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讓陳頤害怕的是裘嚴的深藏不露。
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見人三分笑臉,從來不說髒話,圈子裏誇誇其談、自以為是的陋習他都沒有。裘氏是高科技公司,和政府部門打交道密切,再複雜的報告材料、再冗長的流程他都吃得消。人家以為他從國外回來的,不習慣國內拖延推诿這一套辦事風格,但沒有人見過他發脾氣,遇到問題就不厭其煩地主動溝通,和他合作過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
陳頤更是見慣了他在戴春城面前讨好的樣子,甚至因此看不上他,在心裏有了一個固定的溫吞形象。久而久之,他真的把裘嚴當成了一個好脾氣的工程師。
這位年紀輕輕的新貴終于撕開了他一貫暄和的外皮,露出了真面目。他下手極其隐蔽,又穩又準。孫家在行業內小半個世紀的累積,一個多月的時間被他打得喘氣都艱難。裘氏和整個事件看上去仍然八竿子打不着關系,沒人能想到是他在背後算計。
報複心強、城府極深、作風悍厲,這樣的裘嚴陳頤想想覺得後怕。如果被他愛上是人生極大的幸事,一旦被他記恨,就是逃到十八層地獄也總有被報複的一天。
“如果我是孫春生,我到死可能都猜不出是裘嚴在搞鬼。”陳頤說。
戴春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頤拍拍他的肩膀:“他找到我的時候,是剛剛收到那張照片不久,他還不知道萬英後來墜樓的事情,甚至當年勒索你的案子他都沒有仔細問過警方,他只說孫文嶺威脅你,是覺得你辭職了沒有權力了就不忌憚你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計劃讓孫家栽個大跟頭,他想讓人家都看清楚,即使你沒有了職位,即使你辭職回家,也不是可以随便讓人拿捏冒犯的。”
這樣的話像是裘嚴會說出來的,他一向重視戴春城的權威。
戴春城閉了閉眼,顫巍巍喝出一口氣。
“你說他不信任你,監視你、調查你、懷疑你,這些我都不否認他做了,”陳頤說:“春城,也許他就是這樣的作風,你就是嫁了一個這樣極端的男人,只是從前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但你自己的老公自己要受着。”
陳頤是鳏夫,前夫去世之前他們倆的感情也并不是一直都順利。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一對夫妻之間都難免有自己的矛盾。陳頤以前覺得戴春城性格強勢、內熱外冷,搭配裘嚴這種外向寬和的性格,夫妻之間應該不會有太尖銳的矛盾。但現在裘嚴也表現出了強勢的一面,而且比戴春城更加霸道。這兩個人以後,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衆聯在接到證監會的調查通知之後召開了一次董事會。
以孫春生為首的董事局一致通過了放棄海濱風力發電項目的決定。這是孫黎第一次坐在董事會的現場,她還沒有資格坐上那張桌子去說話,但是已經有人看到了孫家變動的苗頭。從前在公司裏碰面說不上兩句話的副總,如今對她殷勤垂詢,下面的員工對她的态度也越發恭敬起來。所有人只字不提孫文嶺,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孫春生在醫院住了将近三個月。回到公司後,他做出一次會議安排,要求中上管理層,不僅僅是副總以上的決策層,還包括一級部門的所有第一負責人在每周二早上八點半開例會。會議通報公司重大項目的進展以及各類經營信息,最後由他來做指示。從前衆聯每周是有高層會議的,但孫春生身體欠佳後,已經有半年沒有開過會。孫黎看出來,孫春生是在通過開例會加強權威、統一領導。
周二例會過後,孫黎到董事長辦公室彙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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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的意見是公司應該裁員。”她開口就抛出這句話。
孫春生意識到事态已經很嚴重。衆聯已經十五年沒有提出過裁員了。
“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後面這段時間除了全權負責賣地的事情,還可以和人力對接好裁員,包括薪酬補償、稅務、社保這些事情,以免搞得怨氣太大。”孫黎說:“到時候讓人力和財務兩邊碰頭開個會,具體哪個部門落實哪些責任分配好,人力還是做主導,我做配合就是了。”
孫春生點頭:“好,計劃裁多少呢?”
孫黎比了個手指頭:“總部先裁掉百分之二十。這是第一批。如果資金回流得太慢,還會有第二批。這個想法我現在只對您說,還沒有告訴過其他人。”
衆聯總部集團目前是八千多名員工,裁掉百分之二十就是一千六。換算到每個部門裏,二十個人的部門就要裁掉四個,是相當大的裁員比例了。
“接下去還會做部門重組,有一批中層管理人員可能要優化掉。”孫黎用了“優化”這個詞:“另外,副總及以上的高層我打算做個凍薪計劃,財務部會拿出具體的可操作方案。這一部分人的薪資是多少、凍薪多長時間,是按什麽百分比來凍……方案具體成文後周五我會給您彙報。很多事情還需要您費心教我,高層們也需要您幫忙做溝通,可以嗎?”
她目光如炬,定定地看着董事長,讓孫春生不由得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也是這樣野心勃勃,毫無畏懼。她背後的那些小動作不可能完全瞞得過他,她如何踩着自己哥哥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他多少能猜到些。他不說破,只在心裏嘆息,如果這是個兒子就好了。
裁員這個任務不簡單,尤其是高層凍薪,沒有誰願意拿着百萬的年薪突然被凍住不發了。要既不得罪人,又把錢守住,這是孫黎上位後第一個難題。他知道她不怕困難,但沒想到上來她就給自己挑了個最難的。如果能做到,說不定自己真的能放心把集團的未來交給她。
“我知道了,”他點頭微笑:“你盡管去做,爸爸支持你。”
戴春城給裘嚴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家吃飯。
裘嚴說機票訂在了星期四,星期五晚上才到,讓他不用等了。
半個月的出差時間不算長,兩個人也不是第一次分開這麽長時間,但是整整半個月不聯系的情況從前是沒有的。戴春城想當面和裘嚴聊,這時才發現他根本找不到人。
檢察院的交接工作基本上都完成了,意味着戴春城正式離職。
由公訴廳牽頭給戴春城辦歡送宴,在福臨公館包了整個宴會廳,半個公檢法系統的重要人物都在場。當晚喝的五糧液是戴春城自掏腰包買的,他喝白酒最容易醉,最多四兩的量,那天晚上他可能喝了大半斤。佘秀盡職盡責站在他身邊,一刻都沒有離開,想把白酒換成水,被他搖頭拒絕了,說,最後一頓酒了,該喝的還是要喝。
佘秀看得出來他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到九點半的時候戴春城基本上是要酒喝的狀态。她給阿姨打電話,讓她提前準備好醒酒茶和胃藥,以防戴春城半夜胃痛。但她還是高估了戴春城的身體狀況,十點一刻的時候,戴春城說他要去一下洗手間,去了之後再沒回來。
二十分鐘後佘秀讓男服務生從洗手間将半昏迷的戴春城擡上了車,風馳電掣地往醫院趕。
這時候裘嚴還在飛機上,手機關機,佘秀不間斷地重複撥也沒有人聽。
醫生開了消炎藥,500毫升的兩大瓶藥水起碼要打四個小時。醫院空調開得低,淩晨兩點戴春城冷醒了,讓佘秀拿了床被子蓋上,胃疼折磨得他輾轉反側沒辦法再睡。佘秀只好又把醫生叫過來,開了一點止疼藥好歹才睡過去。
等他安靜了,佘秀給覃子午打電話,一接通就劈頭蓋臉地罵:“人都死了是吧?平時人前人後喊戴先生喊得勤快,人昏在廁所的時候怎麽沒見家裏來一個半個人照顧?非得晾涼了等着收屍?你們裘總忙,家裏的人也各個都忙着升天呢?”
覃子午連冤枉都來不及喊,他哪裏能事先知道戴春城昏迷住院了。因為上次裘嚴和戴春城吵架要趕人,管家已經解聘了,阿姨也走了幾個,戴春城不想住在家裏,三天兩頭睡辦公室,要麽就在陳頤那兒,家裏根本沒有人管。裘嚴是想着出差回來再重新招聘,結果卡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事了。
裘嚴的飛機剛剛降落,剛打開手機就是佘秀十幾個未接電話。他眉心一跳,往回撥。佘秀接起來,冷冰冰地叫了一聲裘總。裘嚴問春城怎麽了?佘秀不說話,把電話拿到戴春城的嘴邊,戴春城半昏睡着,在夢裏還被胃疼折磨,毫無意識地一聲聲喊疼。
佘秀聽到對面電話猛地挂了,三十分鐘後裘嚴一臉冷肅出現在病房門口,外套抓在手裏,身上的襯衣還帶着飛機艙裏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他也是十幾個小時沒有睡,眼下烏青重,眼白血絲遍布,看起來要殺人。佘秀把止疼藥放在他手上,說醫生交代四個小時才能吃第二次。
戴春城睡得很淺,一有人進來他就驚醒了。
裘嚴的手伸到被子裏握着他的手:“哪裏不舒服?告訴我。”
戴春城眨巴眼睛定定地看他,喉嚨裏的酸意漲上來又壓下去。他嘆了口氣,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輕輕揉弄。裘嚴低頭親吻他的額角和發頂。
“佘秀給你打的電話?”戴春城小心翼翼地問。
裘嚴點頭:“你比我會帶人。以後家裏的人還是你管吧。”
他借着佘秀這個由頭,把權柄放給了戴春城,意思就是以後家裏的事情他不插手了。戴春城其實不是想逼他,他撐着身體想爬起來解釋。裘嚴一瞪眼睛,他又老老實實縮回被子裏。
“你是不是覺得我控制欲太強了?”戴春城說。
裘嚴現在不想想這個問題:“只要你能高興,怎麽樣都好。”
戴春城垂着眼:“陳頤和我說了,白石基金和孫家談融資的事情是你促成的。”他看着裘嚴的臉色沒有變化,像是稀疏平常,又說:“你要是為了我,花那麽大一筆錢,不值得。我心裏是很感動的,阿嚴,我沒有想到,甚至包括春城樓奠基石我都沒有想到,我一直覺得我們倆雖然結婚了,但是工作上的事情能不牽扯進來就不要牽扯。我也沒有在工作上幫上你。”
人家都覺得是戴先生利用職權給裘氏開綠燈,結果反而是裘嚴自掏腰包給戴春城立威。
裘嚴露出疲倦的笑容:“阿平一直不贊同我結婚,他覺得世家婚姻很難做到真誠。這我也知道。我跟他說,極少數婚姻能做到完全真誠,大部分婚姻裏面誰對誰錯很難說的清楚,但不代表我們不相愛。這不是矛盾的,就像有些事情你瞞着我,不代表你不愛我。所以和你結婚之前我就已經做好準備了,這是一個很難做到公開透明的婚姻。”
“你覺得這樣也可以?”戴春城問。
裘嚴吻他的手:“你可以有你的秘密,春城。你不一定事事都要和我說,只要你覺得我不需要操心的,你可以不用和我說。但是有一點,你不能背棄這個婚姻,背棄這個家。我們是一家人,這是我的底線,你明白嗎?”
戴春城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