謀不軌,這才派它來震懾他。
圖謀不軌?他是那種人嗎?
他不大舒服地走開了去,在馬車邊坐下,擰開水囊,仰頭飲水。
元賜娴瞥瞥他身下杌子,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然後從包袱裏抽出一張帕子,鋪在他身旁的泥地上,剛預備如此将就,彎身卻觸到了一張凳面。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剎,似乎誰眼疾手快地将一張小杌子墊在了她下邊。
她一愣,扭頭就見身後趙述流着滿嘴的哈喇子,正腆着臉對她笑。
陸時卿回頭盯住他:“誰允許你把我馬車裏的杌子搬出來的?”
“郎君,您這杌子閑着也是閑着,怎能叫瀾滄縣主千金之軀席地将就呢?”
元賜娴覺得這個小夥子很有前途,朝他一笑,掏出一塊以紅绫包裹得十分喜慶的月餅,遞給他道:“多謝趙大哥,這個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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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述一舔哈喇子,剛伸出雙手準備去捧,就聽陸時卿冷冷問:“水燒完了?”
他驀然停住,神情幽怨。
陸時卿卻毫無同情地道:“去,我要淨手淨面。”
趙述只好悻悻走了,悄悄與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
元賜娴一只手還伸着,笑問陸時卿:“那您吃?”
陸時卿瞅她一眼,撇過頭去,冷冷道:“不必了。”
“陸侍郎,所謂‘千裏送月餅,禮輕情意重’,您怎麽着也吃一口。”
他不搭理。好男兒不為一只原本要給別人的月餅折腰。
她嘆口氣:“好吧,我給趙大哥他們送去。”說罷作勢起身。
陸時卿卻比她更快一步,長手一伸就将她手裏的餅接了過去,然後咳了一聲,說:“給我就行,等他們幹完了活,我再拿給他們。”
元賜娴心裏覺得他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好笑,面上不動聲色“哦”了一聲,将一大個油紙包都給了他:“那這些都給他們。”
他接過,放在了一旁。
她繼續認真叮囑:“一定要給他們的,您可別偷吃了。”
陸時卿飛了個眼刀子過去,剛欲質問她究竟給誰過中秋,卻忽覺哪裏不對,摩挲了一下手裏微熱的月餅,道:“元賜娴,你跟我扯謊?方圓三十裏地都無人煙,這月餅卻是熱的,你從哪裏弄來的它?”
元賜娴一噎。百密一疏,将這茬給漏算了。
她沉默一下,估摸着陸時卿一喊她名,就是生氣了,聲勢弱了一截,實言道:“是拾翠快馬加鞭給我送來的……”又伸手作發誓狀,“但她送完就回去了,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很可憐的。”
陸時卿早知她滿嘴鬼話,也不想計較究竟哪句是真,笑了聲道:“您愛自讨吃苦就随您,只是陸某的馬車容不了您,此處天大地大,您請自便。”
元賜娴可不會妄想他能将馬車讓給她,見他沒趕人就已很滿足了,與他閑話幾句,等夜深了,便十分自覺地從包袱裏掏出一張碩大的細網,四顧一番,系去了一旁的兩棵矮樹。
陸時卿淨了手與面就預備歇息了,回頭見她拉網的動作娴熟,大抵早有準備,便懶得管她,吩咐趙述與曹暗守夜,随即一頭鑽進馬車,和衣躺了下來。
雖非深秋,但夜裏到底是有些涼了,此地又臨近河川,濕氣較重,他閉目躺了不多時,就被一陣灌入車內的風激得睜開了眼。大約默了幾個數,他起身撩起車簾一角,看了眼元賜娴的方向。
她蜷縮成一團,側卧在兩棵矮樹間的兜網裏,似乎睡熟了。底下守着小黑。
他皺皺眉,猶豫是否要下去,套了靴子卻對上那雙虎視眈眈的狗眼,只得恨恨放下了簾子,重新回到車內床榻。卻是躺了好半晌也沒能入眠,直至第二陣風再次灌進來,他終于複又坐起,咬咬牙,朝兜網方向走去。
這是陸時卿自七年前某個事件後,頭一次主動靠近一只犬類。他為此幾乎走三步,退兩步,好歹到了跟前,卻聽它朝他狂吠起來。
他四肢僵硬地停駐原地,預備隔着幾步距離喚元賜娴,倒見她自己醒了,揉揉眼盯了他一晌,才似反應過來:“陸侍郎?”
陸時卿嘴唇微顫,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
元賜娴立刻醒悟,叫它閉嘴,然後爬起來,坐在網中問:“您找我嗎?”
她這被網兜住,睡眼惺忪的樣子倒是好笑。陸時卿忍了,板着臉深吸一口氣:“你睡我馬車裏去。”
元賜娴幾疑自己聽錯了,确認道:“我睡您馬車,您睡哪裏?”
陸時卿一指她的網,又道:“把狗帶走。”
她頗是擔憂地道:“可您睡得慣嗎?”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概是叫她別廢話的意思。元賜娴只好翻身下了兜網,拍拍小黑示意它跟她走。
陸時卿補充道:“除了床鋪和被褥沒法,車內的物件一概不能碰,叫狗留在外面。”
元賜娴方才被吵醒,腦袋比平日遲鈍一些,“哦”了聲就往馬車方向去了,走到半道,聽見身後陸時卿翻身上網,然後,兜網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動。
她驀然醒神,猛一回頭,想出言阻止,卻已經晚了。
兜網吱嘎了幾下,兩邊的繩結齊齊斷落,“砰”一聲,陸時卿被網裹着,仰面摔落在地。
他摔得非常安靜,甚至沒有發出一絲悶哼,像是直接傻住了。
元賜娴僵了那麽一瞬,慌忙奔去扶他,道:“……陸侍郎,您還好吧?”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饒是陸時卿思維如此迅捷之人,也怔愣着未能答話,被她攙着坐起後,一把扯開當頭兜纏的網,難以置信地問:“元賜娴,你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她哭喪了一張臉,手把着他的肩,躊躇道:“可能……可能是您的身軀太偉岸了吧……”
她絕對不能告訴他,是她忘了提醒他,這個網本就只夠承受她這樣的分量。
趙述和曹暗察覺異響,也趕到了此處,一耳朵聽見這句,齊齊一個踉跄。
身軀偉岸?主子是對縣主做了什麽,竟叫她體會到了“身軀偉岸”這種高深莫測的詞?
陸時卿氣得一把甩開她的手,自顧自起身,指着她道:“我回馬車了,你愛睡哪睡哪。”
元賜娴瞧着無法再使的兜網犯了愁,忽聽趙述道:“郎君,是您弄壞了縣主的網,總不能叫縣主露宿在野吧?”
元賜娴心道這回可真不是陸時卿的錯,她眼下徹底醒了,明白了他早先是好心才來與她換地方睡的。倘使換作她,落得如此結果,恐怕也得生氣。
她擺擺手示意趙述不必替她出頭,不料陸時卿見他倆一來一往,似乎愈發怒上心頭,三步并作兩步就回了馬車。
元賜娴在外來回踱步,愁于今夜該何去何從,忽憶起方才,陸時卿落地時似乎是左肩先磕着的地,照那番動靜瞧,很可能是破皮了。
她思索一番,從百寶袋一般的包袱裏翻出瓶藥膏來,去敲他車壁,問:“陸侍郎,您睡下了嗎?”不聽他答,她便繼續問,“您不說話,我可進來了。”
陸時卿這下很快道:“睡了。”
車簾內分明透着燭光,他說什麽瞎話。
元賜娴遲疑問:“您是不是傷着了?我随身帶了藥膏,您要擦擦嗎?”
“不需要。”
那就是真傷着了。元賜娴有點內疚,繼續道:“我給您擦個藥吧,完了就不擾您了,明早天一亮,我保證回長安去。”
“不必。”
她卻堅持道:“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陸時卿沉默一晌,一個“不”字方才出口一半,她就因他接二連三的推拒沒了耐性,一把掀開了車簾。
這一掀,就見他光裸着半身坐在榻沿,正拿了塊潤濕的帕子擦拭肩膀,看見她,他瞠目着渾身一僵,迅速将帕子一抖,遮住了胸前的兩朵紅梅。
元賜娴傻盯着他,木讷地眨了三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