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文擂
擂臺上走上一位年輕書生,穿着一身淡青色斜襟襕衫,細緞束發美玉帶扣,通身上下無不妥當,仿佛在墨香書馨中浸了十幾年,光是一個照面就叫人不由道一聲好。
“在下江南懷易安,師從老儒徐先達。”
他朝着臺下觀衆拱了拱手,笑意清淺:“師父常說京城人才濟濟,哪怕閉着眼睛随手拎個書生出來都比我們幾人出彩,他還說明年科考,我們必定名落孫山。我與師弟六人如何能服?此番提早兩月進京,就為了瞧瞧:同是十數年寒窗苦讀,這京城的詩禮人家究竟比我們好在何處?”
底下書生中傳來三三兩兩的嘁聲表示不滿。懷易安也不在意,笑了笑又說:“今日正巧輪上懷某守擂,咱們大家以文會友,莫要傷了和氣。”
有面前這麽扇屏風擋着,唐宛宛有些看不清,不由往前探了探脖子。待看清了懷易安的模樣,頓時眼前一亮,連忙拍了拍晏回的手,十分歡喜:“快看快看,這人模樣好俊啊!”
晏回偏過頭瞧了她一眼,從喉中低低地“嗯?”了一聲表示反問。聲音微涼,還隐隐有點威脅之意。
唐宛宛一激靈,立馬回過了神,她以前上街都是跟着何家姑娘一起的,三個姑娘瞧見俊秀青年,這般反應早已是常态。可方才她一個走神就忘了旁邊坐着的不是何家姑娘,而是陛下這尊大佛了。
“啊哈哈……”唐宛宛幹笑了兩聲,連忙補救:“我就随口一說。”
晏回身後坐着一位男子,此時開口接了腔,聲音裏含着笑:“不過是中人之姿,不及陛下萬分之一。”
雅間并不大,約莫五步見方,刨掉唐宛宛和晏回還有兩個年輕男子,一人垂首靜立在牆根,方才上前來添過茶;另一人坐在晏回左後側的一張桌子前,桌上筆墨紙硯齊備。
因為兩人都穿着灰撲撲的衣裳,跟唐宛宛的衣裳一個色,都扮作陛下的下人,唐宛宛便把他倆都當成了陛下的暗衛,方才也沒多看。
可哪有敢擅自插話的暗衛?唐宛宛扭頭瞧了他幾眼,心說這位大概是潛淵閣的新臣,今日跟着陛下出宮來物色能人了。
這男子饒有興致地對上她的視線,站起身來一揖到底,複又擡起臉沖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來,不知該行個什麽禮,為難地站在原地,只好說:“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細細瞧了瞧,确實是陛下更俊。”
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頭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這話沒法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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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個怔愣,對方已經坐下,提筆舔墨開始寫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見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沒出聲糾正那人的稱謂,心說自己再多嘴解釋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陣急促的古筝聲橫向而來,代表文擂開始了。唐宛宛再低頭看去,臺子另一邊也站了一個書生,大概是剛才上臺的。他朗聲說:“李某自前年酒醉時得此一首,兩年來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認為此詩已經圓滿。煩請懷公子賜教。”
唐宛宛靜下心來聽詩,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記住第一句……遂長長地嘆了口氣,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這文擂是由來已久的傳統。何家學館每隔三月也會舉辦一次文擂,就在平時學生學射箭的那個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聽過幾回,卻總是心不在焉的。
實在是什麽熱鬧可瞧,老師規定個題目,讓兩方去寫詩,限時半個時辰。一首詩要字斟句酌,兩刻鐘內寫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頂頂好的。中途為了讓場上書生集中精神,底下觀戰的學生還不能說話,要悶頭坐着等。
一上午幹坐着等着聽幾首詩,縱是那幾十個字能寫出花兒來,奪了頭彩,也不過能得來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越發沒意思。故而每每參賽的要麽是各班翹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麽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中混個臉熟的。
這逢君樓的文擂卻不一般,沒有出題人,挑擂者帶着自己得意的詩作上臺,他的詩作是什麽題目,守擂的懷易安就要以此題作詩。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臺下觀衆倒數二十個數,守擂的懷易安竟要在這二十個數內作出一首詩來,詩作的質量還要勝得過挑擂者才算贏。
古有陳思王七步成詩,千年來傳為美談,可見短時間內成詩靠的是急智。可若是如懷易安這樣站在擂臺上一整日輪軸轉,全天幾乎沒有間隙地應付臺下輪番上陣的京城書生,起碼成詩三五十首,還得在臺下大聲倒數的嘈亂聲中靜下心來,怕是曹植再世也得犯怵。
更何況這些挑擂者并非現場作詩,他們帶上臺的是自己精雕細琢的得意之作,拿自己精心準備的去跟人家現場作的詩比優劣,簡直太不公平了!
“……三、二、一!”
二十個數很快到了結尾,唐宛宛光是看着都替懷易安捏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她一個學渣替人家大才子着什麽慌。
可二十個數數完,懷易安朗聲一笑,出口成章:“着書何似觀心賢?不奈巵言夜湧泉。百卷書成南渡歲,先生續集再編年。”(引用見作話)
唐宛宛瞠目結舌:這哪是普通書生?光是這一首作詩的本事就能在天底下橫着走了!
底下觀戰的數十位京城書生齊齊靜了片刻,還在琢磨兩首詩到底如何,一時沒人能給出個決斷。
可樓外圍觀的一衆百姓倒是揚聲高喝:“好啊!”
“好詩!”
“懷公子高才!”
先前提過的,為了方便更多人觀賽,逢君樓早年便将大門給拆了,外頭圍着十幾圈人,此時震天響的喝彩聲、鼓掌聲、叫好聲,幾乎要将逢君樓掀了去。
幾十位京城書生臉色都不太好看。因為此時上臺挑擂的這人名李徵,乃是去年秋闱解元,文采自不必說,必定在明年春闱中有個好名次。他若是輸了,京城也就差不多沒人了。
李徵面龐漲紅,恨恨咬了咬牙,低聲說:“懷公子,李某認輸。”話落便快步下了臺去。
懷易安面上仍舊是溫文爾雅的笑,拱手客氣道:“承讓。”門外遠遠圍觀的百姓見他風度翩翩,又是一通叫好聲,這第一場守擂便是勝了。
晏回身後的那年輕臣子奮筆疾書,李徵與懷易安的兩首詩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
又有一位書生上了擂臺,穿着一身錦袍,一看便知家中富貴,他意氣風發道:“在下何家學館陳鶴別,特來向懷公子挑戰。”
唐宛宛啪啪啪鼓掌,這位是自家師兄,雖是男學班的,卻成天被蘇夫子拿出來當範例翻來覆去地講,自然得鼎力支持。
陳鶴別也吟了一首詩,這回懷易安照舊是二十步成詩,底下又是一通震耳欲聾的叫好聲。
陳鶴別眉頭緊蹙,沉默了幾息功夫,面色陡然變得十分難看。似乎還低咒了一聲什麽,黑着臉認了輸之後便匆匆離開了,有些失了風度。
“有點意思。”晏回忽然笑了,問:“你覺得哪首好?”
唐宛宛怔了一怔,這個問題真是十分尴尬,她又不能亂指一通,只能誠懇認慫:“他們說得太快了,我還沒想明白是哪幾個字呢……”
話音未落,便聽身後那年輕臣子答:“依臣之見,第一擂,兩人尚在伯仲之間;可這第二擂,懷易安的詩卻略輸一籌。”
唐宛宛眨眨眼——噢,原來陛下不是問她的,而是問身後那年輕臣子的。忙閉上嘴巴,偷偷摸了摸泛紅的耳朵尖。
晏回勾唇笑了:“朕也這麽想。”
唐宛宛沒聽明白:“可懷易安的詩作一出,大家都叫好啊,再說這兩位挑擂的書生自己也認輸了呀。”
“這才是高明之處啊。”晏回眉眼中的沉峻都褪了個幹淨,面上只餘笑意,将其中關節給她一一拆開來講:“方才你可有注意到最先喝彩的是哪些人?”
唐宛宛細細回想了一下,刨去懷易安和他的六個師弟,樓裏的書生都是京城書生,自然更傾向自己這方。懷易安的詩作一出,他們尚沒來得及細細琢磨,就有人開始叫好了。
心思電轉,唐宛宛忙說:“最先喝彩的是樓外的百姓。”
“是呀。”晏回指了指樓外擠成一團的那些人:“你再瞧瞧,那些人都是什麽打扮?”
樓外大多是沒能進門的書生——逢君樓地方不大,來得晚了就得在外邊站着;
有大腹便便的員外——這是想要物色個前途敞亮的窮書生當上門女婿的;
也有約莫不惑之年穿金戴銀的婦人——要麽是來湊熱鬧的,要麽也是來挑窮女婿的;
還有幾位卻是只穿着件單薄汗衫,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有的頭上還裹着條汗巾子,應該是販夫走卒之類——這就是純粹來湊熱鬧的。
晏回說:“方才最先喝彩的就是那幾位壯漢,各個胸無半點墨,他們哪懂什麽叫好詩什麽叫高才?卻一直喊懷易安作的詩好,嗓門還恁得大。旁的人一知半解,聽他們大聲喝彩,也要順勢叫兩聲好。”
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老百姓大多是外行,看的就是熱鬧。他們并不關心兩首詩到底哪篇更精妙,只看懷易安二十數內成詩,有風度有文采有急智,贏得如此灑脫,哪還用得着比詩?
晏回接着道:“而這些外行都一窩蜂地說好,樓裏的書生會是什麽反應?他們若是對懷易安的詩句細細推敲,挑揀出哪個字哪個詞用得不好,反倒顯得小家子氣。于是挑擂的人只能面紅耳赤地認了輸,以此博個好風度。這些個書生是被自己好面子的毛病給拖累了。”
他身後坐着的年輕臣子接過話頭:“天子腳下人才濟濟,敢上臺的書生都是胸有成竹的,懷易安二十步成詩不過是個噱頭,真要與咱們京城書生的佳作相比,哪裏會有如此勝率?”
唐宛宛聽得義憤填膺:“那對咱們京城書生多不公平啊!”
“不止如此。”晏回又指了指那幾個販夫走卒:“奉陽街位于城西,這條大街往東住着的是下品官家,西邊多是富貴人家,沒有落魄戶。書生跑過來是為了看門道的,貴人過來是為了挑女婿的,可你說這幾位販夫走卒大老遠來這兒又有何用?有這閑工夫不如多接兩趟生意。”
“別的不說,這幾位定是懷易安等人刻意買通了來造勢的。他們算準了樓裏的書生好面子,以百姓之言給自己造勢,迫得挑擂者認輸。如此另辟蹊徑,實在狡猾。”
唐宛宛沉默,不是她故作高深,實在是聽得一知半解,只好問:“那懷易安作的詩不好?”
晏回點頭:“好,卻不該勝。”
這幾位江南書生用這等詭計,連着半月将京城才子踩在腳下,可唐宛宛從陛下臉上愣是瞧不出半分生氣,他還一直笑。唐宛宛心裏跟被貓爪子撓了似的,忍不住問:“他們太狡猾了,是不是不适合被重用?”
“非也。”晏回拊掌大笑:“有真才實學,又不像那些個迂腐書生,擅變通擅取巧,能審度人心,亦能放低身段。最最重要的是寒門出身,背後無勢力牽扯,正當得起大用!”
唐宛宛:“……”
怪道能當皇帝的人都是萬裏挑一,這九轉十八彎的腦回路委實非常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