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0

鄭筠早在冬至就已得徽寧帝赦免,不再被囚罔極寺清修,重新回到公主府。元賜娴便直奔安興坊而去,心中略有些忐忑。

畢竟這正月初一的日子,鄭筠更可能身在大明宮,若是安興坊一趟撲了空,再要進宮去,耽擱時辰事小,卻怕會驚動諸如平王這樣對元家不懷好意的人,到時風聲走漏,難保不會橫生枝節。

她憂心了一路,幸而遞上名帖時,聽公主府的仆役答複說,鄭筠今日抱恙,并未出門,就在府中。

元賜娴松了口氣,跟随仆役到了中堂。

鄭筠很快就來,看上去氣色尚可,并未有所謂抱恙的姿态。她手裏拿了一個檀色的小木匣,一見元賜娴就開門見山地淡淡道:“縣主要的玉戒。”

元賜娴着實愣了愣。她可還什麽都沒說。

她伸手接過匣子,啓了盒蓋一瞧,見裏頭果真是枚通體玉白無瑕,成色、質地堪絕的環戒,疑惑之下擡頭問:“貴主怎知我今天來意?”她說完很快反應過來,再問,“您是有意稱病在府,在這裏等我的?”

鄭筠扯出個笑來,沒有說話。

元賜娴知道時辰緊迫,見她不答,便先把匣子交給了身後揀枝,言簡意赅道:“八百裏加急,密送到滇南。”

這枚玉戒得在陸時卿到達滇南之前發揮作用,所以她沒法親自送。從長安到邊陲足有三千多裏,靠一個人的腳程就太慢了。陸時卿已走了一日一夜,任她馬術如何超絕,也不可能後來居上。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驿站傳信,一路換人換馬,日夜兼程,一刻不怠。

揀枝領命離去後,元賜娴看了眼鄭筠,不免心生疑惑。

鄭筠身為嫡公主,于宮中消息一面理當比她靈通,應該早就曉得了陸時卿南下的事,既然如此,為何如此被動,在這裏幹等她來?

雖說這問題有些尴尬,但她不問也是難受,便直言道:“您既是早就知道這枚玉戒對他有用,為何不在他離京前就交給他?”

鄭筠垂眼笑笑,輕聲道:“反正你會來的不是嗎?”

元賜娴皺皺眉頭。在她看來,鄭筠的做法實在不符常情。因為料定了情敵會上門來取玉戒,助心上人一臂之力,所以就把這個機會拱手讓人?這叫什麽因果啊。

何況,哪怕将這一點勉強解釋為鄭筠的不争與大度,這事還是沒法解釋得通。畢竟她想到那塊璞玉純粹偶然靈光一現,并非及早預謀,鄭筠又如何篤定了她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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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聯想到上回那封被寄到舒州,提醒陸時卿歸途小心的密信。當時的鄭筠也像是通過某些渠道提早得知了什麽消息。雖說到頭來,歸途風平浪靜,但她并不覺得消息是假。或許正因對方發現計劃暴露,見陸時卿已然有所防備,才臨時放棄了刺殺。

元賜娴對鄭筠此人愈發好奇,只是非常顯然,她眼下無法從她口中套出話來,若再糾纏盤問,就顯得有些失禮且自讨沒趣了。

她只好笑道:“總之這次多謝貴主,我先告辭了。”

鄭筠點點頭,着人送她出府。

元賜娴心中一顆大石落了一半,總算比昨夜輕松了些,一回府就去跟阿爹回報進展,待從元易直書房出來,碰見元钰,聽他很詫異地問:“我的好妹妹,你剛才就是這副鬼樣子去公主府見情敵的?”

鬼樣子?元賜娴奇怪地捏了捏自己的臉蛋。

元钰目不忍視地道:“不是這裏,是眼睛腫得像核桃,發髻亂得像草包……唉,罷了罷了,天生麗質,也不在乎這些了。”

元賜娴摸摸頭發幹笑一聲,卻也不太介意這些瑣事,只要把事辦成了,怎樣都行。她轉而問他:“阿兄這是來找阿爹的?”

元钰神神秘秘拉了她到遠處,低聲道:“是阿爹叫我來的,估計又要問我,你和陸子澍的事。”

作為剛和離不久的苦命娃,他這幾天只得了爹娘寥寥幾句寬慰,然後就一直被問元賜娴和陸子澍的情況。可憐他為了妹妹的終身幸福,還得拼命講那家夥的好話,說倆人是怎樣怎樣患難與共,情投意合。

元賜娴趕緊道:“那你可得瞞結實了,要是被問起我的心意,千萬別給套出話來,說我追求陸時卿是想找他做靠山。”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倘使讓阿爹知道她的初衷是意欲拯救元家,這婚事八成得成為泡影。

元钰觑她一眼:“阿爹是找我打聽陸子澍的,問你心意做什麽?咱們元家上下,但凡不是瞎子,誰還能看不出你的心意?”

元賜娴一愣:“啊?”

元钰跟瞧傻子似的瞧着她,拍拍她的肩膀:“傻妹妹,當局者迷,你可長點心吧,別被人擄了還不自知啊。”

元賜娴瞅着他轉身而去的背影,讷讷眨了三下眼,一瞬心如鼓擂。

十日後,滇南邊陲的南诏守軍營突然遭逢夜襲。

這些日子以來,大周地方軍因缺失有力的主心骨而士氣低迷,南诏急行軍幾乎占據了絕對優勢,一路北上,往益州方向推移,攻下了大半個劍南道。而包括太子細居在內的這批守軍則留在後方,以确保先鋒兵的退路。

可就在前天,自南诏運往這裏的糧草意外被截,軍營裏頭的幾名将領得到消息,以守軍營位置很可能已暴露為由提議轉移陣地,細居卻一直未應。

他的意思很簡單:守軍營的位置沒有暴露。

這批糧草不是運往前線的辎重,而只是守軍的供給糧,由于數目不多,的确少派了士兵護送,被人鑽了漏子并非不可能。

但對方的目的顯然不在這一小批對南诏無關緊要的糧草,而是企圖叫他們誤以為軍營位置已經暴露,誘使他們緊急撤離,從而窺探到守軍的動向。

這是對方的引蛇出洞之計。如若他們按兵不動,則興許一切風平浪靜,反之,才是真正暴露了自己。

但問題是,細居看得清的計策,他手底下的将領卻看不清,與他争論了大半宿,見他不應,當即将軍報發回至南诏都城,征詢南诏王的意見。

糧草被截的第二天,也就是昨日,南诏王下令守軍即刻轉移,細居不得不聽命。轉移完畢的這一夜,卻真如他所料,遭到了一支大周軍隊的襲擊。

守軍營亂成一鍋粥,與這支夜襲軍緊急交鋒的時候,正中碩大的黃金帳裏,細居一身玄甲威立當中,下了一道軍令:停戰。

外頭喊殺聲驟停,顯然是大周軍隊見他選擇停戰,也一樣放棄了攻打。

他嘆口氣,沉默良久後提了佩刀出帳,遠遠就見營門外,一名鶴氅披身的男子高踞馬上,瞧見他似乎笑了笑,淡淡道:“商州驿站一別,多日不見,殿下可好?”

正是前天截了南诏糧草的陸時卿。

細居也沒否認,以一口并不十分流利的漢話答:“沒見到陸侍郎的時候,我總是很好。”

“聽聞殿下此言,陸某深感遺憾。實則陸某也奇怪,何故回回一見殿下,便是這般打打殺殺的場面。”

他笑笑,在夜色裏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你們漢人有個詞叫‘孽緣’。”

陸時卿似乎有點意外,低低“哦”了一聲:“不想殿下學識竟如此淵博。那麽想來,您也一定聽過咱們漢人有句叫‘化幹戈為玉帛’的俗語了。”

細居朗聲一笑:“太拗口,聽不懂。”

陸時卿伸手往黃金帳一引:“如此,您不妨允許陸某入內,聽陸某好好給您講解講解。”

細居聞言,瞥了眼他身後足有三千數衆的精騎隊。

他自然明白了他的顧慮,含笑回頭吩咐:“退守百丈,不得我命令不可靠近。”

這支騎兵隊是黔中充州的地方軍。陸時卿為免招搖,并未帶軍出京,而在途經守備戰力相對精銳的充州時,拿徽寧帝事前交給他的兵符調集了這支騎兵。

早在戰事興起之初,毗鄰滇南的黔中和嶺南就曾派軍前來支援,卻因戰術失當,被細居頻頻阻于滇南之外,直至陸時卿領了這三千人一路繞行奇襲,攔截南诏軍報,才悶聲不響破了他的防線。

也正因如此,細居在聽聞糧草突然被截時就知來人必是強敵,方才遭遇夜襲,也就幹脆放棄了交鋒,以免不必要的傷損。

畢竟他猜到了,陸時卿的目的不在攻陷守軍營,而是意欲與他和談。因為他提前收到了一樣東西。

幾天前,滇南邊陲的南诏将士輾轉将一枚玉戒交至營地,說是長安送來的。他一瞧便清楚了前因後果,知道送玉戒的人是在向他示好,借此提醒他自家後院的火勢。

只是他當時并未理解對方示好的緣由,直到剛剛結合了陸時卿的夜襲,方才聯想到,這枚誠意十足的玉戒是在表明大周來使的友善之意,希望避免雙方的交鋒。

既然人家沒想打,他又何必硬捱這一仗。

陸時卿孤身随細居入了黃金帳,以表和談的誠心,坐下後撣了撣衣襟處的髒泥,問道:“殿下可否先借陸某一塊幹淨的帕子?”

細居叫人拿了塊錦帕給他,認真說:“不擦也無妨,您眼下的穿戴,已比在商州驿站得體許多。”

陸時卿一噎,記起元賜娴當初幹的好事,恨恨咬了咬後槽牙,面上卻睜眼說瞎話道:“哦,陸某的未婚妻确實比較頑劣,一不高興就燒幹淨了我的外裳。”

這回換細居噎了。

雖說他當年逼婚單單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傾心元賜娴,卻到底失敗了,連帶商州擄人一舉也沒幹成,所以陸時卿這話俨然是往他傷疤上撒了足夠的鹽巴。

細居突然看了眼擱在桌案上的玉戒,恍然大悟道:“原來送我這枚玉戒的,是陸侍郎的未婚妻。”

大周受域外影響,有将玉戒作為男女定情信物的習俗。陸時卿眼皮一擡,皺了下眉頭。這膚色深得在夜裏瞅不見臉的,說的什麽欠抽玩意兒?

細居将玉戒往小指上套了套,似覺佩戴得宜,便不摘了,說道:“陸侍郎,請開始您的講解。”

陸時卿心中冷笑,沒了跟他迂回來去打官腔的耐性,直言道:“陸某想說的很簡單。如若殿下繼續北攻,弊處有二。第一是對您而言——您将接連失去軍心、民心與君心。不必我說您也清楚,您身邊的将領并不全然歸心于您,否則也不至教您中了我設下的圈套。”

“而除卻他們外,您國中百姓及您的父親,一樣都不十分支持您發起的這場戰事。原因便是,南诏已擔負不起如此消耗的持久戰。”

“您近年來與大周交鋒頻繁,戰亂與征軍分別致使您國中人口銳減,百姓無法正常耕種,與此同時,戰争所需的糧草、武器、駿馬卻不斷激增,南诏的國庫因此日漸空虛。再這樣下去,您這個太子恐怕是民心所背,而您的父親也會選擇更合适的人取代您上位。”

“第二是對南诏而言——您将給吐蕃做嫁裳,最終自損。您很清楚,這一戰的主力是您南诏的軍隊,而原本與大周交好的吐蕃之所以受您蠱惑,答應與您合作,目的便是意欲借您之手一路北攻,染指其貪圖已久的河西,分大周一杯羹。”

“但您須記得,吐蕃不單和大周毗近,更與您相鄰。得到河西的吐蕃将日益繁盛,而吐蕃盛,則南诏衰。強大起來的吐蕃為了貯存足夠的實力與大周抗衡,遲早要先将兵鋒對準南诏。到時,大周非常樂見鹬蚌相争,以坐收漁翁之利。”

“說完了弊處,便談談您此戰的兩點收獲。第一,打擊滇南王。第二,占領劍南。但這微末利益,與陸某所言弊處相比,實在不值一提。且您不妨自問,您的臣民是否能夠理解您為了區區一個異姓郡王與區區彈丸之地所做的莫大犧牲。”

“最後,我想告訴您退兵的好處。您只須令吐蕃先行放棄與您締結的盟約,就可在這場合作乃至來日與它的政交當中長久占據上風,借以争取到源源不斷的利益——糧資、金銀、勞工,乃至土地。哪怕您戰敗,也可拿這些真正能夠被百姓瞧見、接受、理解的利益安撫國內上下。大周願意給您這個取利及休養生息的機會,陸某可在今夜過後,替您跑一趟吐蕃,誘其撤軍,只要您眼下答應這樁和談。”

“當然,如若您聽了這些話,仍執意不肯退兵……”陸時卿淡淡一笑,“陸某倒是不懼做您刀下魂,但照您國內情勢看,恐怕您不久就将與我在陰曹地府相見,再續孽緣了。您也說了,沒見到我的時候,您總是很好。”

他說完,瞥了眼細居小指上的玉戒:“殿下對陸某今夜這番講解,可還算滿意?”

五日後,吐蕃毀約撤軍,大周得以喘息反攻,逼退南诏,一路驅敵出境。至此,這場持續了短短二十日的戰事便了結了。

消息傳到長安,滿朝歡喜震驚。元賜娴興奮得險些提了包袱南下去接應陸時卿,卻被元易直一斧頭給攔了下來。

她便只好每天掰着手指頭等他,一步都不離府,早晚各問一遍是否得了南邊傳來的消息,結果陸時卿也真夠可以的,從頭到尾一個準信沒帶給她,氣得她等到後來失了耐性,就幹脆不再問了。

正月漸近尾末,二月就是紅杏開花牆外豔的日子,他愛來不來吧。

二月初八這日,元賜娴拉了阿兄和阿娘去往芙蓉園,踏還沒全然冒出來的青,散散心,原本打算好了絕不念起陸時卿,不料逛了一圈園子,便不知不覺爬上了當初來過的那棟竹樓。

彼時,她來這裏見鄭濯,到了頂上這層,卻先一眼看見一身紮眼銀朱色的陸時卿。

她突然很好奇,她當日又是招呼鄭濯吃荔枝,又是與鄭濯共舟的,陸時卿如今若是記起這些個事,會是什麽想法啊。

她暗暗坐在小室內的長條案邊,略有些竊喜地想象他的心情,一邊傻笑個不停,等回過神來,原本陪她上到竹樓的阿娘和阿兄竟齊齊不見了人影。

她這個神出大了。

元賜娴一愣,忙起身張望,卻一眼瞧見小室閣門之外,長長的走道盡頭負手站了個人,似乎已經看了她很久。

見她望來,那人扯了下嘴角,有些得意又有些倨傲地問:“元賜娴,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傻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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