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個小時前。
“你今天有點不一樣,”俞胭說:“裘嚴回來了?”
戴春城收回沉靜的目光。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
俞胭盯着他笑:“你的心裏還是有他的。錄音洩露了,你其實很着急吧?但是裘嚴讓你不要管?也對,那份錄音裏不止有他的發家史,陷害小叔、夫妻離心、核心項目虧損……要是都放出去了,你、裘平、公司都得完蛋。他當然不希望你們摻和。”
戴春城怎麽也沒有想到,裘氏落了這麽大一個把柄在對手上。那份錄音牽涉的不只是裘嚴的名譽,裘家成員們如何相互構陷傷害、夫妻之間如何猜疑算計、模拟器項目的核心信息……随便截另一段放出去,都比賣假酒更勁爆。畢竟哪個大企業家沒有點見不得人的創業經歷?比起豪門內鬥的密聞,裘嚴這段歷史就和他賣的威士忌一樣寡淡無味。
孫黎是被逼急了,只能出此下策。兩方如果要談條件,對她來說最好是彼此各退一步,裘家拿回錄音、不再追究陷害戴春城的事,俞胭則再也無法開口(至于是孫家處理她還是別人處理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死)。但是對戴春城來說,理想的結果是既能拿回錄音,又把孫家拖下水。他不惜動用私刑逼供,就是為了讓俞胭把孫黎吐出來,如果俞胭堅持不開口,他恐怕會換個方式來挖掘兩個女人之間的聯系。
留給俞胭的時間不多了。她有兩個選擇,一是閉嘴不說話,戴春城把她交還給孫黎,她進了戴春城的屋子,又被拘留這麽久,孫黎必然不會再相信她。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條;如果她選擇開口說話,結局也不會好到哪裏去。戴春城還是會把她交出去,既能換回錄音,也滿足了警察局的利益。她是幹涉司法公正,如果獲罪,警局今年的業績就玩完了,戴春城口裏“上上下下的領導”巴不得她死在外面,最好是“殉職”,大家都風光。
一言以蔽之,她只有死,沒有別的結局。
“到這一步了,你不會還想說,你能保住我吧?”俞胭笑了笑。
戴春城也笑:“為什麽不能?我找個跟你長得像一點的送過去,拍兩張孫黎來接人的照片,不是也能證明你們倆有瓜葛嗎?但是,到時候你再開口,就不算立功了。”
俞胭低聲說:“警局是不會讓我獲罪的,但是你們總要處理我。我猜,你可以把我送去精神病院?就像萬英那孩子一樣?是不是還可以說我長期卧底導致精神抑郁?”
戴春城不置可否:“小英現在也挺好的。”
“是嘛。”
“醫生說她病情穩定了,我打算給她重新辦入學,把大學上完考司法考試。”
俞胭很驚訝。她以為按照萬英的套路,就算不被戴春城整死,至少也得在精神病醫院關一輩子。竟然還能讓他親自出馬輔導司法考試,不是這個姑娘真有兩把刷子,就是戴春城有問題。她已經發現,外頭傳的戴先生和實際的戴春城其實有很大差距,比如他對裘嚴的感情比外人想象中深切,他對對手也不是冷酷到底,曹進這樣害他,他只是依法辦事,沒有殃及無辜。
有時候,俞胭會有一種錯覺,戴春城其實是個很心軟的人。他只是活在外人的眼睛裏活得太久了,慢慢地就真的變成了別人眼裏的那個戴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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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驚訝,”戴春城知道她在想什麽:“誰都有不懂事犯錯誤的時候,她年紀小還有重來的機會,我是樂見其成的。你也還很年輕,為什麽不可以重新再來呢?”
俞胭皺眉,沒有馬上接他的話。
“其實我幫她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戴春城揣着手走到她身邊。
俞胭的臉色發青,額角微微出汗,做了個後退的動作。
戴春城撫摸着她的肩膀:“當然,她很可愛也很惹人疼是真的。但是人家會覺得,如果沒有我就沒有她,她既然不知感恩不懂回報,理應在精神病呆一輩子。其實不是,沒有她也沒有我,我手上握着莫大的權力,也是她給我的。你能明白嗎?”
權力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沒有萬英這個貧困學生,沒有千千萬萬的小人物,他戴春城手裏不會有權力。這不是空話,這是現實的社會秩序結構。金字塔也好,埃菲爾鐵塔也好,尖尖角也是由下往上搭起來的。同樣,孫黎的王座下面墊了多少骨血,她自己明白。
“小英給了我權力,我幫她上去,這就是天經地義。”戴春城反問:“你呢?你有沒有想過,你給了孫黎權力,最後要成就一個什麽結果?”
俞胭艱難地吞咽:“她是靠自己爬上去的。”
戴春城把她衣領上的一撮線頭拿掉,扶了扶後領的灰塵。這個動作太溫柔了。
“你把自己擺在了很低的位置,太小看自己,我不明白為什麽。是你天生對權力太過崇拜害怕?還是你本來就自卑?這樣不對。你看,小英利用了我,但她從不後悔,因為她知道她也有付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生來就要做孫黎的墊腳石,只要她能成功,你犧牲也無所謂?”
不知道是那句話觸動了俞胭的心髒,她的瞳孔猛地縮緊。
“你甚至覺得,你犧牲了,她還會很感動是不是?”戴春城步步逼近:“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她不會。當然,她知道你付出了很多,但是再多對她來說都是可以量化的:給你家人一大筆錢、安置你父母養老、為你兄弟姐妹交學費……這件事就翻過去了。”
俞胭用雙手環抱自己的身體,咬牙道:“說了這麽多,你還是想讓我供出她來。”
戴春城委婉地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有能力幫她上去,也有能力拉她下來。她的權力是你給的,所以你應該自信一點。”
“領教了。”俞胭轉身背對他。她下意識想避開戴春城,這樣的戴春城恢複了檢察官的模樣,冷靜、陰險、虛僞,說出來的話仿佛真的是關心她、為了她好,她差點被他繞進去!她開始明白,為什麽萬英能對這樣的男人如此着迷。誰會不喜歡呢?一個聲名顯赫的男人,用柔情似水的語調告訴你,你對他如此重要,沒有你就沒有他,你們是一樣的,他的一切是因為你的奉獻。沒有哪個女人能夠抵抗得了男人這樣說。
她努力地挺直背脊,渾身都在發抖:“您的探視時間是不是有點太長了?請回吧。”也許是因為怯意,她的嘴唇蒼白、胸口起伏急促。
戴春城看了看她,開門離開,沒有聽到裏頭有人倒下。
從警局出來,司機問他去哪裏,他愣了愣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裘家現在回不去,已經被媒體圍了個水洩不通,這時候他最好不要露面。戴家他也不好回去,他本來就沒有告訴父母離婚的事情,現在外頭甚嚣塵上,回去了肯定要被纏着問,他也沒有心思再和父母解釋。
他自嘲地想,到了今天,他變成一個有家不能回的人,何苦來哉?
就這麽晃神的片刻,裘嚴的電話打了進來——
“錄音拿到了。我答應她兩個小時後把俞胭帶到沿江風光帶。為保萬一,她就是不親自去接,肯定也是身邊的大秘去。你聽我說,你随便找個體型身高像一點的帶去,後面跟着人拍照,只要能抓到孫家來接人的證據,就證明她們有聯系,再加上金錢交易記錄,孫家這次翻不了身。”他們竟然想到了一處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
戴春城挂了電話就聯系警局。警局的人很慌:“戴先生,俞胭中毒了。”
車子剛開出去兩分鐘,連第一個紅燈都還沒過,掉頭又回到警察局。
拘留所的警醫正在做急救。俞胭躺在地上,渾身痙攣哆嗦,目光失神,她張大着嘴巴像脫水的魚徒勞地喘氣,但如論怎麽用力呼吸,空氣都沒辦法進入她的身體似的,嘴角滿是口水也來不及吞咽。戴春城扶了一把門框,努力讓自己站穩了,詢問醫生情況。
“目前主要的症狀是呼吸困難、心率減速、流口水,還伴随着比較劇烈的痙攣和腹痛,可以肯定是中毒反應,而且情況比較嚴重,但還不确定她是什麽中毒,有可能是吞食了不該吃的東西,我們正在催吐,希望她能吐出來。”醫生說。
戴春城皺眉:“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五分鐘前我見到她還好好的。”
醫生把聲音壓得很低:“您前腳剛走,後腳她就倒下了。拘留所裏給犯人的東西都是嚴格經過審核的,她在倒下之前又只和您見過面。戴先生,如果問起來您恐怕要想想怎麽解釋。”
戴春城臉色瞬變,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拳。
俞胭生不如死。劇烈的腹痛和窒息感像粗大的蟒蛇死死勒緊着她,她覺得很害怕,任何稍微大一點的聲響都能讓她無比恐懼,到後來甚至出現幻覺。有熟悉的聲音越來越靠近,她費力地擡了擡眼,赤瞳青鱗的怪物吐出血淋淋的長舌,發出饑餓的吼聲往她身上撲。她吓得尖叫,拼了命要逃,有人把她按住讓她不能動彈。怪物的臉靠近了,她一眨眼,是戴春城。
喉嚨湧上幹嘔的欲望,她彎腰嘩啦啦吐了一大口出來。
“吐出來了!吐出來了!”醫生欣喜地說:“擔架,快點!送醫院洗胃!”
四、五個民警七手八腳把人擡上擔架,救護車已經等在門口了。戴春城堅持要跟着去醫院,警察不敢在他面前說不,讓他上了救護車。
戴春城也是第一次坐救護車。裏面極冷、極亮,涼風飕飕的,燈光把車廂照得晃眼,亮到了極致,所有的顏色都褪去了,只剩下白色。醫護人員坐一排,警察和他坐一排,兩排人低頭看着躺在中間的俞胭。他想,如果人死了,是不是也要像這樣接受兩排審視的目光?
沒有人說話。他握着女人冰冷的手:“阿胭,你感覺怎麽樣?”
她嘴唇都發黑了:“……我……我這樣子……你心裏很快活吧?”
戴春城怒斥:“開什麽玩笑,這是你自己的命!”
“反正不死你也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對吧?”她虛弱地說:“到了那裏,我還能像萬英一樣出來嗎?那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他想擦掉她眼角的濕意,被她毫不留情地打開了。她噙着淚的目光仍然兇惡:“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戴春城,我可以為了她犧牲,你呢?臨到關頭……裘嚴只會抛棄你。你還不如她!是你太高看自己了……你以為所有人都貪生怕死,都只會在心裏算計值得還是不值得……你……你根本不明白,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
她用盡了力氣,奄奄一息地歪着腦袋,瞳孔裏的神已經散開了。
戴春城是明白的。他和裘嚴壞就壞在只會算計,不會犧牲。就算他再愛裘嚴,放棄仕途,還是有一個值不值得的問題。什麽東西值得,什麽東西不值得,一個投資回報率算來算去算不清楚。但犧牲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犧牲是不後悔,是死也瞑目。俞胭什麽也沒有,錢財、家人、朋友,她一無所有,所以她願意犧牲,她要的不過是争一口氣,争個不後悔。
他握着俞胭的手顫抖:“你就沒有想過,你死了,她會多麽難過?這也不值得嗎?”
俞胭雙目瞠大,淚流不止,恍惚中她笑了笑,仿佛他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
醫生推着她進急救室了,她需要做檢查,搞清楚到底是中了什麽毒,還要洗胃。
戴春城坐在急救室外面,神情有點恍惚。他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但是說不上來。他沒有給俞胭服毒,所以俞胭是自殺的,她說她是為了孫黎犧牲,但是現在來表這個忠心是不是有點太遲了?早在進了戴春城的屋子那一刻她就可以自殺,在拘留所那麽多天她也可以自殺。
不對,她本來就知道自己結局慘烈,不是死也是進精神病院。如果換了戴春城是俞胭,現在他不會想要不要表忠心,最重要的應該是怎麽讓自己活下去!
這不是犧牲,恰恰相反,她想活着。她“失蹤”了這麽久,再出現就是中毒病危,如果經過急救活下來,短時間內必然不敢有人再動她。如果她死在了醫院,誰沾上了才真的是倒黴。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只要這一趟鬼門關她能闖過,她就不必再死了。
如果這個“自殺”還能連累戴春城,那就是意外收獲。因為警方對外宣稱,她是“失蹤”了,不是在拘留所。而且警方絕不可能承認拘留所裏有人中毒,那是重大失職,是要受處分的。而她“失蹤”前和中毒前見過的人有且只有戴春城,戴春城和這件事恐怕很難擺脫關系。
有人匆忙地叫喊:“春城!”
裘嚴到了。戴春城一擡頭,與丈夫的視線撞在一起。裘嚴其實剛下飛機沒有多久,長途飛行加上和孫黎的談判,他已經體力不支,剛才是踩足了油門飙車過來的,罰單肯定是免不了了,能安全到達已經是萬幸。他看起來臉色極其差,甚至比戴春城還不如,平地裏他還絆了一下,身體往前栽,戴春城扶了他一把。
兩個疲倦的成年人相互對視,百感交集。
“是我大意了,”戴春城揉着眉心說:“有可能是我見她之前她就已經服毒,只是發作時間長,所以沒有看出來。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自殺不僅能換來一線生機,還能把我拖下水。”
裘嚴把他緊緊摟在懷裏,像在念咒:“總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
手術室門口的紅燈有節奏地閃爍。
如同震蕩的警鐘,響徹在兩個人命運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