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是故人來
7、似是故人來
荻原成浩在周六的早晨被一通電話叫醒。
他睡眼惺忪地在床頭櫃上摸索着嗡嗡震動的手機,他懷裏的遠藤結花皺皺眉頭,攥着被子翻了個身子,居然沒醒。荻原接起電話,見是黑子哲也,立刻醒了大半。他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出卧室,黑子那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荻原君,最近好嗎?”
“哦——!黑子,好久沒聯系了!你回國了?”
黑子哲也現在是幼稚園的老師,而他的妻子是中學裏的美術老師。荻原成浩知道他們全家趁着暑假去美國探望朋友了。
“是啊,畢竟快到九月了。”
“你們也真是逍遙自在啊!”荻原成浩笑着揶揄道。他身後的門被推開一些,遠藤結花罩着荻原寬大的白色襯衫出現在門後。她依舊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眨着睡眼。這副茫然而又無辜的樣子讓荻原成浩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他走上前,揉揉遠藤睡覺時翹起的頭發,猝不及防地低下頭輕吻她。被突然占了便宜的遠藤立刻睜大了眼睛,而荻原則像個惡作劇成功過的小男孩一樣咧着嘴角得意地笑了。
“我們買了些伴手禮想要給你送過來……荻原君身邊有人嗎?”黑子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麽。
“不愧是你啊,”荻原成浩大笑起來,用手攬住遠藤的肩膀,“我的女朋友,正好你可以過來見見她。”
“恭喜啊,荻原君。”
荻原和黑子又用三言兩語約定好了見面時間,這才挂斷電話。遠藤朝荻原的懷裏蹭了蹭,聲音仍然帶了點困倦:“朋友?”
“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男的女的?”
“嗯……如果我說是女的,結花會吃醋嗎?”荻原壞心眼地問。
可是遠藤沒有回答他。她歪過頭靠在荻原的胸膛上,好像又睡着了。
荻原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快醒醒,過會兒他就要來了。”
遠藤結花不滿意地哼唧一聲,用手箍住了荻原成浩的腰,不讓他動彈:“我就不!我不想起床!”
荻原成浩失笑出聲。
在一起之後,她在自己面前越來越像個聒噪而又任性的小孩子——所以初見面時那個輕聲細語的安靜女人只是錯覺嗎?
最後,荻原又縱容遠藤睡了二十分鐘。在黑子到來前十分鐘,遠藤才如夢初醒,匆匆洗漱梳妝。實在來不及了,她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搬着東西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間裏去。
“阿成你應該早點叫我起來的!”
在被迫離開荻原的房間前,遠藤憤憤不平地指責道。
被元兇反咬一口,荻原成浩倒也只是寬厚而又寵溺地笑笑。
荻原成浩也不知道遠藤究竟是用了什麽花言巧語,居然說服了高橋先生放她休三個月的長假。在月刊上,她堂而皇之地宣稱“櫻由夏老師因為身體原因暫時休刊三個月”,但是也只有荻原成浩知道,身邊這個因為“身體原因”而休刊的櫻老師每天是怎樣拉着她的男朋友逛街、打籃球,甚至還規劃着騎MTB去哪裏旅行,又是怎樣每天好吃好喝,每天不睡足十個小時不起床的。
黑子哲也在說好的時間如約而至,他向荻原成浩安靜地微笑起來。
“還是老樣子啊,黑子。”荻原站在門口,笑着将黑子請進了房間,“你太太沒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千紗帶小孩去上鋼琴課了。”
“這麽小就學鋼琴了啊,”荻原成浩由衷地感慨道,“真是嚴厲的媽媽啊。”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身邊的朋友陸陸續續結婚、生子。有時看到以前的隊友、同學在社交平臺上分享孩子的照片,荻原成浩總會感到又新奇、又羨慕。
自己和遠藤結花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呢?荻原成浩忽然忍不住在一瞬間浮想聯翩——最好眉眼像媽媽,這樣彎起眼睛笑的時候一定很好看。如果是男孩的話,荻原成浩一定要教他打籃球。
荻原成浩邀請黑子在房間裏坐下——謝天謝地,遠藤倒是沒有把荻原的房間弄得一團糟。他像平時的遠藤一樣,為黑子泡上了一杯茉莉花茶。
黑子為荻原帶回了幾包美國特産的咖啡,還有瓶瓶罐罐的化妝品。面對荻原驚訝的眼神,黑子解釋道:“千紗聽說你的戀人也在,就讓我捎一些化妝品來送給她。”
“黑子太太真是費心了啊。”荻原成浩喃喃自語道。雖然他認為遠藤結花應該用不上這些東西。
門口傳來吱呀一聲,荻原知道是遠藤結花。他轉過身去,卻見門口的遠藤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驚訝變為驚喜,驚喜化為懷念。而荻原身邊的黑子,也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遠藤張開雙臂,朝黑子迎了上去。
“遠藤小姐?”
“小黑子——!”
小、小小小小小小黑子?
8、黃濑涼太
“什麽啊,你們都是帝光中學的嗎!”
遠藤結花和黑子哲也原來是帝光中學的校友——而且在國中的時候,遠藤就已經是籃球隊的經理了。
“說不定十幾年前我就和阿成見過面。”
遠藤說完這句話,三個人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最後一次全中賽的回憶像是黑壓壓的陰雲,盤踞在他們每個人的心頭。
“真的是,‘世間的一切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啊!”荻原成浩打破了沉默,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擰開一瓶啤酒,各自斟滿,三個人舉起了酒杯,在燈光下碰撞。
趁着酒興,荻原和遠藤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他們的相遇相識向黑子複述了一遍。這也是荻原成浩自己第一次回顧這段往昔,他忍不住第二次感嘆緣分的巧妙。
一開始自己只是被當作了漫畫的素材進行觀察,可是自己卻莫名其妙地信以為真、莫名其妙地一往情深。而她也在日積月累地點點滴滴中喜歡上了自己——世界浩瀚無垠,兩個人彼此|相愛的幾率,小得幾乎像一個閃閃發光的奇跡。
“那麽荻原君和遠藤小姐之後有什麽打算嗎?”
面對着黑子的提問,荻原和遠藤都在一瞬間緘默。荻原成浩能感受到遠藤将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将杯中晃動着液面的啤酒一飲而盡,胸膛裏熱烘烘的,像是有了些醉意:“我當然有打算,很多、很多打算!”
想要帶她回家見爸爸媽媽和妹妹,想要被她的父母親人認可,想要看着她一襲白紗走向自己,想要和她在每個夜晚互相依偎,想要與她生兒育女,想要在黃昏夕陽中握緊她不再年輕的手。他在心裏早已與她走過了餘生。
聽到荻原成浩的話,遠藤結花微微地、微微地笑了。眉眼彎彎,是荻原成浩最喜歡的笑容。
一瓶啤酒很快喝盡,荻原成浩走進廚房再拿了一瓶。走到廚房門口,他忽然聽見了黑子和遠藤壓低了聲音的談話——聲音很輕,但是他聽得見。他伫立在門口,沒有去轉動把手。
“黃濑君下個月要結婚了。”
“嗯,我收到了請帖。”
“遠藤小姐會去參加嗎?”
“誰知道呢,”遠藤像是輕輕地笑了一下,“照片上的新娘可真漂亮呀,小黑子你說是吧?我真不明白,為什麽那個家夥總是那麽好運。”
他們沒有再說話。荻原成浩開門走出來,臉上堆起笑容:“啤酒來啦!”
黃濑君。黃濑涼太。
帝光八號。海常七號。
他是海常七號。
他當然記得,他怎麽會忘記。
他在看到漫畫裏的櫻庭悠一的那一瞬間,便在記憶中回想起了那個閃閃發光的少年。
櫻庭悠一和時田涼子。遠藤結花和黃濑涼太。
這個文字游戲就和櫻由夏一樣,并不難解。
櫻庭悠一,是黃濑涼太。
9、他是年少的歡喜(上)
荻原成浩沒能留住黑子吃晚飯。在送黑子下樓時,黑子回過頭,水藍色的眼中寫滿了透徹和了然:“荻原君剛剛聽見我和遠藤小姐的話了吧。”
“是啊。”荻原聳聳肩,什麽事都瞞不過黑子的眼睛,“但是黑子,什麽也別說,什麽都別告訴我。如果我一定要知道,那也得是結花自己決定要告訴我一切才行。”
黑子點點頭:“我知道你會這麽說的,我為遠藤小姐感到高興——也為你高興,荻原君。遠藤小姐和桃井小姐一樣,都是我們最優秀的經理。”
荻原成浩咧嘴笑了:“她有多好,我比你清楚,黑子。”
“話又說回來……荻原君現在還打籃球嗎?”
黑子陡然一轉的話鋒讓荻原成浩睖睜在了原地。他不假思索地開口:“當然有啊,我每周末都會陪結花在樓底下打打球……”然而,他忽然反應過來,黑子語中所指的“籃球”,并不是和遠藤之間男女朋友調情的玩具。
“……要是說正經的籃球和比賽的話……已經三四年沒打了吧。”
荻原成浩苦笑着,朝黑子哲也攤開了手。
這是他第二次放棄籃球——卻也是他第一次徹底放棄籃球。
與第一次痛徹心扉的離開不同,這一次的別離,是悄無聲息的。他只是長大了,忙碌了,也找不到願意蹉跎一個下午的時光陪他在球場上酣戰的朋友們了。沒有疼痛,沒有不甘,有的只是被生活磨平的棱角和經久不息的麻木。
——因為時光。
“我明白了,荻原君。”黑子點了點頭,“其實,我也是。”
荻原在路口送別了黑子,回到房間時遠藤已經将碗筷收拾好了。她看見荻原,笑意從她的嘴角緩緩溢出,她走上前,踮起腳尖輕輕地親了荻原一口,而荻原則捧起她的臉,加深了這個親吻,他還想要更多。
荻原成浩不是沒有親吻過別人。他也曾經有過初戀,也曾滿心莽撞的喜悅想将自己的全部奉獻于她。和初戀擁抱親吻的時候,他的心永遠在熱烈地狂跳,像是飲鸩止渴,像是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可是遠藤卻不同,她的舌尖是小劑量的慢性|毒|藥,緩緩地、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将他包裹,讓他沉溺。他愛她不似狂風暴雨,卻是微風細雨、潤物無聲。他從來不會提心吊膽地畏懼她的離開,因為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在她轉身離開前握住她的手。
人的出場次序很重要。遠藤在荻原成浩的生命裏出現的時間,不早不晚,剛剛好。
“剛剛我和黑子的話,你是不是都聽到了?”
遠藤将頭靠在荻原的胸膛上,黑發蹭得他癢癢的。他伸出手,揉了揉不安分的頭發。
“你們怎麽都這麽說?”荻原将遠藤攬進懷裏。
“演技太差了,阿成。”遠藤的話裏帶着笑,她擡起頭,用食指戳了戳荻原的臉頰,“你看,你臉上明明白白地寫着‘不高興’三個字。”
“現在呢,也那麽不高興嗎?”荻原握住了遠藤的手指。
“也不高興。如果我把我以前的故事告訴你,你會高興一些嗎?”
一陣微微的沉默。荻原成浩低下頭,親吻遠藤彎彎的眉眼。
“如果你願意的話,但是,其實這并不那麽重要。”
遠藤笑得更深些:“可是,是我想和你說說心裏話,這些故事在我心裏太久了。”
“好。”
荻原和遠藤在樓下超市裏買了罐裝啤酒和簡單的便當,坐在街頭籃球架下的長椅上。月是滿月,夜空裏沒有星星,只有樹影婆娑。
“真是個适合回憶過去的環境啊。”
遠藤笑着說,打開了一罐啤酒。荻原無聲地從她的便當盒裏夾走了她不喜歡的水芹菜和胡蘿蔔,擡起頭,發現遠藤正盯着自己。她的眼睛裏亮晶晶的,淚光閃爍。
他是年少的歡喜。
這是遠藤結花的開場白。荻原成浩恍惚間想起,這句話也曾出現在她的作品裏——出現在《櫻色時光》每一卷單行本的扉頁上。
“我在五歲時就認識他了,那時他剛搬到附近,長得這麽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豆丁。他長得小,年紀也小,總是被我欺負。
“幼稚園、小學、國中,我一直都和他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一天都沒有。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他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遠藤說到這裏,略微停了停,像是頗花了些力氣才從沉重的回憶中恢複過來。
“那一天,我才意識到,他似乎……并不會一直陪我走到最後。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可能性,可是就在那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他要離我而去了。”
“然後呢?”荻原忍不住問,“他們在一起了嗎?”
遠藤垂下眼睛,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沒有,他騙我的。”
“啊?”
“他後來才告訴我,他喜歡的人,從一開始就是我。但是我當時實在是太混賬了,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從來沒有在意過他。
“他說,他只是想打個賭,賭他在我心裏的份量——如果有哪怕一點點的話,他看得出來。”
遠藤的笑意加深一些、再一些:“他賭贏了。”
“你們在一起了。”荻原成浩說道,遠藤點了點頭。他低下頭,心裏酸溜溜的。明明這些事情已經隔着歲月的迢迢長河,他還是會覺得黯然神傷。
少年逆光而來,一寸一寸打亮了觸目所及的所有景色。時間的漏鬥忽然被倒置,她帶領着他踩過月亮和流雲,回到了他們彼此年少時的模樣。
荻原成浩看見了十五歲的自己。手搖團扇,嘴叼冰棍,一襲明洸的校服。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唯一的期盼便是能在這屆全中賽上和摯友黑子哲也對戰。他心無旁骛地走過東京夏日的街道,忽然和一對年少的情侶擦肩而過。
黑色短發的少女像是在和金發少年鬧脾氣。金發的少年笑着用手捏了捏少女胖乎乎的臉頰,說:“好啦好啦,是我錯了,別生氣了。”
“笨蛋涼太你快去死!”
荻原成浩和那對情侶背對着背走遠。他不知道他正和十年後自己深愛的女人擦肩而過;而她也不知道,她和身旁的少年一同分享的時光,短暫得甚至不足又一個十年的輪回。
作者有話要說: 溜溜小黑子溜溜熟人。
小黑子和他老婆的故事詳見隔壁小火神BG《木漏日色》(還能有比這更硬的廣告嗎?)
2017.09.01存稿
2017.10.24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