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鼎重開,大排場,來了好一批人物。一幹人等被要求儀容儀表,首要,就是打扮得像個人。柳亞東不太愛照鏡子,他這回廁所裏多瞥了幾眼,吓自己一跳:操,這頭發,野人麽這是?他擱心裏默默地數了數日子——來好幾個月了,竟快小半年了。

素水乍然回暖,群鳥動身歸鄉,僵了一冬的指頭麻得發癢。焦麗茹驅車帶三個人去了縣商區,一路是灼白的太陽。去百貨大樓買衣服理頭發前,四個人吃了簡單的一餐飯。是個挺雅的私房菜,門庭冷清,應侍在縮在櫃臺裏剪指甲。焦麗茹點單的時候,應侍把一疊菜譜擲飛到地上,焦麗茹朝她笑:“脾氣大生意就做不大。”胡自強搶焦麗茹一步蹲下去撿。“謝啦。”焦麗茹噓着嗓子,話拂到他耳邊。

馬路牙上停着鳥,用喙啄一地瓜子的碎皮,再撲棱着飛走。蘭舟倒不用吊着胳膊了,打着石膏做點常規動作,不大動就沒事。他面朝門外愣神看着,眼一會兒就晃花了。他發茬後面凸出一枚骨節。柳亞東盯着,一手紙杯一手煙,搞得倒像他蠻滄桑。

商區有個百貨樓,貼長條的奶白瓷,嵌一碼色的藍玻璃,映着天光雲影。前幾年它能算素水縣區獨一處,如今多了個宏茂商廈,也就不新鮮了。非要說個特別的——百貨樓頂層是東風電影院,78年開起來的老影院。電影如今是不新鮮,原前計劃經濟那會兒叫一個鳳毛麟角。電影制片廠只拍不放,中影負責統一發行,一市一縣就那麽幾份拷貝膠片,影院串片播放,跑片員蹬着自行車滿世界趕,生怕誤了放映的點兒。

一說,焦麗茹倒回憶起自己做姑娘時,“有個跑片的,騎車在我們文化宮邊上栽了個大跟頭,車也栽壞了。他蹲那兒啪嗒嗒掉眼淚,過路的呼啦圍上來,問怎麽了呀小夥子,他說跑片趕不上點了,要罰工資了。一群人就幫着出主意,有的給他上鏈條,有的給他拿水,有的給他硬幣說你坐公交趕一趕,後來來了一個騎幸福250的,五大三粗的,他說你來,我騎摩托帶你走。”焦麗茹觑着眼,“有時候就覺得那會兒的人,都善得很,沒什麽壞心眼子。”

誰也沒應這話,柳亞東更好險沒從鼻子裏蔑笑出聲。

“我是難得來。”焦麗茹從提包裏又順出根女煙,說:“請你三個看場電影吧,汽水要不要?”

你說一瞥裏的印象有多深呢?可能很久。一場電影時長的呢?那就更深更深,搞不好一輩子難忘。因為這個電影,柳亞東和蘭舟都對“女人”定規的理解做了改變。女人其實不是愈豔愈好,疏淡不語的樣子,也挺美;女人也不一貫是懦弱矜持的動物,“我愛你與你無關”,用輕巧的謊言埋葬一生的牽念戀想,果決勇敢,叫人錯愕地消化不了、自慚形穢。銀幕上開篇就是蕭瑟的嚴冬,顏色也灰灰的、黯黯的,琵琶曲琮琤作響。觀衆席上人還算不少,三三兩兩簇成一小團一小團,切切察察總有交談。

本來要坐一排,結果空位置不夠,只能拆開兩兩鄰座。胡自強挨焦麗茹坐前排,柳亞東挨着蘭舟,那一排就他倆。蘭舟拿着份糖炒板栗,剛出鍋的,隔着袋子還滾燙得很;柳亞東拿的是兩瓶海碧汽水,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玻璃瓶上凝着一層水珠子。柳亞東摸黑要遞他一瓶,扭過頭,看見他用舌卷掉唇上殘餘的幾粒栗子粉渣。

他的五感乍然就煥活了。

那一晚,觸感之外,蘭舟的嘴唇有一股唾液的水腥味道。柳亞東停駐在那裏,見分寸地朝前抵了抵舌尖,蘭舟牙關緊得紋絲合縫,他也就放棄了,專注于嘴巴相碾,甚至青澀地輾轉了角度。持續的時間不長,柳亞東吻了他十多秒。那會兒是山風野墳,也不曉得有沒有什麽孤魂野鬼看見。蘭舟比他預想的要鎮靜從容,沒什麽顯見的動作,濕潤的眼睛沒有大幅閃躲,以目光與他答對。這麽一看,反倒是柳亞東自己先懵了,他看天,看地,看空氣。他食指往嘴唇上擦,又快速一抿,喉結一滾,像把吻給一咕嚕吞進了肚子。這當然是初吻。他又擡手給了自己一嘴巴子,朝腳尖笑笑,慌亂又高興的神經樣子,整顆心髒燃燒起來。

停了挺久,蘭舟什麽都不說不問,只老氣橫秋地嘆氣,呼的一聲,摻進山野的風裏。

銀幕上,齊頭簾的女學生停駐在作家徐先生的屋外,朝裏探望,謹小又好奇的模樣。柳亞東伸手去掏板栗,一沒留神掉了油亮亮的一顆,咕嚕咕嚕往座兒裏面滾。

浪費糧食是大罪。蘭舟費勁蹲下去撿,頭深埋進去。柳亞東憂心他捆着石膏的那只胳膊,連連小聲說“讓開我來撿”,跟着蹲下去埋頭。立錐的地方黑咕隆咚,兩個人頭挨頭,隐隐約約覺得板栗就躺那個位置,一齊伸手去摸,沒成想不是,是一團紙屑,攥住的也是對方熱滾滾的手。蘭舟往回收,柳亞東流氓行徑,抓住了就不放。前排右邊,犄角旮旯那兒圓溜溜的一個什麽,八成就是板栗,柳亞東擠得微喘,一手抓着蘭舟,一手伸過去夠,掏回來東西眯眼一瞅,果然是,可惜沾上灰了,不能吃。蘭舟蹲得膝蓋發麻,就說扔了吧,白費勁。要擡屁股坐回椅子。柳亞東低低喊他名字一聲,追索地擡起頭,又吻上他。蘭舟猝不及防,沒及時合牙關,唔了一句,被扽得墩回原位,不得不讓他舌尖伸入。

女學生長大,身量拔高,依舊瘦弱平坦。她得以進了徐先生的書房,驚嘆他滿屋珍藏,而後奉獻了自己的初夜。演到那幕,觀衆席上微微有騷動,女人羞怯地低笑,男人朝女人挑眉,給暗示性的低語,或直接就在對方臉上來一口,換一頓雨點粉拳。

胡自強不好意思這麽直截了當地瞻觀女人身體,轉開頭沒看。焦麗茹故意拿手往他眼睛上遮;這一旁,柳亞東更有目的地親吻着蘭舟。動作更精準、用力,到蘭舟驚詫,朝後掙動。

柳亞東手扶着他後頸子,緊跟着朝前挪,吮他嘴裏的水意,咂出一股海碧汽水的甘甜。他動作還是既生疏又愚蠢,或者說魯直無章法。蘭舟從最開始的招架服從,到被激起了自尊心,也不甘,也不服,也昂起下巴朝前頂。漸漸的,兩人熱情的失序起來,說不上誰煽動了誰,誰感染了誰。兩人蹲得更深,幾乎是坐在地上,用力地纏繞唇舌。銀幕上一場癡戀,誰也不察覺到他倆正窩藏一起。

柳亞東後來知道他們看的電影叫《一個陌生女的來信》。

晚上花籃排布,紅毯長又長,幾乎要鋪到對街;金鼎門頭依然明晃晃的,下頭客來客往,男人一水兒西裝。

這會兒才發現西裝是男人的一道溝坎,有的人穿就怎麽都合适,有的人穿,評一句古怪都叫給臉。邵錦泉不用說,西裝就是他第二層皮,是他最淺顯的僞裝,配上他今兒一絲不亂的發型,與其講他是個吃血飯的黑社會,不如說他是個知書達理的學究。胡自強的“風姿”倒是真沒想到,他骨架頗大,個頭很高,軀幹撐滿西裝留不出餘地,人非常之硬朗,雉澀也與之褪去一半。可惜在缺一點男人的從容。

柳亞東精健,燒完成了勁瘦。他利索的短頭發,天生的一張兇臉,神情又慣性冷漠,西裝一旦樣式簡潔裁剪合身,文配武,就顯得蠻有味道。他胳膊大腿緊繃繃地撐在衣管裏,兩肩平闊,西裝布料是墨一般的黑色,夜晚霓虹下,一身細節統統淹沒,整個兒人都是沉頓的、潦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那麽設計,他西裝上衣有時裝感,略帶收身,從後朝前看,柳亞東腰際是兩道微攏的線,旖旎有味道,柔韌不削薄,有性的暗示,時髦話說,叫瞅着性感。

春水堂的幾個女孩兒被安排來做“迎賓”,描眉畫唇,該露的全露。她們朝柳亞東背後指指戳戳,竊竊嬉笑。

嗓子最銳的,是當初敢給焦麗茹甩臉子的靜靜。她有做/雞資本無做/雞自覺,她天生心靈嘴巧,心氣兒自然也高。她扪心說素水只是個鴿子籠,是個臭水溝,再狠命掏,到手的也是爛泥裏蹦跶的臭魚蝦,傍上有什麽奔頭?不比去大城大市混,稍微動一動心思,随便做個老板的小三四五六,也比如今陪酒陪睡的賺得足。她迷香港的鄭伊健,迷洪興社仗義長情的陳浩南,她篤認男人要狠一點才值得愛。她哎哎,笑說:“那誰?好小哦。”

夢雅是張長臉,靜靜喊她“大馬”,買她鐘的按摩客相對就少,得虧是性格溫吞脾氣好,有的人就迷她那挂。她朝柳亞東望望,解釋說:“麗茹姐不提了麽,說邵老板招了三個武校的。”

“哎,我當是幾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叔呢。”靜靜笑得賊兮兮,“怎麽這個這麽嫩?”

夢雅嘆:“越小越好糊弄,你跟他說這是個好出路,他就巴巴地信了。”

靜靜飛白眼:“你別跟我這兒老氣橫秋的教育人!煩死了,你就是個雞,說屁的你說。”

小雅很小,年初滿十七,她騙焦麗茹說她二十四,丈夫是得病死的,生下來個黃口小兒要養。她訴說得極動情,一副心如死灰要上吊的樣子,焦麗茹信了她“凄苦”身世,不知為什麽地共情了。她柔聲勸問她要不要留下來學按摩,不用上鐘,說你一個做媽媽的,最好能幹幹淨淨的。結果是小雅她自己鑽進上鐘的小姐堆裏,屁颠颠跟着按摩客上了二樓的标準間。她手段純熟有一套閨帷秘笈,倒搞得嫖客沉迷陶醉得很。她謊言很快被識破,焦麗茹倒沒怒,反倒說你有你的命,你情願就最好,不要後來後悔了再罵我是個毒鸨母,我是勸過你的。她沖靜靜眨水亮的杏仁眼,眼影的磷粉撲簌簌往下落。她噴出一嘴粗俗:“你個爛婊/子,看見帥的帶把子的就想扒,跟狗一樣渴!”

靜靜踩着細高跟沖過去,掐她小籠包似的奶/子,“說誰狗?你才狗!”

小雅嘎啦啦地笑着尖叫,撅着屁股蜷起背,更高聲:“誰騷誰浪誰是狗!哪個當年舔着臉想往邵老板床上爬,結果!人家柳下惠轉世,根本就——唔!”靜靜猛地捂上她的嘴,揚手在她屁股上狠狠來了幾下。小雅掙紮踢打,往靜靜腿間的密林峽谷裏戳。

“哦喲——不要鬧了呀,麗茹姐看見罵死你們。”夢雅上前分開他倆,四處瞟。有人來問她話,她馬上堆笑說:“對的對的!您裏面請。”

靜靜一撥拉頭發,朝胸脯按按,又瞥柳亞東:“不知道是不是個童子軍。”

“怎麽可能。”小雅眯眼篤定道,“在我們鄉裏,他這個個頭的男伢伢孩子都滿地跑了,說要還是童子雞那八成是裝!你看他裆嘛......那麽鼓鼓一包,肯定色得很!他還他媽的能擱着好槍不用?鬼扯咧。”

靜靜挑眉抛飛眼:“那也不一定哦~”

小雅回抛:“你去試試呀~賭你那根串玉的手鏈子。”

“賭就賭。”

柳亞東一直在看也穿着西裝,正站散煙的老賈身旁不語的蘭舟。柳亞東眼前的掠過的人絡繹成陣,有的是小老板派頭,腆大肚子,夾小皮包,說話宛若敲鑼放炮,有的臉粗糙黯淡,目光兇厲,隔着衣服都聞得見血味,有的縮頸屈膝好像被人閹過,眼珠子亂轉,逢人都要伸手去握,滿臉挂笑。愈往深去人愈膽小,覺得陰謀陽謀四處都是。柳亞東莫名心生疲怠,就一迳往嗡擾的人群外緣退。眼前是密匝匝的頭,滿鼻子煙味,他跟蘭舟,也就幾乎隔了一條銀河那樣寬。

蘭舟穿西裝不像他那次穿校服,明擺一副“我不自在”,看的人更覺得不自在——什麽玩意兒?偷你爸的吧?他像小矮駒配了副威風凜凜的好鞍,你都心疼,覺得他就該慢悠悠地在雨露裏嚼草小憩,憑什麽非讓他往戰場上殺。老賈伏在蘭舟耳邊吩咐了幾句什麽,蘭舟快速地點頭,柳亞東聽不清,他郁悶心焦又表現不了,就撓頭小聲嗫:“媽的。”

“小帥哥。”

屁股挨了一記,柳亞東猛得朝前彈。他一扭頭,是張笑吟吟的臉,年紀不大

“哎,我怎麽沒在金鼎見過你呢?”鄒靜靜往他下半身瞥,問:“你老家哪裏的?我叫靜靜,安靜的靜。”

柳亞東一端詳什麽,別人會覺得他眼神很深,有一種凜然的樣子,搞不好會招架不住。鄒靜靜心一蹦,咧開嘴,不伶牙不俐齒了:“噢,那個,我、我是......”很偶然地,她不想告訴這男的說,噢,我春水堂坐臺的按摩小姐。

柳亞東一頂鼻尖,“老家在素水邊上,八百裏鎮田家村。”

“八百裏鎮?!”驚喜道。

武校不是說沒有朝柳亞東的示好的,他桃花好而不自知。武校綱紀嚴苛,男女之間一旦有情啊愛的苗頭,基本逃不過一套油條五指山,那跟舊時代亂棍打死奸夫淫婦沒什麽區別。但喜歡這東西,阻攔是沒有用的。有人冒挨打風險替柳亞東打好食堂飯,有人攢零用買煙塞給他,有幾張紅撲撲的女孩兒臉老在他眼前亂晃。柳亞東對“女”遲鈍成了頭大野豬,散打班裏有人提醒他說:“哎操!裝傻呢?有人喜歡你呗。”他愣一張汗津津的臉,摘掉護頭問:“誰個?”他心還是蠻清高的,不是輕易會把羞怯吃驚變成喜歡的那種人。他那時更加少言,更不笑,他求哪個女的也別喜歡他。有病吧?我一個沒爹沒媽的種,你圖什麽呢。

蘭舟那是意外,他自己還懵呢!

柳亞東看她一張驚喜的濃妝臉,笑了一下:“......你也八百裏鎮的?”

鄒靜靜往前站:“對呀!我岘莊的!”

“那挺近的。”老鄉見老鄉,柳亞東倒不至于淚汪汪,慨然卻慨然。他随手比了個方向,說:“雁湖過去,往南五裏地就是岘莊。”

“是呀!挨着秀姑山。可惜說廣東老板買了地皮要蓋度假村,秀姑山一半都給資本家挖空了。”

“這我不清楚,好幾年沒回去過了。”

鄒靜靜自然邀請他說:“那以後過年咱倆可以一塊兒啊!搭伴嘛!”

柳亞東沉默。鄒靜靜才想起自己的企圖。

砰砰砰!人群裏一陣歡呼,塗文帶人朝天放了幾管斑斓的紙筒,無數紙帶漫散開來,緩緩垂落。嘩嘩嘩的又是一陣鼓掌。蘭舟拿了一根點燃的煙要去點紅毯盡頭的千響挂炮。鄒靜靜還想朝柳亞東再問什麽,卻看他已經朝前走了。“等下再說。”柳亞東朝紅毯那裏小跑,他接過蘭舟手裏的煙,一聲不吭地替他引燃撚頭。鮮紅的鞭炮碎皮霎時四處迸濺,一街是響亮的劈啪聲,陰謀陽謀全罩了進去。挂炮之後是煙花,帶尾的流星咻地升空,綻開巨大的一朵。所有人仰頭沉浸進美裏,而短暫地沒有了善惡的區分。

一團藍灰色的硝煙,蘭舟拍打身上的碎皮問:“那是誰?”

“誰?”柳亞東摘掉他頭頂的一片。

蘭舟朝鄒靜靜擡下巴。

柳亞東停了兩秒,嘿嘿一聲。蘭舟說你有病,笑什麽。柳亞東故意說,你管呢。他趁亂低頭想再親吻他的嘴巴,給蘭舟扭頭閃掉了。

金鼎重建,錢自然是文琦荷包裏掏;建成,他也自然要賞臉來。只是他社會地位今非昔比,早不是海南那個磨苦心志,一屁股債的商海殘渣,露面兒,秉承一個低調、低調、再低調,于是他來素水開的是輛老款淩志,身邊只帶兩個下屬,腰膀精壯,也可以叫保镖。

承續在南方藝專讀書時養下的興趣,文琦蠻喜歡搖滾,“魔岩三傑”裏他最愛張楚的吟游氣質,逢來金鼎唱K,他必要摩拳擦掌點一首《姐姐》。他如今剪掉半長的頭發,年長得眼窩內陷,舉着話筒觑起眼,還真有點兒張楚的樣子。邵錦泉推門,他正唱到“只是想人要孤單容易尴尬”,嗓子渾厚,音不是很準。——音準應當不是搖滾的束縛。

文琦相貌不張致,戰場上拼過命的,定規的禿頭啤酒肚他沒有,身上有股落拓的味兒,乍見一面很難說他是個老板。其餘客人安排妥當,邵錦泉手拿一瓶瑪歌,靜立門口等他唱完,接着輕輕地鼓掌。文琦撂下話筒,一聲嘯音,他扭頭一聳眉:“喲,琳楓。”

邵錦泉關門,朝他比了個噤聲,示意別喊這個。

文琦臂一擡:“小劉小杜一直跟我,都不是外人......哎好好,不喊,還叫你錦泉。”

“邵錦泉是早都聽慣也喊慣了,你說莫琳楓,乍一聽我都不曉得在說誰。”他從皮茶幾兒抽屜裏拿出兩只幹淨的高腳杯,不知道叫小劉還是小杜的,心明眼慧地彎腰過來開軟木塞子,“再過過,我自己都不知道莫琳楓是哪個了。”

“名是什麽?代號呀。你重起一百個名字,再忘掉一百次,你都是你。”

瑪歌93年份,黑如墨,酒質厚重順滑。邵錦泉端起一只杯子,撲鼻是黑莓的味道。“您這些年書沒少讀,一開口就這麽思辨。”

“去你的。”文琦知道他是說反話,端另一杯和他碰,走起路來微跛:“生意興隆,財運亨通。”

“承文老板吉言。”

文琦妻兒在潮汕,自己則常駐北京廣州,投資全國遍地,基本一年見不上什麽面兒,也就貌合神離。他這人色得不甚明顯,口味又刁,不是逢個獵物定要捕獲到手的那挂。他有錢有勢,并不迷戀上床,年輕漂亮又加主動的莺燕不少,焦麗茹都是他彼時的床畔知己之一。他從容游曳其中,當做識人的手段,日漸習焉不察,又發覺男女其實都可以,文靜話少不纏人就好。邵錦泉前年見他,他身邊是個重本生物系的男學生,一雙麋鹿般清粹的眼睛,看他時飽含崇敬和依戀。邵錦泉吃驚,私下裏笑谑,問,怎麽辦的?這孩子家窮?砸了多少真金白銀才拿下?文琦眼畔褶皺深密,佯裝無辜。他仰在皮椅裏冤枉呼道,琳楓,你知道我的呀,我是從不拿錢買那號事的。來則來,去則去,你怎麽就不信我跟他惺惺相惜,他是真的愛我呢?邵錦泉不再問,只是半年後再見他,大學生就不在了。

以為是關系斷了,結果文琦撫着根深松綠的鋼筆神容悵惘,也不曉得是不是那個大學生的東西。他說,我司機開車去他學校接他到酒店,被他同學看見跟蹤了,拍了照片,結果論壇上傳得沸沸揚揚,他大學那個出瘋子的地方,我還沒察覺,他藥就吃過了。沒救回來。我從來沒在醫院守過人,我母親出老殡都沒有。這是場痛苦畸形的關系,邵錦泉不知是該說情深不壽,還是命數無常。

再後來要麽是有男有女更疊頻密,都溫和寡言,有一雙麋鹿般的眼睛;要麽就空撈撈的,跟他一樣像個老僧。

近半年,文琦沒有女人,也沒男人。

“我到下周回。”文琦說,“跟你去看雁湖的地。怎麽進度?”

“書面圖紙批文給到了,書記去量,按4.8一平米給土地費青苗費,墳頭按五百一座補,帶頭遷了一部分,還好些不讓量,更別說推了。開山隊也叫停的,鎮裏人集結到政府信訪,裝模作樣來了一批人,下了份答複意見文件,意思情況不歸屬他們,人就走公不通走私,有個一耙犁開了工程隊長的瓢,人還在鐵路醫院,我才安排人給做了CT,說沒大礙還不見得,腦子裏面一塊淤血,得開顱做手術。那頭暫時停着,聽憑你說。”邵錦泉笑笑。

文琦哂:“講窮山惡水多刁民,一點不假,藍灣建起來,雁湖秀姑山可還是原前的價值?既沒那個眼界更不要提頭腦,都是瞎眼的牲畜,看不見自己的財路。”

“基本都是嫌補償不夠,少部分怕宅基推掉是數祖忘典要遭雷劈。”

“多少叫夠?”文琦搖頭,“順服他們一回要求,這些人只會更得寸進尺。”

“你意思,照原定計劃走?”

“工方我這邊自然能續上負責人,大型器械我已經進場了,山也開了一半,停是不可能的。我這邊好幾筆錢等着投到藍灣來洗,北京市政裏有幾個油水撈的厚,地下錢莊信不過,也都是投了暗股跟幹股,就等這盤洋樓別墅蓋起來洗一洗,這會兒說緩,那真叫聽拉拉蛄叫不種莊稼。你這頭辦事一貫穩當,否則素水這爿地方,我也不敢淨靠你。”

“我手邊幾個辦事的,還真沒搞過這種事。”

“世上迫人的手段,也無非那幾件,互通有無你這行還不清楚?”

“我倒不想搞什麽血債出來。”

文琦笑:“你越到這個地步越怕了。”

“不是怕。”邵錦泉也笑,“我心腸硬起來誰都不留情,你也曉得的。關鍵這事情一旦搞大......我手頭伢伢們,折損一個我都不情願。阿迪好險只判一個三年,要血債加身拘進去斃掉呢?是,吃這行飯做這個覺悟,也是我懦弱。”

“你長情我看得明白。那不就跟養狗一樣的?好賴腿邊吠啊吠的,叫喚好多年,喂骨頭喂飯,給口水舔,他們拿你當哥,當爸爸,再怎麽樣也是親近的,更別說這是幫活人。所以才照我講,吃血飯要像你父親似的孤零零,才心狠得無妨礙。我看他這個世上那時候着緊的只有你和缪蘅。這就夠他送掉命。我才讓你多招幾個生的做一次性的棋子用,心是狠點,不至于搞得你優柔寡斷。”

邵錦泉默默良久,酒杯搖晃,瑪歌外傾。

文琦佯裝不經意,透露說:“......哦,缪骞我上次還見了。”

邵錦泉昂頭,眉頭一個擡高幅度,顯見,鮮見。

“約談一個事情正好在他們統計學院,學校辦的一個歌手大賽,他唱的黃耀明的歌,拿的亞軍。小子越長越高了,也蠻壯的,以前覺得他像缪蘅,其實現在看着更像你。”

邵錦泉眼角眉梢垂落向下,神色真摯地柔和起來,“是麽?”

“再過過畢了業,你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了不掉,我一輩子的麻煩。”邵錦泉擱下酒杯,拳頭抵着額心,笑嘆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