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外頭是個雷雨天。氣壓很低,陰雲翻着雪白的浪濤朝地平線湧動,風喉發出高壓鍋似的嗡鳴聲,尖銳、緊繃、拉長。車子停在裘氏總部樓下,一道蔚藍的閃電劈當空劈下,轟隆炸開。
戴春城放下腳的動作停了停,突然感到心悸頭暈。他強壓下不适,從車裏鑽出來。
CEO的辦公室在頂樓,值班秘書見了覃子午,恭恭敬敬地去開門。
裘嚴坐在沙發上,對面是律師,裘平背對門口在落地窗前抽煙。三個人構成一個穩定的等角三角形,戴春城進來竟然不知道插在哪裏比較好。裘嚴騰了個位置,讓戴春城坐在他身邊。
“路上還順利吧?”裘嚴拉過他的手。
戴春城眼角的餘光瞥見茶幾上的證詞:“怎麽了?”
裘嚴看他:“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事,就是電話裏怕講不清楚。律師說,華創曾經發過郵件給公司的律師團,提醒技術可能侵權,而且還收到了回複郵件。就說明公司應該事先知道可能侵權。但是阿平說那天他問過你,你說,你不知道。他才放心地回答法官不知道的。”
“是,是我和他說的。”戴春城問:“什麽郵件?”
裘嚴看了看弟弟的背影:“春城,你不知道華創的這封郵件嗎?”
戴春城眼睛一眯,立刻明白了:“你懷疑我故意讓阿平做僞證?”
裘嚴加重了聲音:“春城,你先回答我,你知不知道華創的這封郵件?”
戴春城堅決地說:“我不知道。”
裘平猛地轉過來,冷笑:“你不知道?你作為這個案子的代理律師,對方發了郵件過來你卻不知道,這是重大失職,你這個副檢察長到底是怎麽當上去的?”
戴春城像被他打了一巴掌:“我的确不知道有這封郵件,事先我問過曹律師,他沒有給過我任何華創的郵件。如果有,我肯定記得,這麽重要的事情我不可能忘記。”
裘嚴嘆息:“春城,但是曹律師說他給過你看。”
戴春城嘩啦站起來:“可以找他來對峙,我如果說謊了,你們立刻抓我去警察局。”他兩只手緊緊捏着,用狷介的目光俯視裘嚴,震得裘嚴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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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子午把曹進帶了過來,他是這個案子的第一助理律師。
“你說吧。”裘平指着曹進。
曹進很驚訝:“我給過您看的。因為您還沒有工作郵箱,所以當時我把郵件打印出來了放在您桌子上,您看了說知道了,我記得很清楚。”戴春城的确沒有工作郵箱,他在檢察院的時候處理的案子都在檢察機關的內網上,為了符合保密程序,他從來不把文件帶回家辦公。辭職後他保持着檢察院的工作習慣,沒有用工作郵箱,接這個專利權的案子也是臨時上手。
戴春城問:“有什麽證據證明你給我看過?”
曹律師反問:“這要怎麽證明?我總不能給您看什麽東西錄個像吧。”
“你說把郵件打印出來了,打印紙呢?有我的簽名嗎?”
“沒有。打印紙應該在您那裏,我給了您。”
“我從來沒有見過,怎麽會在我那裏?”
“也許您把它扔了。”
戴春城氣得臉色發青,他壓抑着怒氣:“好,那我問你,開庭前一天晚上,你打電話給我商量證詞,是你提出來第六十四號問題值得斟酌。如果你知道有這封郵件,你也給我看過這封郵件,為什麽你要提出來讓裘平回答不知道?可不可以說你故意誘導裘平做僞證?”
曹律師臉色慘白:“戴先生,您不可以這樣說話的。您是首席律師,您說什麽,我們下面的人當然就聽什麽,況且您的經驗比我豐富,整個辯護策略也是您定的,我難道還能提出反對意見嗎?如果您不同意讓裘平先生回答不知道,難道我還能越過您去和裘平先生說話?”
戴春城一向在工作上強硬霸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尤其在自己的團隊裏,他從來是說一不二、控制欲極強,他以前又在官場上習慣了,說起話來總像領導指示,下面的人怕他,不敢提反對意見。哪怕是到了公司裏,他也時不時會把這種風格展示出來,再加上所有人都知道他背後是裘嚴撐腰,和他過不去,那就是和老板過不去,沒有人會吃飽了撐着在他面前說一句不是。曹律師這個話,就是裘嚴聽着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你的意思是,是我逼着你改了六十四號問題,是我逼着裘平回答的?”戴春城怒斥。
裘平沖到他身前,把曹律師擋在了後面:“你還想怎麽樣?他說得有哪裏不對?你這個當官的做派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吧?戴春城,是你主動要求給這個案子做代理律師的。我哥提出過反對意見吧?你堅持要當這個律師,那就給你當律師,你要幹什麽,這個家裏有誰反對過?”
戴春城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你放肆!”
“我放肆?”裘平紅了眼睛:“你還打算給我定個什麽罪名?以下犯上?”
戴春城只覺得天旋地轉,他冷冷地看着裘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春城。”裘嚴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戴春城如驚弓之鳥,他不可抑制地打了個顫。
裘嚴問:“你是真的為了緩和阿平和你之間的關系,才接這個案子的嗎?”
戴春城的心沉到了底。裘嚴已經懷疑他了。是啊,當初是他主動要求接這個案子的,裘嚴兩次提出反對意見他都堅持把這個案子接下來了,現在怎麽樣看他都非常可疑。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裘平關系不好,甚至被裘平當衆打過,他本來就有動機報複裘平。突然有一天他心無芥蒂地要求為裘平打官司争取利益,說出去有多少人會信?
連戴春城自己都不會信。出去打聽打聽戴先生的名聲,有幾個人覺得他是好人?能不利用職權報複打擊就已經很不錯了,況且,名門世家裏哪有什麽親情,親生兄弟尚且互相算計,一個姓戴的一個姓裘的,就更不用留情面了。
戴春城想想覺得全身發冷,神經抽搐着疼。
“沒有證據,我不會承認這些指控。”戴春城僵硬地說:“阿嚴,我曾經瞞過你,但是這些事我沒有做,我也不屑于做這種事。我沒有看到過那封郵件,也沒有故意陷害裘平。打這個官司,就是想緩和我們之間的關系,沒有其他的原因了。”
裘嚴不置可否。他走到曹律師面前,一把揪起這個矮小的中年男人,撂下狠話:“你想清楚了。曹進,無論你今天說什麽,這份工作是不要想要了,這個地方你也不要想呆了。我裘嚴這點本事還是有的,你把腦袋拎清楚了再說一次,到底有沒有給他看過那封郵件?什麽時候給的?有沒有證據?如果拿不出來,我立刻送你去警察局,故意陷害證人做僞證,再加上一條誣告罪,下半輩子就在裏頭過吧。”
曹律師哆哆嗦嗦地說:“我真的給了戴先生!裘總,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說謊啊,我為什麽要陷害裘平先生啊,我就是個小律師,我根本就和他沒有關系啊!”
“證據呢?”裘嚴厲聲叱問:“拿出來!”
曹律師崩潰大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裘嚴一拳把他打在地上,男人發出慘烈的痛呼,捂住嘴角,牙齒被打松了,糊了一嘴血。他顫顫巍巍向裘平爬,抱着裘平的腿哭:“我求求您,您為我說一句話吧,我是無辜的……”
裘平煩躁地說:“先搜他們兩個人的辦公室、公文包、私人物品,就是一張紙,到底有沒有總要查一查。兩個人說法不同,吵一天也沒有結果。實在沒有,再交給警察。”
戴春城嚴厲道:“裘平,沒有搜查令,你憑什麽搜我的東西?”
裘平抱臂而笑:“好啊,那你去申請搜查令吧,驚動了警察和檢察院,我反正已經是戴罪之身了,到時候醜聞才更大,整個裘氏都要被人笑話。”
戴春城咬着牙,從來沒有人給過他這樣的侮辱。
裘嚴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但他也覺得私自搜查太不妥當:“笑話就笑話吧,我不介意。直接報警,走法律程序。這個曹進,我覺得很可疑。”
戴春城知道他為難:“搜吧,我的公文包在辦公室,讓子午去取過來。不行,家裏也可以搜。”
覃子午帶着保镖去搜查了。戴春城坐在沙發上,眼神呆滞。
外頭的雨越來越大,卻聽不到一點雨聲。CEO的辦公室,用的是最好的防彈玻璃,隔音效果也是最強的,別說雨聲了,就是隔壁大樓被飛機撞了,都不一定能聽得到。玻璃像電影熒幕上演着車水馬龍的默劇,城市被雨浸濕,浸得灰撲撲的,像舊地圖上一塊磨花了的圖标。
他不知道自己在沙發上坐了多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只有二十分鐘,但他已經把整個城市的樣子都印在了心裏,每一條街道、每一盞燈、每一戶房屋,那些雨中狼狽不堪的影子和這整出壓抑折磨的默劇,全都是他內心的映照。
其實只過了二十分鐘,覃子午拿着一張文件回來了。
“我們在戴先生公文包的夾層裏找到了這個。”他把文件遞給裘嚴,那是郵件的打印稿。
裘嚴閉了閉眼,把文件摔在地上。他還沒說話,曹律師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叫喚起來:“裘總,裘總,我沒有說謊吧?我沒有說謊,求求您,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
“滾。”裘嚴冷冷地下驅逐令:“你們都先出去,春城,你留下。”
辦公室的門關起來。
裘嚴揉了揉太陽穴,他很累:“春城,只有我們倆了,你跟我說實話。”
戴春城的臉上毫無血色:“這是栽贓,我不知道這封郵件。”他說話的時候牙齒都在發抖。
“那是誰栽贓你的呢?”裘嚴低聲問:“春城,曹進和你在這場官司之前根本不認識,他是個普通的助理律師,他沒有栽贓你的動機啊。”
“那就是他背後有人。”
“誰?有誰要設這麽大一個局害你?只要你能說出來,我立刻去查。”
戴春城茫然地看着他,像個學步跌倒的孩子,無助地看着一個成年人。
他也沒有答案,他的腦袋裏是空的。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站在滿是荊棘的叢林裏,不知道迷霧的背後是誰。從華創指控裘氏專利侵權開始,他就已經是這個局裏面被盯住的獵物,有人算好了他會主動接下這個案子,讓他告訴裘平怎麽回答六十四號問題,然後舉報裘平做為證,最後把矛頭指向他。他以為這場官司是針對裘平的,是他錯了,這是個連環套,他才是整出戲的主角,有人保證他能一步一步走到這個陷阱裏來,最後利落地收網。
他戴先生算計過無數人,過了三十幾年汲汲營營的生活,一步步從公訴廳爬到副檢察長的位置,從未有過敗績,倒頭來還是被人算計,連幕後主使是誰都搞不清楚。
何其荒唐,何其悲哀!
裘嚴心裏是涼的,手也是冰冷的:“春城,我告訴過你,你可以有秘密,可以有事情不跟我說,但是我有底線,你不能背棄這個家,阿平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我沒有!”戴春城捉住了他的手:“阿嚴,我沒有,我騙過你,我瞞過你,但是這次我真的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麽文件會在我包裏,有可能是別人放進來的……”
裘嚴掙脫了他的手,沒說話。
戴春城口不擇言:“你就沒有瞞過我?裘嚴,你和你弟弟從前在美國那些荒唐事情,難道你也想藏着掖着一輩子?你以為你是什麽清清白白的人物?”
裘嚴的臉變成了寒鐵:“你偷聽我們講話?”
金燕是他的人,戴春城還沒有淪落到把下面的人供出來給自己擋罪:“是,是我偷聽的。我是你的丈夫,我沒有權利知道嗎?你不告訴我,難道我還不能自己查?”
裘嚴擡起手朝他臉上打,到了耳朵邊上,又停了。
“你想知道沒問題,我告訴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