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6

天色已然昏暗了,今夜無月,倒是滿天星鬥熠熠燦燦,河漢縱橫分明,将整個唐河縣籠在一片瑰麗的光澤裏。

珠星粲然,一門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賜娴先道:“陸侍郎。”

陸時卿輕咳一聲,“嗯”了一句。

“您可是來尋我的?”她繼續問。

他微微一滞,一個“是”字臨嘴一滑,轉而道:“睡不着,出來走走。”

他方才當真腦袋一熱就沖出來了,其實并未想好合适的說辭,加之元賜娴出現得突然,便想先拿“散步”做借口緩一緩。

陸時卿答完又問:“你怎麽?”

元賜娴撇撇嘴,很小聲地哼了一下,瞅着自己的鞋尖說:“我也睡不着,出來走走。”

他“哦”了一聲:“那就走吧。”說完轉身往外頭去。

元賜娴在原地愣了幾個數,意識到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擡腳跟上。他似乎刻意壓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與他齊平了。

兩人一路無話,直至橫穿過一整個院子,卻突然異口同聲道:“我……”

陸時卿停下步子,偏頭看她,大抵是叫她先說的意思。

元賜娴轉過身面對他,猶豫了下道:“對不起,陸侍郎,其實我是來與您道歉的。”

陸時卿倒是被她這話惹懵了:“你道什麽歉?”

“方才聽院裏小厮說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曉得,就不與您置氣了。反正壽星最大,生辰這天,做什麽都可以被原諒的。”

她的語氣悶悶的,聽來并不如何高興,像是勉強遷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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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心裏有些哭笑不得:“做什麽都可以被原諒?”

元賜娴點點頭,看了眼天色,補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後,我可能會重新生您的氣。”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低着頭,只留給他一個頭頂心看。陸時卿垂眼瞧了她一會兒,笑得頗是無奈:“天亮也不用生氣了。朱縣令說的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元賜娴微訝之下擡起頭來。她的确記得他下午否認了一句,但她沒信。畢竟朱縣令怎可能當着欽差的面信口雌黃。

“他怎敢騙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陸時卿沒法解釋,推诿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瘋?你只要曉得我沒答應過那種事就行了。”

元賜娴面露狐疑:“我不信。”說完補充道,“除非您發個毒誓。”

他一噎:“什麽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騙我,天亮之前就将粘一身狗毛。”

真是夠毒的。他一時被氣笑,卻還是照她說的,一字一句發了誓。

元賜娴這下才算勉強信了,心情不錯地拍拍手道:“好吧,暫且信您了。”

陸時卿瞥瞥她,剛預備叫她回房歇息,卻忽聽一陣“咕嚕嚕”的響動。他目光一動,下移至聲來處——她的肚子。

元賜娴早在“咕”聲落,“嚕”聲還未起的時候便尴尬地抱緊了肚腹,不料還是被他察覺了,只好讪讪笑道:“陸侍郎,我晚膳沒吃飽,本來靠您一口氣撐着,現在原諒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沒怎麽動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點點頭:“那您難道不餓嗎?”

他肯定道:“不餓”。話音剛落,寂靜的夜卻再度被一陣“咕嚕嚕”的聲響打破。

陸時卿一愣。這聲音不是他發出來的吧。一定不是。

元賜娴卻已捧腹大笑起來:“您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着眼前笑得前仰後合的人,半晌嘆了口氣:“我叫人拿些吃的來,一份送到你院裏,你回去等吧。”

元賜娴卻擺擺手攔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擾人家,咱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陸時卿心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炷香後,兩人偷偷潛入了朱府的竈房。元賜娴貓腰打頭陣,陸時卿拗不過她,被迫殿後。再往外,竈房門口蹲了被主子喊來望風的小黑。

元賜娴心裏奇怪,這朱府好歹是個縣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竈房周圍,竟連個看門的也無。

陸時卿卻明白了。估摸着是朱縣令有意叫他和元賜娴今夜無憂無慮“暢游”朱府,這才将人都給撤了。所以當元賜娴在竈房摸着黑,艱難地找吃食時,他非常幹脆地打着了一個火折子。

元賜娴一驚,擡手就要去滅火,壓低了聲道:“會給人發現的!”

他側身躲開:“被發現如何?他朱縣令還能報官抓了你我?”

哦,說的也是。

陸時卿見她不反對了,便就着火折子的光,點亮了屋子裏的油燈。四面一下燈火通明,幹淨的竈臺上擺了好幾筐新鮮的蔬菜,還有和好的面團,只是擱久了,似乎稍稍有些發硬。

元賜娴一愣,嘀咕道:“怎麽沒有現成的吃食啊。”

陸時卿曉得這必然也是朱縣令的手筆,觑她一眼:“方才誰說要自己動手的?”

她皺了下臉:“是我說的不錯,可我以為只要端幾個盤子就夠了。我不會做菜啊。”她說完,略帶期許地望向陸時卿,“或許您會?”

回答她的當然是一個眼刀子。

他一個男兒,還有潔癖,必然厭惡煙氣沖天的竈房。元賜娴對此倒也理解,只是沒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餓死了。

陸時卿見她餓得面如菜色,嘆口氣道:“還是叫人吧。”說罷轉身就走。

元賜娴一聽這話卻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說:“別別,我試試,萬一我天賦異禀呢?”

萬一她天賦異禀,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難忘的面,從此抓住了陸時卿的肚腹,叫他再也無法割舍她呢?何況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适不過,簡直是天賜良機。

想到這裏,元賜娴心裏已經開花了,充滿幹勁地撸起了袖子,打水淨手。

陸時卿見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勢,雖不敢茍同,卻好奇她能做出個什麽來,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攔,直至瞧見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面團上劈去。

“啪”一聲,發硬的面團被攔腰砍成兩半。

“……”陸時卿雖是頭一次進竈房,卻也知道,和面絕不是這樣和的,要不怎麽不叫砍面?

他回憶了一下上次在長安西市,觀察點心鋪夥計做包子的場景,然後目不忍視地道:“我來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這麽猛,切菜總行吧。

元賜娴也覺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煩您了。”

陸時卿淨完手就去和面了,邊和邊嘆息。他究竟是倒了幾輩子黴才會碰上元賜娴,如今竟連下人的活計也要過手。

元賜娴在旁清洗苋菜,一面瞅他,對他的手法贊不絕口:“陸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這塊面團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這句話戳着了什麽要緊的念頭,陸時卿動作一頓,忽然浮想聯翩起來。

他記得,在那個荒誕的夢裏,他也曾這樣揉搓過什麽。

他直直盯着手下雪白的面團,飛快壓抑下體內一絲異樣,默不作聲繼續和。

元賜娴勉強切好了菜,除去刀揮得稍微猛了點,險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麽意外,只是幹完活偏頭一瞅,卻被陸時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面條吓了一跳。

她好像沒吃過這樣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揀四,違心誇贊道:“陸侍郎,您實在太厲害了,這活做得真精致。”

陸時卿哪裏聽不出她的心裏話,觑她一眼,卻也不想謙虛,畢竟他初次嘗試,能摸索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

她備受鼓舞地點點頭,待将食材與面條一一擺好,拿起鍋鏟,卻驀地一愣。

她皺眉思索一番,忍不住問:“咱們是不是少做了點什麽?”

陸時卿洗完手回頭一看,視線下移至堆滿了柴火的竈洞,疲憊道:“是忘了生火。”

他只得再一頭撲回了竈洞。

很快,竈房裏就煙火氣彌漫了,陸時卿一邊坐在小杌子上燒柴,一邊問上頭元賜娴:“火夠了沒?”

元賜娴哪裏知道分寸,見一鍋水半晌都未燒沸,就一直道:“不夠不夠,繼續添!”

陸時卿便一捆一捆往裏扔柴火,等她說“夠了”,他一張俊臉已然被煙熏灰,狼狽得不辨面目。

元賜娴見了,笑得花枝亂顫,差點手一抖往鍋裏撒了一鏟鹽,氣得陸時卿一頭栽進水裏抹臉。

雖說過程兵荒馬亂了些,但當清湯寡水的苋菜面出鍋,兩人其實還是抱了一點希望的,一人抽了雙筷子,站在竈頭前,端了個瓷碗面對面瞅着彼此,似乎都在等對方先下口嘗試。

踟蹰半晌,元賜娴道:“不如我數三下,咱們一起動筷子?”

吃個面而已,又沒毒,這麽麻煩做什麽。陸時卿皺皺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說完,夾起幾根粗面塞到嘴裏。

元賜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臉,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卻見他神色始終如一,未曾有一絲一毫變化。

她忐忑問:“怎麽樣?”

陸時卿慢條斯理咽下面條,然後平靜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曉得了。”

元賜娴心中一喜,趕緊下筷,剛塞了根面條到嘴裏卻是面容一僵。

太,太鹹了!她的親娘喲!

陸時卿微笑望她,故作疑問狀。

她瞅瞅他,只好繼續試着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賜娴快哭了。所以他是為了騙她将面條吃下去,才故意作出雲淡風輕的模樣?

她扭頭就想将東西吐了,卻聽對頭人沉聲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這面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這樣吐了,不合适吧?

元賜娴自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卻是鹹得淚花都溢出來了,咬着面條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絕不浪費。”

“你說的?”

見她點頭,陸時卿冷笑一聲,低頭就吃了起來。

元賜娴瞧得目瞪口呆,卻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只好埋頭跟上他的腳步。

陸時卿起先還是風雨不動的,吃到後來也終于演不下去了,眉頭深蹙,嘴角抽搐。元賜娴更誇張,一邊冒淚花,一邊硬着頭皮往嘴裏猛吸猛灌。

直至兩碗苋菜面都見了底,兩人才“啪”一下齊齊将擱下瓷碗,一邊嚼着嘴裏還沒爛的面條,一邊愠怒地盯着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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