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回合短兵相接,以賈蘇的獲利而結束
更期待他從頂峰上跌下來。
時間到顧留政進入對局室,室內很安靜,但布滿了攝像頭,可以說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将對局情況實時轉給各大門戶網站與電視臺。
時間到顧留政進入對局室,見車丞俊的院長守在對局室外。時間到棋局開始,顧留政向車丞俊伸出手,對方低着頭不敢看到,顧留政只好收回手向他點頭致意,兩人分枰對座,顧留政握了把白棋,車丞俊随後也拿起棋子,如大家所料,是兩枚棋子。
顧留政将白棋放在棋盤上排成兩列,最後竟然是雙數!
國家隊隊員一片愕然,夏徽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猜先輸了!師兄明知道車丞俊會抓雙子,怎麽還會輸呢?他不可能犯這種錯誤啊!
雖說猜先是随手抓一把棋,可像他們這種職業級的,随手一握就知道有多少顆棋子。謹慎如顧留政絕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可他到底是為什麽呢?
大家猜不透只能耐心地等下去。車丞俊執黑先行開局就躊躇了會兒,然後采用迷你中國流開局。這是韓國棋士最喜歡用的布局,其特點在于速度快,敏于實地,易于定型。
對通常對付迷你中國流,白方都會選擇阻止對方連成片。顧留政的棋路與昨日一樣,幾乎是按部就班的前行。前一局車丞俊還對他新棋路很不适應,今日已經從容了起來,開始劫殺他的棋。顯然休息這一日韓國棋士已經研究出破解顧留政爺爺棋的方法了。
他爺爺的棋并不是十分高明,被人抓住破綻也是很簡單的。眼見顧留政又處在下風,大家不由得又替他捏了把汗。
夏徽聽見旁邊觀戰的人說:“這個車丞俊可真不愧是中國棋士殺手。這次參賽的五個中國棋士,三個是都敗在他的手下,如果顧留政也敗在他手上就有趣了!”
夏徽跳腳,“師兄才不會敗!”
那人嗤笑,“形式都一邊倒了,還不會敗?”
夏徽氣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被魯雁和檀周拉住了,“好好看棋。”
夏徽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重新看向大屏幕。雖然現在看上去是車丞俊占據上風,但是這局棋實在太普通了,看起來像二三段棋士對局,沒有一手令人驚嘆的招式也就罷了,雙方連個大模樣都沒有構築起來。
很快就進入中盤厮殺階段,這時顧留政開始反擊了,在一系列的大飛逼、拆逼、碰,間不容發,猛撲上來。他的進攻迅猛而淩厲,大氣磅礴,與方才那普通的招式完全不同,是他慣常的棋風,高貴華麗,俨然帝王之風。
車丞俊迅速搜尋着應對之策,落子的速度慢了下來。
這時大家以為顧留政會持續攻擊,一鼓作氣取勝來着,沒想到他忽然又慢了下來,淡定自若地等着車丞俊。車丞俊按其一慣風格,熟練的展開截殺。顧留政一手尖沖铿锵落在棋盤上,簡潔有力,率先構築了大模樣。
車丞俊對本屆參賽者的棋路都了若指掌,不緊不慢的應對。顧留政行棋也是慢條斯理的,原本殺氣最濃的中盤博殺,竟被兩人下出一種“行到水窮處,坐看去起時”的悠然。
大屏幕前夏徽霍然起身,蓋院長與蔣著九段也驚愕地瞪大眼睛。而張魯客棧裏程弈白端着茶杯的手不住的顫抖,茶水溢出而不知。
旁人看不明白,可他們四個卻清清楚楚,這棋——大有蘭亭師兄的棋風!
——灑脫自得,獨運神明。高蹈于紅塵之上,臻于乘靈妙之境!
這是人們對蘭亭師兄的評價。他一生短暫,留下的棋譜并不算多,但其中不乏天仙化人般令人贊嘆的妙着。
然而仔細一看,這似乎又不完全是蘭亭師兄的棋,它脫略形骸而規模宏遠,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他們還沒有琢磨明白是什麽回事,就發現棋盤之中已然煥然一新。不知不覺中,那些之前看起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棋子,竟然已化腐朽為神奇,起了關鍵的作用!
這時候大家才猛然明白,從一開始他就在布局,那些看似在車丞俊步步緊逼下落下的棋子,其實都別有用心。——草蛇灰線,伏脈千裏。
到這裏勝負已經一目了然了,車丞俊投子認輸後,國家隊的成員反而淡定自若的,這時候當然要表現上國者寵辱不驚的氣度了。簡而言之,就是裝的!
顧留政一出對局室就被媒體包圍了,紛紛問他對于差點負于一個二段棋士,有什麽感想。
這話簡直是滿滿的惡意啊,顧留政淡然地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等我真的輸給二段棋士了,再告訴你們感想吧,在此之前你們可以采訪下別人。”
這句話成功堵住日本媒體的嘴,之前許多日本女棋士不就輸給尚在二段的夏徽手上麽?
随後又采訪了些關于棋局與車丞俊的看法,顧留政正色道:“他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像一個人工智能機。”說到這他突然頓了下,表情嚴肅地道,“如果将來人工智能開發了圍棋這個領域,可能會是職業棋士最強勁的對手。”
顧留政最終獲勝打破了所有的謠言,他依然站在棋壇的最高峰,笑傲群雄。
決賽過後便是頒獎典禮。男子組冠亞季軍分別是顧留政、車丞俊、江青白。女子組冠亞季軍分別是夏徽、小林茜子、雲沫。
今年作為舉辦國的日本,僅僅小林茜子獲得了女流亞軍,因為臉上格外無光,頒獎典禮也舉辦的很缭草,但這并不影響國家隊成員的熱情。
頒發冠軍獎杯時,兩人一同上臺領獎,顧留政手輕輕地攬着夏徽的腰,盡顯呵護。
兩人領了獎杯後發表感言,夏徽先發言,“第一次和師兄一起站在領獎臺上,很開心,不過這僅僅只是開始!”
chapter 072 心疼師兄
她并不是第一次取得世界比賽的勝利,十一歲時便獲是世界青少年圍棋少年組的冠軍,前段時間又獲得了三國擂臺賽團體冠軍,但是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她的個人第一冠。
但小丫頭并沒有激動的淚流滿面,輕輕松松地道:“感謝富士山杯頒給我這個獎,謝謝你們!”像是怕他們聽不懂,還刻意換上蹩腳的日語,作出恭恭敬敬的模樣,“阿裏嘎多!阿裏嘎多!阿裏嘎多!”
她每說一個“謝謝”日本棋士和主辦方的臉就黑上三分,因為是舉辦方,所以每年參賽的日本棋士基數就大,男棋士卻連一個獎杯也沒有拿到,丢臉丢大發了,還要把獎金拱手送出去,能不窩火麽。
顧留政寵溺地摸摸她的腦袋,說道:“謝謝主辦方,也感謝來自世界的棋士以及棋迷朋友,這場比賽很精彩,我們來年再戰。”他攬過笑嘻嘻地夏徽,“在這裏我也想宣布一個很個人的決定,除了陪她參加圍棋混雙賽外,我将不再與除她以外的任何女棋士手談。”
他垂眸望向夏徽,眼瞳裏是盛放不下的溫柔,“從今以後,我顧留政只做你夏徽一個人的對手。”
夏小徽笑得眉眼彎彎,“那我就用這1000萬日元獎金買房子吧?把師兄藏起來!可是不知道夠不夠呢……”
蓋院長見日本棋士與棋迷都要撸袖子上來幹架了,趕緊給兩人打手勢,——低調點低調點啊喂!
至此顧留政蟬聯四屆富士山杯冠軍,獲得了個人世界第十冠,積分排名世界第一。
——他的巅峰還不止于此。
頒獎典禮過後程弈白機智地開車來接他們,夏徽才沒被顧留政的棋迷手撕。
回到張魯的客棧後江青白就忍不住問,“為什麽猜先你猜到後手?他的規律你不是很明白麽?”
顧留政道:“車丞俊厲害在于他知道我們的棋路能見招拆招,但他不會下棋。讓他執黑先行,主動出招他就不行了。”
大家恍然大悟,從一開始看着像是車丞俊截殺他,但其實對方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計中。
夏徽也趕緊問,“師兄那是蘭亭師兄的棋麽?可怎麽感覺又不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是蘭亭師兄留下的筆記。”他用下巴指了下程弈白,“我們這兩天一起研究了下,有所啓發,小用了一下。”
他沒說得太細致,夏徽也沒有多追問。
為期半個月的比賽終于結束了,大家都是累并快樂着。在張魯的客棧蒙頭大睡一日後,蓋院長打算帶他們去富士山看看櫻花來着。
張魯說:“你們還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吧?日本女棋迷哭着喊着要找夏夏報奪夫之恨呢!還玩什麽啊!這趕緊走吧,橫掃了人家男女冠軍還想觀光?就不怕被人套麻袋毒打?畢竟是人家的地頭做人要低調。”
于是在滿國的怨氣中,國家隊成員麻溜地走了。
飛機上蓋院長宣布放了他們三天假,到燕城也不用去棋院報道直接回自己家裏。離開半個月,夏徽一直進屋就撲到自己的床上,動都不想動。顧留政将她推到浴室裏,自己也回去洗漱,然後躺在床上。每一次國際大賽都是一場高強度的腦力運動,結束之後都需要好好的休整。
半醒半夢間感覺自己被一股熟悉的氣息包圍着,仿佛初春剛盛|開的花,甜美可人,亦帶着枝頭青梅的青澀味。這氣息如此的美妙,他忍不住深嗅,将臉埋在層層的花瓣之中,柔軟的、芬芳的、香膩的,就仿佛……他深愛的女孩兒就在身側。
他近乎沉淪地深吻着,情到深處無可渲瀉甚至忍不住啃噬起來,知道這大概是夢,故而沒有那麽多的克制。
忽而花底傳來一聲嘤咛,柔柔弱弱的,像小貓的哀鳴。他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就見自己擁在懷裏的不是花叢,而是心尖兒上的那個小丫頭。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黑色的床單襯着少女白皙如玉的肌膚,完美的如藝術品。
顧留政忙扯過被子遮住她,轉過頭去深深的呼吸。他沒有忽略剛才那一刻,夏徽眼裏的驚怯。
夏徽縮到被窩裏飛快地穿好睡衣,兩手抓着被子露出一雙眼睛看他。剛才的師兄和平時有點不同,她一靠近就被摟到懷裏,粗魯地扯着她的睡衣。他的身子滾燙,手撫摸着她的身子又重又狠,咬她的時候還發出哼聲。而且剛才他睜開眼的時候,那眼神……好像餓極了的狼,她有點害怕。
好半天顧留政才轉過身來,他的已經平靜下來了,只是聲音依舊沙啞,“怎麽到這裏來了?”
夏徽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做惡夢了……”
顧留政摸摸她的頭,“剛才師兄吓到你的?”
夏徽眼神晃了晃,怯生生的點點頭。
顧留政安撫地吻了吻她的額頭,“抱歉!不過夏夏,剛才那些就是男朋友會對女朋友做的事情,也是會生小寶寶的事情。”
看到夏徽小臉雪白,忙說道:“別擔心,這樣還不能夠生小寶寶。”
夏徽眼瞳轉啊轉,“那……那……”那怎樣才會生小寶寶呢?可是她有些不敢問,今晚的師兄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她害羞。
她的小心思完全寫在臉上,顧留政早就猜了出來,俯在她耳邊小聲的給她科普,夏徽的小臉紅成蘋果。
“下回不要再爬師兄的床了,你還太小,師兄不能欺負你。”接着苦笑起來,“但你也不能欺負師兄啊。”
夏徽委屈地道:“我哪有欺負師兄?”
顧留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沒有麽?”已經被他科普過的夏小徽猛然明白,那天晚上他出門前為何要将外套挂在手腕上了,果然是欺負了師兄啊!
“那……那我回去睡了。”
顧留政替她掖了掖被子,“就在這睡吧,我再去洗個澡。”
等他再出來時,夏徽感覺到他身上一陣寒意,突然有點心疼師兄。她乖乖地躺着,沒再鑽到他懷裏。顧留政傾身過來,吻了吻她的額頭,“晚安。”
“師兄晚安。”
chapter 073 我賠給你
雖說棋院放了三天假,但是顧留政只允許夏徽休息一天就送她到學校去了。這一學期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了,夏徽去學校的天數掰着手指頭都能算得清。
當她背着嶄新的書包推開教室門的一剎那,五顏六色的彩帶伴着尖驚聲傳來,她被吓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就被趙丹和張露拉進教室,“歡迎世界冠軍!”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和世界冠軍離得這麽近!喂喂,什麽時候把獎杯帶給我們看看啊!”
“來來來!說說你奪得世界冠軍之後有什麽感想……”
同學們七嘴八舌的夏徽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等上課鈴聲響了大家才從激動的氛圍內走出來。第一節課結束語文老師就将她叫到辦公室裏,問她接下來如何分配時間,好安排各科老師給她補課巴啦巴啦的說了十分鐘。
于是大家就看見他們的世界冠軍雄赳赳氣昂昂的進入辦公室,一轉眼蔫了巴唧地出來,深感語文老師之恐怖無人能敵。
晚上快放學的時候趙丹拿了個畫冊給她,“喏,這是你要的。”
夏徽打開畫冊,畫稿上勾勒着少年的眉眼,每一桢都栩栩如生。只是她沒像往日那樣花癡,目光中帶着化不開的哀傷。
這是她拜托趙丹畫的蘭亭師兄與程弈白,以兩人的照片和故事為參照,不需要藝術加工,便每成一副副畫卷。
趙丹見她悲傷忍不住問,“你送他這個,會讓他更加無法從過往中走出來。”
夏徽搖了搖頭,“他決定不再下棋,就是不打算從過往中走出來了。”
見面時程弈白總會不經意的提到蘭亭師兄,程北茶樓裏種滿了茉莉花,都說明他從未将蘭亭師兄忘記,從未從過往中走出來。竟然當事人都走不出來,旁觀的他們又何必顧忌呢?
趙丹又問,“你為什麽要送他這個禮物呢?”
“沒有程弈白,可能也不會有今天的我。”
那年父親和人賭棋輸了,賠了一條胳膊去世,她一時沖動下向對方挑戰。那時候她剛滿十三歲,雖然在師父門下學了幾年的棋,但也只是個小小的初段。那個對手雖是業餘的,卻有着職業五段的棋力。當時的她對戰職業五段,必輸無疑的。
她懷着一顆孤膽挑戰,等冷靜下來難免害怕。可她不敢去找留政師兄,一方面是因為他不允許自己賭棋;另一方面是因他正在替自己給爸爸守靈,她不想在爸爸的遺體前軟弱。她硬氣地想大不了輸了她陪他一起去見媽媽。
那天晚上她就躲在茶樓臺階邊的拐角裏,拿着根樹枝默默地寫寫畫畫着,回憶着那人與爸爸的對局,尋找對方的缺點。正無頭緒的時候,聽一把帶笑的聲音說:“(7,十九)。”
她不由自主地将樹枝點上去,茅塞頓開。過了許久回過神來,先看到一雙白色的帆布鞋,再往上是兩條大長腿。他微彎着腰看着她,比她還長的頭發垂下來,眼裏含着笑卻遮不住其中的寂寥。
她仰頭看着他,有點懵有點愣。
“小丫頭,先陪我去吃點東西怎麽樣?”
她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跟他進茶樓的,菜飯端上來她才想起來自己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咕咕的叫。等她吃完時見程弈白的碗幹幹淨淨的,似乎根本沒有吃。
他問她,“你要尋找破棋的方法嗎?”
她一邊擦着嘴一邊連連點頭。
“要破他的棋也不難,只要記着一招。”他們也不需要棋盤棋子,直接下起了盲棋。夏徽經他一指點,豁然開朗。等指點結束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你……你不是不下棋了麽?”
程弈白的表情忽然沉寂了下來,半晌吶吶地道:“可你是他師妹啊。”
現在回想起來,夏徽還覺得鼻頭有點發酸,“他為我誤了向蘭亭師兄許得諾,我便圓他一段癡夢。”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的事情沉痛的連她都不敢回想。
夏徽打電話讓顧留政不要來接她,自己打車到了程北茶樓。程弈白在教她下棋的那個雅室裏,推開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襲來。
茶樓裏一年四季都盛|開着茉莉花,一茬謝了又買另一茬擺上,他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那雪白的、象征着你是我的生命的花兒。
夏徽将花冊遞給他,程弈白疑惑地接過,打開來一張明媚的笑容印入眼簾。畫冊上少年人眉眼如畫、含笑如舊,他一時怔忡,良久指尖眷念地撫上那久違的容顏。
素指翻開一桢一桢,每一鏡都畫着他與蘭亭的相知相逢……
夏徽回到公寓時,顧留政正在廚房裏做飯,油焖大蝦的味道飄了出來,摻雜着溫馨的味道。她悄悄地走到門口,見顧留政背對着她站在流理臺前。筆直的大長腿、挺撥的身姿,穿着居家的休閑服,腰間系着圍裙。
她再一次感覺到家的暖意,溫馨的感覺令她鼻尖發酸,忍不住過去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臉貼着他的後背,聆聽着他心跳的聲音。
顧留政回頭看了看她,聲音裏帶着笑意,“回來啦?餓不餓?飯馬上就好了。”
“師兄。”
“嗯。”
“我喜歡你。”
顧留政低笑起來,“傻丫頭,我知道。”
“很喜歡你!”
顧留政一邊翻炒着蝦,一邊寵溺地回應,“嗯,師兄也喜歡你。”
夏徽收緊了胳膊,顫聲道:“如果……如果那天我輸了呢?”
她沒有說哪一天,旁人是摸不着頭緒的,可顧留政一下便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天,身子一僵,猛然轉過身來将她緊緊地箍在懷裏。他的手臂那麽用力,幾乎将她捏得喘不過氣來。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顫抖,劇烈的,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是地震了。
他顫抖着說:“你輸了,你也輸得起。可我……輸不起!……我把我的手給你當彩頭……”
她緊緊地環住他的腰,笑容甜美而幸福,“師兄,我身無長物,只好把自己賠給你了。”
程弈白說:“那晚我遇見你并非機緣巧合,是顧留政央我來指點你,我并沒有同意,他也沒有強求轉身走了。可是掩上門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他眼角紅了。——他為你哭了。”
chapter 074 棋與生命
他又說:“你被逐出師門不知道該去哪兒的時候,也是他打電話給我,讓我飛車過來接你,并帶你拜入居幽棋院。魯伯融九段是他精心為你挑選的老師,他的美學圍棋沖淡平和、淡雅恬恰,可以化解你圍棋之中的戾氣。”
“還有仲夏夜雪,也是他。”
他苦笑着,“一直以來,你都感謝錯了人,可這個禮物我卻想留下來。”
她說:“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最珍視的人,而我也尋到了我最珍視的人。”
她打開弈城網站找到了仲夏夜雪,留言道:“那一年仲夏之弈,我要來了師兄的相思紅豆,也把自己輸給了她。此後這一生,他都是我最最不能忘懷、最最珍視的人。——我愛他。”
**
那晚程北茶樓裏新換的茉莉花不約而同的盛放了,清香沁人心脾。夜深人靜,茶樓裏的客人陸陸續續的散了,程弈白依然坐在雅室內,一盞臺燈、一卷畫冊、一個永夜,以及一個人的一生。
蘭亭師兄的病其實早有端倪的,十七歲那年學校體檢發現腦中有個腫瘤,後來檢查是個良性的腫瘤。雖然如此,但腦子裏長着腫瘤總像是埋了顆定時炸彈,醫生建議早日切除。
只是那個腫瘤位置十分微妙,一但切除勢必會影響智力。醫生再三解釋道:“雖說會影響智力,但也只是相對于你們這些天才來說的,只要你不想考清華北大,對學業也不會有太多的影響。生活上就更不用說了,腦子會比正常人還好用些,但是下棋恐怕是不行了。”
圍棋不僅需要大局觀、棋感,還需要強大的算力。大局觀、棋感的可以靠後天培養,但算力是完全要靠智力的,沒有任何捷徑。
蘭亭師兄微笑着道:“謝謝醫生,我會仔細考慮的。”一轉眼就将之抛到腦後。後來醫生又多次建議他,他每次都是這樣微笑着回答,但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
也是那時開始他放下矜持主動結識程弈白,同時參加各種比賽,接受各種人的挑戰。他仿佛已經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想在生命走到盡頭前,盡可能多的下棋。
那年冬天,他參加全國圍甲的時候暈倒了,送到醫院檢查時,大腦裏的腫瘤已經病變了。他們隐瞞了病情,對外只說是因為腦力消耗過度而暈倒。
從醫院出來後,他沒再繼續參見加圍甲,而是來杭城找程弈白。
從杭城回來他就開始住院化療,頭發大把大把的掉,很快就光了,只能戴着帽子。他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可笑容依舊燦爛,對圍棋依然愛得執着。不用化療的時候就拿着棋譜研究,專心致志的在本子上作着記錄。
有一次師娘實在受不了了,奪過他的本子想要撕掉。他扯着她的衣袖仰頭望着她。他的臉已經瘦得只有巴掌大了,尖尖的下巴襯得眼睛尤其的大。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師娘。母子相對靜默了片刻,忽然間師娘崩潰的哭了起來,她張着嘴巴哀號、悲痛欲絕,一慣柔和的臉龐顯得猙獰而恐怖。
夏徽在門縫裏,看到蘭亭師兄直愣愣地看着師兄,淚水順着他的臉龐滑落。良久,他拿起那個本子。夏徽相信有一瞬間他是想要将這本子撕掉的,她看到了他眼裏的悔與痛,也看到了他十指蓄上了力,将本子撕出一道縫來。
可最終他也沒舍得将那本子撕裂,于是那絕望、那痛悔、那愛恨不甘都在一瞬間湧上了他的眼眸,他抱住了師娘低低的哀嗚,淚如長河。
——那是要了他生命的圍棋呵!
——那是他愛如生命的圍棋啊!
隔天夏徽再到醫院的時候,蘭亭師兄笑容依舊,仿佛昨天那個抱着母親無望痛哭的少年并不是他。他的世界裏沒有愛恨不堪,也沒有生離死別。
可是歲月并沒有因為他愛笑而厚待他,死神的腳步一步一步逼近,到隔年冬天,癌細胞已經完全擴散。
那一天燕城下起了大雪,只一夜間繁華的城市便紅裝素裹,粉雕玉砌。
他說:“我要去一趟杭州,我還沒有和他下過棋。”
留政師兄問,“你不是早見過他了嗎?”
他笑着說:“也不知為什麽,就是沒有和他下。”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大概是因為舍不得吧?仿佛和他下過棋後,這一生便沒有什麽是被期許的了。”
他們陪蘭亭師兄一起來到了杭州,那一日西湖上也下起了雪。相比于燕城的雪,江南的雪是酥冷而濕潤的,觸手既化,清冷入骨。
他們在西湖上租了一艘畫船,從船上望去西湖寒碧,四周卻不像燕城那樣一片蕭瑟,青山猶碧,綠柳帶翠。江南的冬不如北方的凜烈,但寒意卻能像蛛絲細細的滲透到你的骨骼裏。
蘭亭師兄有些受不了地裹緊了羽絨服,“要是有暖寶寶就好了。”
程弈白還沒有來,他們将船靠到岸上去,點點細雪落在湖面時,時有三五只殘荷擎着一捧雪白。蘭亭師兄像是想到了什麽,拿出橫笛來吹奏了起來。那調子溫溫軟軟的,纏綿悱恻卻又有些孤寂,像閨閣女子想念丈夫的愁思。
不多時程弈白來了,懷裏抱着一桠蛾黃的臘梅花,他徑直上了船來,笑着對蘭亭師兄說:“剛才我去摘梅花時,奶奶還問我,去年偷花的那個小賊怎麽沒有來。”
蘭亭師兄笑着回道:“怕被她的狗咬。”
“她那狗早就套上了,不用怕。”說着将臘梅放下,從口袋裏拿出個暖寶寶來,“給你貼上?”
蘭亭師兄眼睛亮晶晶的,“剛才還想要有個暖寶寶就好了,正好你就帶來了,你是不是有順風耳?”
程弈白替他将暖寶寶貼在背後,低笑着道:“順風耳沒有,大概只是有點心有靈犀。”
他們寒喧時夏徽與顧留政就默默地站在旁邊,努力使自己變成透明人。師兄的時間如此的寶貴,他們不想占用分秒。
船家劃起漿,畫船往湖心亭方向劃去,程弈白柔聲地道:“剛才那曲子,再給吹一遍吧。”
chapter 075 西湖十局
蘭亭師兄橫起笛子,清悠的笛聲再次響起,這次少了些寂寥。伴着他的笛聲,程弈白緩緩地聆唱起了歌詞。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曲子結束後兩人不約而同地在棋盤前落座,旁邊放着一盆茉莉花。這是被燕城的暖氣熏開了,在江南的冷風裏一吹,有些瑟瑟的,香氣卻清冷了些。
他們下得是十番棋,蘭亭師兄是客因此被讓執黑先行,但是在搏殺時雙方卻絲毫沒有謙讓,因為不拼盡全力,不光是對對手的不尊重,也是對生命的不尊重。
至于棋局如何,那時候的夏徽完全沒有能力去欣賞,便是顧留政也沒有能力去評價。第一局蘭亭師兄勝,第二局程弈白勝。棋逢對手,伯仲難分。一但一方超前了,另一方很快就追上來。兩人就一直保持着平等的比分,直到第九局。
第九局出現了四劫循環,最終以和棋結束。
越下到最後蘭亭師兄臉色越慘白,一年多的化療已經透支的他的生命,可他的眼裏卻是明亮的。夏徽有種錯覺,仿佛他就是空中漂浮的泡沫,雖然一碰就要破碎了,卻固執地還散發着最後的光彩。
第十局開始時,他們已經在西湖湖心島上停留了五天。
這一日天晴了,陽光穿過雪意照射了下來格外的明媚。西湖之上波光粼粼,浮金萬點。環目過去,雷鋒塔、蘇堤、白堤、斷橋、長橋都隐約可見。
斷橋不斷柔腸斷;長橋不長情誼長。
蘭亭師兄倚在回廊上問程弈白,“那首《菩薩蠻》是韋莊寫的吧?”
“嗯。”
“其實我更喜歡他的《思帝鄉》。”說着吟誦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程弈白打趣道:“難道這位小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蘭亭師兄低笑了起來,“縱被無情棄,不能羞。說得不就是我們麽?一但選擇了圍棋,就一路走下去。縱然……縱然耗盡了生命,也不能羞、不可悔。”
夏徽看見程弈白聽到這話的瞬間轉過頭去,眸光欲碎,眼角微紅。她才知道,原來這些天,他也一直強顏歡笑。
她前一刻還在埋怨他:蘭亭師兄病了你為什麽也不去探望一下?為什麽還讓他拖着病軀來這裏?為什麽見蘭亭師兄滿臉病容你都不問候一下?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更知道蘭亭師兄的驕傲。
你不願告訴我,我便當什麽都不知道。你來看我,我便披衣倒履相候;你邀我喝酒,我便醉笑陪公三萬場;你邀我對局,我便拼盡全力、嘔心瀝血。
——這就是知己。
第十局在沉默中開始,這是最後一局,他們仿佛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交手了,都沒有保留,在激烈的對局中妙手頻出,鬼斧神工。
這一局後來被棋壇上奉為精典,局中唐蘭亭三妙手,程弈白巧妙應對,被稱為古今無類。
然而令人扼腕嘆息的是,這一局沒有結束。
再唐蘭亭第三次使出妙手之後,忽然七竅流血,倒在棋盤之上……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他将他的一生都寄托在圍棋上,縱然因它而失去生命,卻也沒有羞愧、沒有後悔。
——他最終,死在了棋盤上。
**
富士山杯摘取冠軍獎杯後,夏徽正式踏上了征途。接下來半年連續斬獲世界圍棋新秀賽冠軍和韓國舉辦的首爾杯世界圍棋公開賽冠軍,成為世界史上最年輕的女子三冠王。
期間還參加了國內舉辦的名人戰、國手戰,并取得了頭銜,小狼狗戰無不勝的呼聲越來越響。她在努力實現對留政師兄的承諾,努力斬獲今年所有比賽的冠軍。
不過近來顧留政出賽卻越來越少,新秀賽因是男女混戰,他做過承諾不與其它女子對局,因此沒有參賽。首爾杯時也主動向棋院請辭,将機會讓給江青白、檀周、魯雁他們。他們也不負衆望,各自捧回了獎杯。
不參賽的時候顧留政都在翻閱各種古譜、對局,然後像蘭亭師兄一樣記錄在筆記本上。夏徽起初有些擔心,蘭亭師兄的事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看着他這樣默默的研究就覺得不安。顧留政對她這些想法簡直哭笑不得,陪她一起去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小丫頭才安心下來。
有時候程弈白也會過來與他讨論着,夏徽偶爾也在旁邊聽一些,知道他們是在研究一種新的布局,但似乎并不理想。夏徽倒沒有特別為他着急,師父說過,想要獨辟蹊徑總是得花點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