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厲思敏95年出獄,人間蒸發,吳阿迪找不到他絲毫的音訊。于歡心梗猝死,素水成了徹底的傷心之地。吳阿迪裝了五百的現票,兩身黃梅戲服,乘南下火車,往深圳去。

那一路是奇妙的,山川倒退車與時間逐耍,過程如同拂開帷幔或剝殼去皮,視界始窄及闊大,灰色褪去成一片烈日的灼白,人生與之明亮、通達,好像即便萬事未蔔,曾經的事情像也可以宿弊一清。深圳是特區,人往如梭,車如流水,已與素水雲壤之別的速率馳騁。吳阿迪立定在福田CBD大街,仰看群山般的巨廈,一時竟想放聲哭泣。

他想人是多微如塵埃,銀河,又是多磅礴浩渺。

日子不好過呀,他吳阿迪不過一個蝼蟻,由孔洞潰逃至平原,反倒更自身難保。千難萬阻,他在華強北老賽格讨來份賣硬盤的活兒,月薪六百管一頓桂林米粉,能住二樓的一間小倉庫。他弱小又畏縮縮,少能招徕客人,把這東西哪哪兒方便實用說出個一二三四,至多別人問價,他小聲喏一個數字,別人皺眉問不能便宜了呀?他憋出個蚊哼的不能。久了,老板都嫌噎眼。老板川渝人,揪他道,搞銷售張不開嘴我白養你吃幹飯呀?深圳什麽地方?大有可為!臺面你既學不來,我教你給電腦殺毒,想不想?一臺淨掙好幾十咧,你替我跑活,我倒還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吳阿迪不蠢,摸索幾次,很容易就上手了。老板算他速成出師,準他能坐櫃臺裏摸電腦。老板時不時接通電話,說一串叽裏咕嚕的廣東話,繼而遞他一張字條,說你替我跑一趟,某區某樓看某某看黃中毒,臨門射球差口氣簡直要陽/痿,你去救救火。那會兒時值暑夏,吳阿迪舍不得買一口冰,他花錢坐公交,晃到目的地,一衫是酸汗。他話少又手勤,收了錢就跑,少給人留麻煩,久了也算有副好口風。老板漲兩百月薪,管他兩頓桂林米粉,加杯黃振龍涼茶。

要不是碰上那個摸他屁股,抱着他腰推他上床的四眼田雞,吳阿迪倒賣點iPhone 6,這會兒怕不是已叱咤華強北,少說也百萬身價。沒有如果。他嫌惡得反胃,立即辭職,再不踏足福田。他輾轉去珠海,進KTV售酒,抹得噴香打扮得騷唧唧,活像個賣屁股的家禽。當然是不賣的,賠情販笑可以,屁股多少錢也不行。有時候他自己都覺着自己逗,想我他媽壓根兒就不是個雛了,腚眼門子早讓人摘過了,那人還老師呢,嘴還他媽含過他呢!咽過呢!為糊一口飯吃,有他媽什麽不行的?

——但不行。他心裏都是厲思敏。後腦勺淌血的厲思敏,慈悲沉默的厲思敏,給他聽歌的厲思敏,為他蹲牢的厲思敏。身非己身了,祭給厲思敏了,他是自己一半魂靈的主兒,他不允許就不能給別人碰。

吳阿迪早确定這是什麽了。于是思念會在夜裏沃蔓地生長起來,繼而化為欲望,漫淌一身。他仍只住得起員工宿舍間兒,潮且破舊,牆薄如紙,夜夜聞得見隔壁家女人亢奮地叫/春。他兜頭将自己鎖進被子,世界就又簡省作一枚椰殼。他在封閉與雪白裏,起草一出戲文,拟他和厲思敏的愛情。是個淫戲,他們晝夜不分地地接吻做/愛,說荒唐污穢不敢細聽的愛語。

吳阿迪藏了根木質的“不求人”,壯而颀長造作。他清楚記得,他屁颠颠跟着厲思敏進十六中撒尿,解開裆,他胯間的那根就是這樣出類拔萃,長勢茁壯。吳阿迪握着他捅進去,喊無數遍他名字,喊得拖音吞字,含糊動情,喊到身心皆依附上去。

弄完了就是孤獨溢上來,瘋狂的想念也由潮水變了利刃。有時候不是想着一定能見,他就踩着窗沿朝下蹦了。他那陣兒對死無一絲的概念,以為不過就是昏睡一場。

再見面是99年,珠海竟在飄雪,不知是個什麽兆。

KTV那月份生意很好,酒不積貨,日日清空,戛然說歇停銷售,必都怨憤連篇。業務經理來勸他們,說哎喲酒哥哥酒姐姐們,你們旱澇保收還差這一兩天的水頭哇?求求啦,這陣子來個大人物,不招待好我頂頭上司都吃不了兜着走,你們賣個面子,別去投訴呗?等大佛送走,我們KTV免半年酒水抽成不行嘛?這才安撫下來,又都好奇,哪門哪派哪尊佛?難不成國家領導人。經理比個食指,高深莫測說:大老板文琦啊!

阿迪怎麽念怎麽難聽,他那會兒改名叫啓夢,五十塊辦張身份證,就刻這個名。怎麽說?算不服氣吧。——你當我是弟弟,老記着那個什麽啓迪,好!我就叫啓夢,讓你忘不掉!你一想啓迪就想啓夢!我才不當你弟弟!我想當你的......他一點積蓄存不住,總買裙子化妝品,買來鎖進抽屜,不看,不想。有回耐不住,趁沒人進廁所,對着鏡子抹了口紅,用力一抿。那勻淨的鮮紅色襯出他難言的陰郁、削薄,不能說好看。他用掌抵着鏡子,湊近呵汽,額際貼上去,眼淚滴答。他缺了的一個口,像被枚軟木塞堵上。

我想當女人,當你的女人,就這麽簡單,他才明白。

那晚真叫個豪車雲集,花籃擺了不少,紅毯都掏出來鋪上了。酒妹妹們沒任務,濃妝豔抹穿紅戴綠,一個扒一個,躲鐵樹後頭偷看。打頭是輛漆黑的悍馬,将一停,幾個經理堆笑着圍上去,後頭跟一溜門童應侍。車門拉開,下來的男人年紀不清,随性的夾克,頭發長到鎖骨,神似鮑家街43號裏的汪峰。也不算好看,有點兒微跛,但面容剛毅。有個就說,橫不能這瘸子就是那個什麽文琦吧?吳阿迪正換季發燒,想回去休息,揪一下她辮子,噓聲道,少瞎說,小心你飯碗。扭頭想走。被揪的那個悻笑,閉嘴沒一會兒,又指着後一個:後頭那個就文多了,我說他才是像老板吧?吳阿迪無意扭頭一瞥,既見邵錦泉,更見厲思敏。

他瘦了,本來也不胖。沒大變,照舊高高的個子,碳黑的眉毛。他在嘈雜的人群外緣,衣領拉高緊鎖着脖子。他沒什麽表情,像不知所謂,同樣也不知所終。

吳阿迪倒不至于像雷劈,他還真沒被劈過,說不上那是什麽滋味。但五髒确切在疼,尤其是心,類似于揪弄,好似從面團上掐下個劑子,隔一個紅毯寬,他心就那麽成了一粒粒,兩掌一攢,又糅合成個不成形狀的東西。外頭飄雪,罕見地冷,吳阿迪眼睛卻燒得發紅,幾近掉下淚來。

吳阿迪折回租屋飛快洗了頭、手臉,擤淨清水鼻涕,用力搓了搓兩頰。他翻箱倒櫃找不見一件體面的衣服,淨是些花花綠綠的裙子。他不敢穿。他奔去隔壁屋,朝上鋪喊了一嗓,就卷走他的棉襖牛仔褲,逃回屋換上,明顯是大了。他對鏡自窺,撥了撥頭簾兒,傻樂了一下,想,還他媽算是個人樣子,不醜,也沒老。他又有點兒臊,想着見了他,我怎麽說呢?女人一樣埋怨他不辭而別,了無音訊,救了我又不要我。還是抓緊時機剖白給他聽,不放過他,說我愛你?想你?

你好不好?

他這個燒一下就到沸點了,他頭重腳輕,腳踩浮雲,一層層找上去。到三層,金碧的走廊反着他懵然失神的臉。他往前闖,挨個尋,經理展臂攔着,問他幹嘛、找誰、這會兒不能進,大人物在談大事情。吳阿迪管他個屁!他怕死了,他怕他換個衣服的功夫,厲思敏就又憑空蒸發,找不見了。

他繞過經理往前,被揪住他後頸皮子往回扯。經理怒謗:你他媽個逼的賣酒的腦子搞清楚!別他媽好好跟你說說不聽啊!朝對講喊一嗓,幾個保安就來了,抽電棍,扯衣服,罵罵咧咧,人被掐着按到。他邊揮舞四肢企圖掙脫,邊朝前攀爬,神經病似的喏:“......厲思敏!”被這麽按倒在地,特別狼狽,吳阿迪祈盼又害怕,他不希望隔這麽久,他見的是如此不體面的自己。好歹,要堂堂正正地站着吧。他暈乎乎地要起身,被誤作反抗,又被誰蹬了脊梁,朝前撲跌,猛跪下去。至此臉貼地板,手腕反擰,再無尊嚴可言。

那腳站出包廂,邁進到眼前,吳阿迪也只敢瞥一下,就緊緊閉上了眼,裝作陷落進一樁團圓的夢裏。

久別重逢,厲思敏沒什麽過多的喜悅,環顧屋子一圈,倒有不少顧慮似的,顧自喋喋不休。依次:你這裏沒退燒藥?我等下去買,我記得門口有個小藥店。

一樓總歸潮氣要大,你怎麽不換到二樓呢?關節不護好老了就受罪。

在這裏有朋友麽?為人都怎麽樣?沒有受欺負吧?

再不唱黃梅戲了?不唱也好。唱了還......

你這被子是秋天的吧?厚的呢?發燒還不保暖。

全是方便面盒子,你也真是......啧。

現在掙的錢不夠你填肚子麽?我給你。

不要學我們盲流抽煙,不是好習慣。

再吃胖一點吧。

我過得還好。

你這幾年呢?

吳阿迪在被窩裏聽着,直愣愣地看他。厲思敏坐他床沿,低着頭,也看着,不再說話。

吳阿迪從被窩裏伸手,朝上探。厲思敏怔愣,又突然笑着朝前湊了湊,将頭頂抵進他掌心。吳阿迪發着顫,從他額際撫到鼻梁;又順去微陷的兩頰輕摩;再至他唇周,細碾那一圈磁青的細茬;最後是嘴唇,幹燥發熱,形狀削薄,翹了绺翻卷的皮。這嘴吻遍過自己全身,要一口吞了似的啃噬過自己,雖是假想,但不妨他撫得癡迷不已。而且一經那念頭,動作、眼神,都跟着柔情粘稠得沒名堂了。頂上一盞糾着蛛絲的挂口燈,厲思敏目光一閃爍,扭開頭,蹭過那滾燙雪白的指頭。他起身說:“我先去買藥。”

吳阿迪彈出被子,往他懷裏撲。他放聲大哭,卻不知道在哭什麽。

委屈?當然委屈,委屈死爹沒媽,生錯種了,被人惦記屁股,活得卑劣,人不如狗。可不都忍下來啦?憑什麽這會兒要哭給厲思敏受着?幾年不見,厲思敏欠誰了?招誰了?他怎麽就連一個大大方方的招呼都得不到呢,怎麽就非要接着你吳阿迪這孬種的淚,他犯得着哄你麽?他過得就輕松?越想倒越忍不住,越酸得鼻腔脹痛,越哭得放肆。厲思敏先是僵滞不動,只那麽愣着,到一聲喟嘆溜出鼻腔,才用力抱緊了懷裏的人。

吳阿迪都不知道,能在一個人懷裏哭成這傻樣兒,這麽舒坦,這麽叫人得意。他眼淚鼻涕全不體面地浸進厲思敏前襟,染透他黑漆漆的夾克。厲思敏手掌蹭過來,不嫌地用掌根不斷地輕抹,到掌心濕漉漉了,他褲腿上一擦,又将幹淨了的手擱上他後腦勺,緩緩地撫,甚至穿進發間,一下下兒按動。

吳阿迪貪婪地将鼻尖伸進他頸間,做厮磨的樣子,哭聲也漸停了,嘴裏唔囔囔的不成句子,成了糾纏、癡戀。他熱滾滾的嘴唇往他喉結上貼,一逮着那塊皮膚,就緊齧住,辣辣地狠命一吸。厲思敏嘶聲,要推搡他,吳阿迪整個兒沸了,咬着牙啃過去。兩張嘴就荒唐緊密地銜接了。吳阿迪跪在他腿間支起上身,抱住他整顆腦袋,用力地用舌吸附他。厲思敏逃不開,居然也就容忍了,任他貪舔鑽探,甚至做了微小回應。不久也熱烈了,與他氣息紊亂地肌膚相碾,飽嘗了彼此一頓。

那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吻,莫名其妙,又帶着渴情和絕望的意思。

雪就沒停,飄得很歡,弄得這兒不像珠海,像臘月的素水縣城。窗外黑黢黢,屋裏是幽光。吳阿迪癱軟地伏他肩上,怨艾平息,模樣依順。他輕聲說:“我好想你。”

“......嗯。”厲思敏是個容易害羞的人,其實很腼腆,輕易不說什麽。

“我這幾年,特別累,也不知道在幹什麽、該幹什麽,爸媽都不在了,你也不在,我心裏沒有底。”

厲思敏撫摩他後背:“嗯,我知道。”

“你為什麽說不見就不見呢?”

“我躲着在。”

“你躲我?”

“也不單單是你。不是別的,就覺得你要見了我,還得老想起他。”

“他聽說......被姐姐接回家了,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厲思敏摸摸他後背:“你還害怕他?”

“嘁。”吳阿迪蔑笑:“還是廢人一個。我他媽這會兒也無所謂了。我沒怕過他,我就怕見不着你。”

“......”

吳阿迪吸鼻子,猛一箍厲思敏脖子,高聲道:“我、我愛你!”

厲思敏怔完了掙動,“瞎說什麽。”

“我愛你!我沒瞎說!我愛你!我愛你!我——”

“不要鬧。”厲思敏皺起眉,撇開臉。

“你把我一起帶走好不好?我不要跟你分開,我不要找不到你,我誰都沒了,我不想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你帶着我好不好?好不好?去哪兒都可以......”吳阿迪哀求,又一滴滴掉淚,“你喜歡女的,我就可以做女的,好不好?”他從厲思敏身上蹦下去,赤個腳,踉跄這去開簡易櫃,扯落一堆紅綠的裙子。他撈起一件紅的抖落開,比在身前,給厲思敏看,挂一臉希冀地問他:“像麽?”

厲思敏拎着拖鞋過去,擺到他眼前:“你先把鞋穿上。”

吳阿迪丢掉裙子又去抱他,往他懷裏鑽:“求求你,求求你......”

“你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麽嗎?”

吳阿迪搖頭:“我不管!”捆他更緊。

厲思敏下巴抵上他發頂,又一聲嘆息,“你老不聽話。”

後頭頹餒犯渾的時候,吳阿迪偶爾蔑笑着諷厲思敏:你是不是當時抱着收養條狗的心思?但那時尊嚴掃地追随他回素水縣,吳阿迪是真以為,以後都會是安寧日子。

他算家破人亡,根都掘了,哪還有親故?厲思敏幫他租了盧圩的一間待拆的老偏屋,偏屋藏窄巷子裏,管道交錯接無數龍頭,屋裏是棕絲床、塑料花、舊海報;也沒個獨衛。屋外圍山,天氣好時,就覺得它很近,邁腳就登得到尖兒上。盧圩離長康街很遠,遠得讓吳阿迪感覺不出回到了故裏。他還是吳阿迪,只是年幼時惶惑的東西變得明确而殘酷,并蒙上一層叫年齡的東西。

吳阿迪在附近一家煙雜店做幫工,賣東西,盤存,搬貨,挺清閑的,月工資比深圳珠海也就約等于沒有,但靜下來想想,總以為這潦倒的別名叫靜谧安穩,至少挨着愛的人。他對險惡一貫無所察覺。厲思敏是要麽很久不來,要麽來得頻密。來也多半是晚上,還總帶些東西:新的衣物、必要的日用、甜蜜蜜的水果奶糖、書、影碟磁帶、沒人養的病貓瘦狗,要麽就錢。錢都是嶄新的百元整票,邊角又薄又脆,銳得割手。吳阿迪但凡驚惶地說不要,或索問他來處,厲思敏都搖頭,抽個煙,權責自負地笑說:“掙的。”

“那也太多了。”“你先幫我存着吧。”“你攢着娶老婆麽?”“不娶。”

有回,拎來的是活蹦鮮跳的一袋花蟹,說這是沿海特色,素水根本沒有。倆都特土,誰也沒拾掇過,随便刷刷就隔水蒸了,弄點姜末佐醋,吃起來還挺那麽回事兒。蟹殼堆成一個紅色山包,滿屋是腥氣,倆人對着傻樂。結果是吳阿迪撂下筷子就寒得鬧胃了,奔進廁所哇哇地嘔吐。厲思敏手忙腳亂,倒水找藥,探他體溫,逗留了一整晚沒走。

吳阿迪半夜醒來,發覺厲思敏和衣睡在一邊兒,神情溫存松弛,像個貓冬的小丈夫;他輕之又輕地湊過去,在他下巴上連親了好幾口,伸舌勾舔他冒尖的細茬。他附在他耳邊低喃:“我好愛你,好愛你,我愛你......”說完了又去舔他下巴,像個沒神智的動物。你那會兒讓吳阿迪去死,他都情願,都癡着說,那好啊。

吳阿迪難以深究他倆之間的關系,但隐隐又不想搞清楚,以為搞清楚就是結束。他懷抱着非分之想,好似抓捕,逮住他就說喜歡和愛;兼顧肢體動作:啃咬他脖子,騷不要臉地往他身上糾纏,按着他肚子,猴急地往他腰上騎。

那場景其實很三流搖滾,熾烈燃燒終成餘燼。厲思敏目光曲折,但永遠都拒絕,只會說個“不要鬧”,偶爾驚覺他火燒火燎地探到自己腿間,渴情得過分了,也會拔腿就開門走。他拒絕人都溫柔地發蠢。吳阿迪也根本不信他是無動于衷!不說別的,是分明——他那兒有反應。吳阿迪不甘心,把它誤讀成自尊作祟,又或者,接受不了自己是男的?好啊,那就當女的!只要你願意!你要我!我什麽都行!塗紅抹綠穿裙子,搞得魔怔發瘋,說的就是他。雖然鄰裏間不熟,但閑話絕不少,都私下傳:這戶住的是個妖人,古裏古怪不男不女,腦筋我看不正常。吳阿迪是陷深了,厲思敏在眼前,他愈發招搖得不在乎。厲思敏依然沉默得讓他發怒,怒燒空了是一剎的痛恨,痛恨過了剩委屈的餘燼,于是又哭,洗亂一副“豔容”。他猜自己的眼淚是厲思敏的軟肋,他一哭,對方就嘆着擁抱他,下巴抵着他頭頂,衣袖在他五官上稚拙地擦拭,反複喃着“聽我的話”。這伎倆一貫有效,餘燼被拂散。

他懷裏馳隙流年,吳阿迪抽噎着撫摩上他脊背腰際,才驚覺那些傷。——多是棒痕,也有刀傷,呈栗的顏色橘皮質地,有的竟新鮮帶血。厲思敏再藏,就顯得晚了。

黑社會。彼時這詞于誰都抽象,仍勾連着香港油麻地,十四K或和安堂,人人往戲劇了臆想。九槍爆頭千人火并,那算天方夜譚,奇情詭案源于杜撰,那些東西離蕭寒縣城委實遙遠。吳阿迪一向以為厲思敏是頭頂的木梁、雨下的屋檐、立春的日頭,他被自己的一腔依戀給蒙蔽了,就沒及時察覺他也立于深淵之中。“你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麽嗎?”他未來怎麽回味都覺得,這是句求助。

那事後來就是座酒山,聳立在兩人之中,永遠不會被撫平。吳阿迪記得那是時逢千禧年的清明,煙雜店老板返鄉燒冥紙,厲思敏三天沒來露面。吳阿迪有數,厲思敏如今的平白隐遁絕不會無故。他心就哽在扁桃體,一個喘氣兒的功夫就慌得能跳出來。煙雜店有固話,厲思敏有臺波導,留過號碼,他就反複不斷地打,一天磨人的十幾通,就是響不應。吳阿迪魂兒都飛了,錢收不對,貨理不清,顧客買鹽,他給的堿面,發覺不對追了一裏,晚上打烊拉大門,沒留神被碾烏了指甲蓋。

清明細雨濡濕窄路,縣城的夜路寂得人發慌,蛐蛐兒響都能算慰安和依附了,吳阿迪念着他名字,快步地行,似乎是背後挂了黏重的影兒。過香杉林,過小水蕩,經娘娘廟,任他再幾近奔逃,也沒躲掉濃影的撲襲。被什麽兜臉罩住了,天地驟滅,當頭一痛。聽聲兒大概不止一個,步子雜亂倉促,有高低起伏的喘息與嬉笑。口音也濁重,間或聽清幾句:媽的個細皮嫩肉帶把子的。姓厲的玩兒兔爺?真有好滋味?他帶人搞咱們手狠,咱們就更狠。咱也嘗嘗?你他媽自己嘗吧,個不挑食兒的老色球。嘗就嘗,你回頭別饞。防着姓厲的索你命!

真笑死我,不就他媽一姘頭。我/幹!

吳阿迪是怪胎,他那麽多懦弱的淚,那會兒半滴淌不下來。他掙紮踢打,大家都精疲力盡,那些人中途狠狠踩了他肚子。一場作踐,漫長得如同有一年之久。歸靜了,從濕涼的地上爬起,摘掉麻袋,發覺天色都微白了。晨霧圍籠青山,苔綠清鮮,空氣中有鳥雀振翅的微響。原來素水的模樣,他根本就不熟悉。那種切實的濕潤與空洞感從尾骨浮漾了上來,連綴後背麻得發脹,周身劇痛。秋明凱的臉懸浮到了鼻尖,耳邊一陣唱念。他哆嗦抖擺面無人色,脾胃抽搐,咕咚跌到地上嘔吐。蒲公英純然無知地開在他手邊,十蓬百蓬,連成純白的一片。

這事兒瞞不住,張狂跋扈的那幫倒怕你不察覺。

厲思敏怒的樣子比彗星還鮮見些,你會覺得他那雙眼睛是亦載亦覆的汪洋,消納了最大體量的沉痛與危險,可他不揚言報複,吳阿迪更沉默地半句都不哭訴。以至兩人再碰面,當間似乎生了一層無故的芥蒂,都仿佛覺得彼此陌生。

吳阿迪被厲思敏硬拖進一輛濺滿黃泥的富康,被強勒上安全帶,車整個兒疾馳出去。濃黑夜色被扯得又長又模糊。沉默很快成了簡省的争執,厲思敏執意讓他離開,吳阿迪說不。兩人都沒翻三倒四地做解釋,因為不是不懂對方的想法兒,只是不接受。争執又歸于沉默,倒是厲思敏低估了吳阿迪的瘋病,不留神就被他逼過來,踩剎車。車身剎那間劇烈抖擺,厲思敏怒喝他,咬牙朝右打方向,只聽巨響一聲,車沖下淺壟,紮進一畝播種不久的中稻。

車前燈稀碎,油箱滴答,警報丢丢丢地叫喚。吳阿迪從厲思敏的懷抱中掙起頭,發覺那宿命一樣的血線,又從他額際蜿蜒下來,劃分他的臉。厲思敏眼裏浪濤洶湧,吳阿迪下意識地閉眼縮脖子,以為他要一老拳掄上來。

結果依舊是個粗魯蠻悍的擁抱,帶着複雜的情緒,勒得人喘不上氣兒。厲思敏不知哪來的血,慢慢浸潤吳阿迪的衣服,等他知覺了,前襟俨然濕漉漉了。吳阿迪腦子裏一團白光,他下巴打顫,胡亂地摸索,撫過厲思敏腰後一只微涼堅硬的東西,摸到一處溫熱的窟窿,血就打那兒來,細細不斷。事後再想,吳阿迪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無能,開不走那輛破車;恨自己豆芽菜,沒法兒背起厲思敏就跑。他那會兒恨的則是命運,這麽虛渺無形質的東西。

厲思敏癱軟地頭抵他肩膀,眼膛幹澀,眉毛随短促的呼吸一緊一舒,他摩挲着吳阿迪捂緊窟窿的那只手。蟲鳴起疊,月亮皓白一枚,兩人僵持着姿勢擁住不動。

他倆往後都沒對彼此說過的,是自己這輩子能想到的最安然的收梢,就是那晚和你死在那畝稻裏。

厲思敏幹燥的嘴唇貼在吳阿迪脖子上開合蠕動,不是吻,但近似。“我身上有好多血債,以後會更多,根本還不清。”

“我,”吳阿迪眼淚才一下兒泉湧,“我死都不走,媽的。”

“那我就有一個條件”

“你說!你說!”

“不許再說你愛我喜歡我,你也不能愛我。”

吳阿迪情願說:那我活什麽?那我與其死。但沒有說。

他抽噎地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我、我現在怎麽救你?”

“我死不了的。”

“放屁!”

厲思敏擡手,指檔杆邊的黑手機:“電話簿裏,打給舊強就行。”

“你會被抓去坐牢麽?”

厲思敏故意:“我會被槍斃。”說完自己一樂,“不至于。”

“你要牆壁那我就也不活了。”

“不行。”

“我能再說一遍麽?”

“嗯?”

“......”

“最後一遍。”

“好,好,好。”

“那你說吧,我聽着呢。”

生命的黑影鋪在兩人腿間,融彙在一起。厲思敏屏氣了,但他用嘆息僞裝。

“我永遠愛你。”

厲思敏笑了一聲,問他:“什麽叫永遠啊?”

“我不知道啊,”吳阿迪抹掉淚:“流行歌裏就這麽唱的。”

再後來雜事叢缪,人欲縱橫,深淵相連,光都沒了,吳啓夢就不願意繼續想了。他倒是沒猜到最後坐牢的會是自己。無所謂了,也算替你還血賬了啊厲思敏?哎,我可沒騙你,我永遠愛你。另外命運原來只是無“常”,還真不是無“情”,我既然不該愛戴它,同理我也就不該惱恨它。

愛你說不受時間磨滅,那至于人生嘛,似水流年,一個載體而已;我倘若把它寫作一首情詩,求仁得仁,那它一定就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