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來了,整個兒縣城泥濘起來。人都安排住進秀姑山下一間廢棄的小榨油廠,廠四處一股濃郁的菜籽味。大破大拆前,家夥事兒準備得很齊全。柳亞東依次看一遍:一批長棍,幾根銅管,三副柴刀,兩杆自制雷鳴登。邊上繩子黃麻袋管夠。
人也不少,除開塗文,柳亞東見過的沒見過的,熟的不熟的,高矮胖瘦十多號。塗文就說:都一家的兄弟,其他場子吃這號飯的,咱們屬家大業大,你眼生不奇怪。
龍虎所謂的敷展狼性,柳亞東單看塗文一個就夠了。他黃發剃掉推作青皮,他出言污穢心狠手辣,被安排領大局,老賈臭蔥從旁協助。像過年要拜關公像,辦活前晚圖萬事順意,一幫人聚着吃了大鍋的酒菜,食色性也,還叫了暗娼。
拉了電線挂上燈,榨油房裏說熱鬧倒算不上,有人喋喋,有人沉默,有的埋頭盯着鍋碗苦吃,好像這是餐斷頭飯。軟塌的塑料杯子盛上酒,你碰一下,我走一個,塗文又逐個把人介紹了一通。地痞诨名相似,骰子搖出來的似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一拼就成了。牛凳,蚱蜢楊,小K黑B三角李,柳亞東半天也沒勞神記住兩個。他不言談,寡喝茶不碰酒,潦草吃了兩筷紅油豬耳,就抱個胳膊一旁抽煙去了。
榨油廠頂高且破漏,正上方不規則的一個窟窿,暈月正好卡塞其間。一截漆紅鋼梯通着二層,煙絲絲白白朝上飄。
暗娼來了四個,再來四個也是狼多肉少。聽說話都像是皖北的,穿得薄,來了直哆嗦,打頭一個厚頭簾的敞開外套,跺着腳問誰來弄,在哪兒弄,都齊刷刷瞅塗文,挺他媽知道長幼尊卑。打許青青蒸發塗文就一直穩如鐘,暫沒瀉火需求,他擺手說你們來吧,又問柳亞東,你來不來小處男?柳亞東叼着煙站起來往出跑,連說我不用。
出來擡頭看天,真叫漂亮,一張巨幕,星子縫得密匝匝。原本脖子上有只掐住的手,不知是開恩還是它疲累,倏然松勁兒了,忙趁這會吸飽一口濕漉漉的山風,風的氣味可親。
柳亞東把煙往嘴裏送,想,船兒正幹嘛呢?賭場裏?擡頭能看見這星麽?
——安呢古是喜歡麽?媽的,是那就開心死了。
背後叮咣五四的有動靜,扭頭看,塗文也出來了,摸黑朝他走,正給枯枝爛樹絆得直趔,說哎喲我操哎喲什麽東西。
走近了,塗文照他屁股猛一扇:“媽的,你小子還跑挺快!又不收你嫖資。你這樣會讓他們以為你性無能好吧?”
柳亞東沒躲掉,看他:“以為就以為吧,那我看你也不慢啊。”
“嘿你跟我比?都知道我是身經百戰看開了,屄搞多了也乏味。”塗文瞥他,“你當我跟你似的,雞/巴毛都沒長齊全呢吧?”
“我挺全的,呼倫貝爾大草原,都往肚臍上跑了。”柳亞東反嗆他。
“喲嘿~說得還挺形象。”塗文坐上個硬撅撅的老消栓,“毛多能力強我告訴你,你比如說我就多,還有厲思敏,現在加個你!你看有的他就不行,就比如愛森那逼,你看他人高馬大能釘挺久,狗屁呢個裝洋旦的,蛋子兒大但虛在腎裏了,碰上個老道的他連二十分鐘都撐不住。咱們實打實的這才叫資質!天賦!那就是睡遍天下都不怕!”
這牛皮眼看着就飛天了。柳亞東被頂了笑穴,夾着煙樂得直嗆。
慣例是倆男人一碰頭抽煙,保準一個開始說故事,一個跟着聽故事。
塗文有話可說,值得慶幸。他自幼吃得了苦頭,卻未必能忍心裏的寂寞。柳亞東同時又是個極優秀的傾聽者,他硬淨話少,不多喜形于色,竭力扮沉着,擁有熟宣般善于吸納的好品質。他眼神深,看一會兒誰就能眩惑他,叫這人掉以輕心,立即湧上滿嘴苦楚要吐露一番。
柳亞東其實是無心的,他自己也磕絆,更就無力背負任何人的命運,誰愛苦大仇深呢?他寧願聽人哈哈哈地說笑話,不好笑夜行。可惜事與願違,周圍人似乎總有那麽多的不痛快要和他分享,要在情緒上和他議和。羅海吳啓夢如是,塗文如是,這不是什麽好天賦。
秀姑山下有各色蟲鳴,成了一曲協奏。
塗文說:“小柳兒你信麽?我八成,有個孩子呢。”
這叫什麽故事開頭?柳亞東擺不出表情,吃驚不對,惋惜不對,高興更不對。他就循着本能說:“那......挺好啊。”
塗文聽了笑嘿嘿的,見他抽到了煙屁股,又扔一根給他續上,“還挺好?誰挺好啊怎麽挺好?挺好個屁啊挺好。”
柳亞東裝模作樣給他分析:“不是,有後不好麽?能跟你姓塗,流着你的血。”
“哎我也只是說......可、能。”塗文撕起了倒生皮,“有可能不是我的,也可能......壓根就沒有!”
柳亞東失笑,“那多磨人,頭還不想炸了,能睡得着麽?”
“睡不着。哎是你,你快活麽?”
柳亞東搖頭:“不快活。”
“咋?哎你說的呀!跟你姓兒!流你的血!”塗文追問。
“除了姓跟血,再多的我什麽都給不了。出來受苦?”
跟我似的。這句沒說,嫌憤世嫉俗不沉着,惹人嘲笑。
被刺痛了一樣,塗文眉頭飛快的一蹙,又旋即舒開:“日你姥姥的,你這逼小子怎麽說的那麽對呢?”
柳亞東看他。
“我剛還......抱幻想呢。”塗文昂頭沖着天,噗噗地啐煙,“你一說我才覺得。真有那麽個小屁孩生出來,我這雙髒手可能連抱抱他都不敢,都作孽。”
——就跟看什麽東西離得過近,以至于不全乎,不公允,不真切似的,塗文一群在柳亞東這兒變得含糊了。走到遠處鄭重地講,他們道德敗壞鮮少守法,是從根兒裏爛透了,遑說創造過什麽積極正面的價值,不是頭上有傘,不曉得班房進進出出多少次;挨近說,柳亞東能聞見他們身上的絲絲人味兒。或悵惘得酸馊了,或憤憤難平得辣人鼻子,或麻木了,一股焚過的焦朽。大家路都窄,都淋雨,腳下都泥濘着來。
你遞煙過去,互通有無,他接上點着吸進丹田,再又深沉緩慢地喟嘆出來。人與人間喜未必是共通的,慘卻很容易就認同得了另種慘,不一定是真的認同。——不說了兄弟,我都懂。不一定是真懂。這其實是件挺可怕的事,是因為人在宿命上一經捆綁,就容易為羁絆而暗示自己選擇忠誠,從而失去視力。
但柳亞東想了想,覺得往後人生是長是短,他還是只願意忠誠于蘭舟。
蘭舟也不是什麽神,但就是......他的命。
都已經是命了?操。柳亞東一哆嗦,哆嗦完了又想笑。
這晚金鼎又來個滋事兒的,負一樓裏玩大小豹,手臭,沒會兒搭進去一萬三。
看他打扮不富裕,眼皮松垮包着污濁的倆眼珠子,顯見的是個老賭狗,拼身家性命來金鼎撈本兒。機子嘩啦啦吞掉錢,他頹然朝地下一跪,緊跟着眼裏噴異光,掄起手邊轉椅就咣咣往機子上鑿。這機子雖不新但乃臺灣制造,邵錦泉弄來素水大費周章,砸壞就是幾萬的損。場子亂掉,老唐疏散人,四處尋不着侯愛森,就忙叫來蘭舟胡自強調停。誰成想那賭狗拼的是魚死網破,要不回錢就豁命,他兜裏揣了把锃亮的刮片刀。
蘭舟蹬胸,胡自強反剪,費力制服。那人傷到五髒,胡自強也遭刀刮破了小臂。這算少見多怪了,老唐叫人捆牢那逼貨,拾掇場子,催胡自強趕緊去包紮。
不留神就又多一道傷,脖子上的也沒拆線,怎麽問都不說誰弄的,蘭舟都服了。他邊用嘴撕紗布,邊說:“是不是該給你祛個穢了?”
胡自強舉高胳膊止血,疼得抽氣,又搖頭說:“其實船兒,我真不信我們搞迷信的那套,哪有神呀。”停了幾秒,“就真有,也不會管我們的。”
“噓——”頭上一把刀,質疑神靈受活剮。蘭舟瞄了他兩秒,小聲說:“我也不信。”
倆人同時笑了笑。
吸吮口子算武校人的本能。武教謬誤的歪理很多,都紛紛都說,上好的雲南白藥抵不上你二兩唾沫星子消毒好!但凡嘴能舔得到就別拿水沖,自來水幹淨?糞湯裏加了漂白/粉就流來給你用了。
見血上嘴成了龍虎孩子的肌肉記憶,既不惡心也不嫌棄,那腥鹹成了舌尖上常有的一味。傷在上臂外側,因之胡自強伸頸曲背,扭成了個天津大麻花,舌尖才微微觸上創口。他造型別致,蘭舟顧自拆藥,一下兒竟也沒什麽代勞的意思。
比柳亞東,他與他人肢體似乎生了一層隔膜,哪怕是一起長大的胡自強。同鄉同族,雷同的命運,說親人也不為過。但又似乎僅此而已。
細想其中沒有痕跡的變化,蘭舟是有羞愧的,好像他不知好歹,不經意間輕視了什麽珍貴的東西。但不對,從來沒有,他自始至終着緊着胡自強,從未将他推到遠的位置。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覺得彼此之間不如從前了呢?似乎是與柳亞東對照,他得了這個叫人瞠目的結論。
胡自強笑,他跟着會為他開心;柳亞東笑,他想知道這笑是為了誰;胡自強哭,他感同身受地難過,想鼓勵勸慰;柳亞東哭,他同樣率先想刨根問底知道為了誰;
胡自強——倘若死掉?
他可能一生負疚,從此失去快樂的權利;
柳亞東死掉,他就連繼續活着的意願都不想有。
天。
蘭舟猛地打翻了藥水兒瓶,褐黃的碘酒潑了胡自強一褲子。
“哎!”,“對不起!”
胡自強站起來抖落,“想什麽呢?船兒,沒事,好在不是燒開的水。”
蘭舟顫抖着手,搖頭說:“我沒留意,快換了吧,不然洗不掉了。”
“嗯。”
他開始劇烈地思念起柳亞東,五髒痙攣般的刺痛,甚至微微有了想嘔吐的感覺。這份感覺裏,他又想把那晚的彜語轉化成平易的漢語的強烈沖動。他覺得漢語才音調優美,才情感濃烈,才述得清自己。
口子裏外三層地包嚴實了,蘭舟瞄見胡自強頸上幾枚紫紅的斑痕。他指着問是什麽,見胡自強驚了一記,捂着說什麽都不是。不追問,就那麽靜靜一刻,胡自強主動說:“我覺得對不起你,和亞東。”
“為什麽?”蘭舟問,“偷我錢花了?”
“哎!不是。暫時......我說不出口。反正我混蛋。”
蘭舟彈他腦瓜蹦,“你別瞎想。”
“如果,船兒,我說如果。”胡自強目光鉚着他,話裏別樣一股誠懇,一股無畏:“如果以後有一天,我拖累了你跟亞東,你只管和他一起跑,千萬別管我,我自己的錯我自己承擔。”說完還搞了個雙手合十,似是基督教徒的虔誠。
“少亂說了你。”
“真的,船兒。”胡自強笑的微微腼腆。他低下頭,溫淳地小聲說:“我其實,還從來沒這麽勇敢呢。”
自然界有着颠撲不破的谛視,譬如動物專注的目光,連日不變的糟糕天氣,活兒攏共三天,天無一刻不下雨,是警告,也像哀嘆。
塗文定名這次任務叫“摔杯行動”,硬拽文的,意思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強拆含義不言而喻,惡霸身份也蓋章了。柳亞東從始至終被調配,哪需要去哪,正所謂勞心者治人,他是小弟,不必操危慮深,也算是種幸運。
第一日微雨,秀姑山驀地被浸軟。工程隊夜晚加急開山,亮着千瓦探照燈,砰嚨的爆破動辄冷不提防地響起,大型機械森然獰厲,蠶食似的,點點噬掉碎石泥土。榨油廠裏呼嚕此起彼伏,蓋被又薄,柳亞東一夜淺眠。清晨站出來再瞧,山又攣縮下去一整塊,昨兒還是象的形狀,今兒已像鹿仰着頸。愚公若是活在2005,現代人腳步迅疾激進,他看了咋舌麽?怕會惶惑失落,因為埋頭苦幹如今已不定成敗,神也不會再次暴怒,再次下凡普濟衆生。
征,也不是說你揣着把鐮刀就扒房,新世紀,凡事走商量,而後才有餘地。老賈點到人數,地痞圍攏過來嗯啊應着,摳眼屎的,罵爹罵娘的,搓臉啐痰的,有個差點吐柳亞東武鞋上。這人笑嘿嘿的,說小子對不住啊,你這麽什麽狗B牌子?寫個武字兒。他眉央一道瘢痕延至鬓邊,兇惡外溢,眼裏卻是濁和鈍。
朝北看,遠遠來輛捷達。車上下來的那個皮膚柔軟,達到為人的一種高度彈性。塗文裝洋穿的西服,他和工程隊長傅海龍迎上去,喊副主任,遞上煙,這人不要,指着咽說,塗經理客氣了,前年喉癌動的手術,我抽不了。後續跟來輛淩志,下來目色柔和的年輕人,穿土灰的夾克,梳利亮的小油頭。副主任手一劃拉,他反發煙給地痞們,都不是按根,是成包。
地痞們絮絮低語,眉央有疤的那個塞給柳亞東一包,笑罵說,操!機關的狗雜種都給軟中華!
塗文隔着人喊:“柳兒!老賈!”
柳亞東應聲鑽出去,雨掃得他差點兒睜不開眼皮,地上淨是稀爛的泥漿,又險沒滑劈叉。
塗文朝剩下人說:其餘看場,任何情況也別随意他媽起沖突,你們這幫流氓給老子拘住了!而後跟傅隊上了捷達,柳亞東老賈坐淩志。雨天鄉路濕滑,轱辘一路咕咕唧唧,車上則沉默。
柳亞東習慣朝外看:景致後退,目光跟随着流連一陣,再果決地朝前。這像人從簡的一個遺忘的過程,也比較不容易暈車。到地兒下去,雨噼噼啪啪落得更緊,年輕人踉跄着去給捷達上的人撐傘,老賈縮頸,手蓋着顱頂踩水窪稀泥,順手?上了柳亞東的帽子,“挨淋生虱子。”村兒就是這樣,天不給你臉,除非你會飛,否則奧運冠軍來也沒用。
行得慢緩,到片低矮的屋棚附近,嗅着了炊煙的溫存氣味,可人人狼狽,毫無調停或威逼的樣子。副主任停在一截泥濘的埂上,用洗舊的棉帕擦拭褲管的泥點,塗文瞅眼老賈,笑說,您真是個講究人。副主任搖頭。他這年紀,這個司職,臉上多數時候呈一種和諧的麻木,某個當口,又顯出豐富的神情。
他沖着雨絲說,做事講理做人憑良心,老百姓都不容易,我想着替他們勸勸塗經理,凡事有個度,度以內的無傷大雅,太那個,就說不過去,法律也不允準。這個我提前講清楚。他說着開始動容,他臉上的紋理微顫,目光深遠,定調陰郁而憐憫。
柳亞東老賈幾米開外,柳亞東只隔着雨簾看塗文弓腰湊去副主任耳畔,說話間眉頭蹙起舒開,嘴上的笑意始終玩味。老賈是老狐,他發笑得莫名其妙,柳亞東扭頭看他,聽他喃:“泉哥也是,平常那麽缜密一人,就這狗雜種沒給辦到位,倒讓他裝模作樣鑽了空子,哈哈!”
叫什麽呢?走訪調研,洋氣。副主任挨個敲門,溫吞說某某可在,迎出狐疑的臉。
雁湖人住的屋棚大多紅磚搭就,或土坯砌成,這個天兒上濕下漏,旁人看,你按款子拿補償,給扒掉也沒什麽可惜的。屋子裏黢黑,味多敗壞,一個燈泡照出丁點兒大亮堂,眯着眼睛看一圈,拉拉雜雜狗屁一堆。多逝者遺像,褪色的中堂畫,盤出包漿的圈椅,矮凳鍋碗,新收的稻,藥罐子。屋主多數驚慌又惴惴,殷勤地請一行人進屋落座說,叮呤咣啷找茶葉桶糖罐子,掏一把散碎米果往人手裏塞。柳亞東不饞,但嘗了一顆,立即有淚要掉。他忙仰頭看榆木屋梁。梁上有窩雛燕。他記得大玉年年都做這類素水糕點,用桶貯藏,能吃很久。他始終在素水這鬼地兒,從未像今天這樣覺得遙遠。
副主任辦事人,能清楚叫出每戶屋主的外號,麻臉的是老癞,高個兒的叫棍佬,退伍的叫許排長,讀過農中的老造反派叫石秀才,等等,都窮困,塵世氣息刺鼻。
一行人坐上矮巴巴的凳子,拿出沓蓋印的批文。主任語調低平地分析。話裏無非是兩層意思,一是明的,搬走拿款子,你這算識相;二是暗的,硬不走,等來推掉,一分撈不着,傷你我也不管,你沒産證,地是國家賣出去的。柳亞東一路跟下來,看他們反應各不相同,有的瞬間頹然,有的蹦起來大罵。那個叫石秀才的,身體短壯,他默默了一陣兒,操口素水話問:“明人就不講暗話,我們你們,到底給賠多少?”副主任看眼塗文,塗文湊副主任耳語,副主任說:“這都是早說的嘛,4.8。”石秀才伸腳,撣着懶漢鞋,皺眉說:“咋個還這麽少?我鳏人一個,你不是逼我死?”口吻是平靜的。
柳亞東始終想着那窩雛燕,後續一來一往激烈地說起的什麽,乃至推搡,他沒留意。
臨走,石秀才扥住末尾的柳亞東,握力不小,“你姓柳?小子。”
柳亞東看他,點頭說:“對。”
他笑起來,一口長着氟斑的爛牙,讓柳亞東想起有同樣毛病的羅海。他靠近說,像想把柳亞東看得更清晰,“你奶奶是田家村人,叫季美玉,都喊她大玉。”
“我不認識你。”柳亞東不正面答,腳板一癢,奇異地想逃。
“我認識你。你不知道,我跟她年輕時候就認識,你的大名兒我給起的,亞東,我認識你。”他問:“咋?你如今,在鄉政府做事情?高高大大,有出息呀。”
第二天依然是雨,傅隊騎一輛電摩飙到榨油廠,拿着份名錄,找塗文說明情況:你紋脖子上那玩意兒是唬人!攏共才十八戶,你昨個帶人去亮相,三家昨晚就空了,雜七雜八搬差不多了,還餘點零碎的,一并推掉就行。有七家是正收拾,主任搞了幾輛小面包,叫你抽帶幾個兄弟去幫忙搬點兒,給人個好印象,也早點完事兒早點動工。再餘下嘛......三戶家裏青壯年在深圳做工頭,不敢拿主意,盼讓再緩一周等他們商量,另五戶老頑固,死活就不動。
塗文問,不動的都什麽人?傅隊抖落紙張說,鳏寡孤獨占一半,唯獨一戶是祖孫三代住得挺滿。那舊強哥照你看,是跟邵老板說緩緩呢,還是今晚......?
塗文用皮鞋尖子去碾煙屁股,碾得開花,碾成薄片,說緩他媽個逼,老子等他,誰等老子?幹。
外頭倏然一聲驚雷,天空陡地變白。柳亞東鋼梯上抱臂坐着,聽了冷不提防一哆嗦。塗文朝上瞄,頓了頓笑說,哎操,老天爺!報應我認,但你也別來這麽早啊。
第二日傍晚,副主任手邊那油頭小年輕撐着把傘又去挨門挨戶地敲,朝裏通知:鎮裏開小巴來接了,主任說補償款有變動,請你們再開會簽個文件。別的別擔心,晚上原封不動送你們回來。
石秀才狐疑地盯他,停了一刻,按了按腰說,我心肝脾肺都不好,我不去,我不簽,有本事殺我,說完便扭頭往屋走。
老賈彈上前鉗住石秀才脖子,叫黑B的敞着只黃麻袋将人從頭兜到腳。
另個鄉政府的去敲遠的那戶,重複那套說辭。開門的是個發頂稀薄的男人,他喝道,廢話你媽個大雞/巴!老子說不搬就不搬!有種你叫黑社會來搞死我!你搞我家一下試試看!我去省裏找政府,我告死你們!
柳亞東含含糊糊,磨磨唧唧,猶猶豫豫,讓小年輕生受了很猛一頓唾沫星子。他良久在暗處提起雷鳴登,站上前抵死門,将濕漉漉的管口擡高,貼住那人眉心。
沒響。
但柳亞東兇惡地盯他,鎖着牙槽,緊掐着扳動開關的手。手如抖篩。
第二天夜,雨蒼泱不停,挖掘機齊齊開進,昂首又揮下。上山路極端難走,雨聲喘息聲叫罵聲不斷。老賈抹掉臉上的雨水,頗忿忿道:“日他媽的死舊強,髒活累活淨吩咐咱們,他跟着傅海龍推屋子倒爽!還他媽給帶山上捆着,我要歹毒一點,全他們丢進山坳子裏。”
叫蚱蜢楊的抗着個稍小的麻袋,哼哧說:“舊強哥說你最講理!你咋比咱們還毒!”
老賈說:“理是什麽?看我心情。”
叫牛凳的:“我當得掄着刀砍呢,結果,唉,捆這麽些老幫菜,當苦勞力來了。”
“拼刀拼搶你快活?活上個年代吧?安安靜靜搞定也算本事,真以為殺人能不償命啊?再說,你扛的那個可是女的。”
“累死了,還淋雨,來不了那事兒有個屁用!”
“想美事兒吧你!閉嘴,少廢那屁話。”
柳亞東背上是石秀才,是老邁了還是認命了?他出其安靜,不掙不動,嘴都是塞上布的,但連悶哼都不曾有。柳亞東走走停停,總懸心他是不是死了。老賈回頭呼喊他:“快着點兒,武校出來小年輕,怎麽還不如我呢?”
“要往哪兒捆?”柳亞東眨掉睫上的雨滴,啞着嗓子,噓聲問前面人。
“山頂!”
“那不是就——”
“你只管做你的。”老賈喘籲籲,聲兒涼絲絲,陰嗖嗖,“抓不到你頭上,報複布到你頭上,報應不到你頭上。”
“我沒想說這個。”
“你是不是,這事兒你都已經做了,法律管你叫從犯。”
什麽微硬的東西鉻着左邊肩胛。柳亞東一個趔趄,猛地單手撐地,糊了一手爛泥。
“何必想多呢?你倒現在都沒明白?”
硬變成了劇痛,柳亞東“嗯哼”一顫,咕咚栽倒,黃麻袋滑落下肩。
“犯不着和自己犟,和自己和個解,你就說,我想做個好人,但是——”
柳亞東“啊”地低喊,拿手一擋割下的刀刃,左手後兩指的皮肉片時綻開,他就地打滾,咕嚕嚕朝山下。
“我們——”老賈扭頭,慌了:“——小柳兒!槍!牛凳!槍!快快快!斃他!快!”
牛凳微茫然不知所措,老賈厲聲連番的喝令裏腦袋空白。他砰地扔掉黃麻袋,裏頭人“唔”地悶鈍痛呼。他摸起腰上的雷鳴登,拉保險栓,哆哆嗦嗦瞎一瞄準:“啊——!”他嘴上挺他媽厲害,這是他第一次斃人,打歪了,從石秀才下腹貫過。
破房子牆體酥爛,很快成一地狼藉,塗文淋雨站着,還有那麽些不落忍,那幫人哭嚎打滾的凄怆樣子,挺懾人。傅海龍踩着碎磚攥着手機小跑來,慌張說:“舊強哥!”
“慢着點兒跑,再把你門牙磕了。”塗文還逗樂呢,“搞定?”
“壞事兒了!”
塗文擰起眉。傅海龍拽他往角落靠,虛着嗓子說:“弄死一個,傷了一個。”
“不都沒鬧強的麽?!”
“一個老造反派,揣家夥了沒注意。打穿他腰沒搶救過來,倒也不很要緊,孤老頭一個的......”
“傷誰了?”
“咱們的人,小年紀那個伢,姓柳?人這會兒在衛生所。”傅海龍朝背上一拍,“後頭被紮了三刀,左手上挨了一刀,後兩根指頭筋兒割斷了,不曉得保不保得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