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南轅北轍
雖說遭了算計,卻不見北雁若有什麽慌張神色,他坐在一屁股坐在了井底,冷笑道:“這次是我輕敵,中了你們兩個的圈套,願賭服輸,給你們兩個時辰,現在還不跑嗎?”
呂玄都垂眼瞅着坑底的北雁若,輕笑了一聲:“當然不。我有傷在身,縱是有兩個時辰也未必能甩開你,倒不如來做一筆交易,徹底将此事了解。”
北雁若嗤笑一聲:“這要看你手中有什麽籌碼了。”
“包君滿意的籌碼。”呂玄都甩開折扇,一雙桃花眼愈發靈動多情起來:“我的籌碼就是——”
北雁若神色忽變,不等“南夙寧”三字落定,他已經縱身從陷阱中飛出,冷冷地看向來人。南夙寧一身雪青衣衫,他笑起來的時候兩端眼角具是尖尖,形成一個高高的弧度,像一彎月牙:“十年未見,師弟別來無恙啊。”
“南鞅——”北雁若抽出腰間金鞭,霎時金光淩亂,鞭影紛飛,南夙寧疾退數步,手中銀鞭飛出絞住了金鞭,一金一銀雙鞭死死相纏,一時間兩人都動彈不得。
南夙寧不緊不慢道:“話未說清,怎的便動起手來了?”他看向站在不遠處正樂得看戲的呂玄都道:“今日之事,多謝呂先生了,謝禮稍後會有人送到。既然二位恰好在場,不妨為師弟和我做個見證。”
呂玄都饒有興趣地看着對峙的兩人,唯恐天下不亂地搖了搖手中的折扇:“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直說吧。”
南夙寧凝眸看向北雁若,眼眸深處一片溫柔搖曳,他說:“你我之間,終不免一戰。”
“廢話少說!”北雁若厲聲道:“你弑師叛逃,另立門戶,我若不清理門戶,百年之後有何顏面再見師父!”
“說得好。我躲了十年,你便追了十年,過往種種,的确該有所了斷。”南夙寧頗為認同地颔首道:“那便立死戰之約,若我身死,清商館并入宮羽館,門下衆人不得尋仇;反之,亦然。雁若覺得如何?
“正合我意!”北雁若冷冷地看向呂玄都和宋無黯:“今日便由你們兩個做個見證,若違此約,天雷轟頂,五內俱焚!”
“若違此約,天雷轟頂,五內俱焚!”南夙寧四下望了望,笑道:“此處真是個好位置,林木合抱,只有南面一條出路。還請二位移步林外等候,這畢竟是我師門內務,內裏之事,不便牽涉外人。最後是誰出去,便是誰勝了。”
呂玄都雖然有些遺憾不能觀戰,但至少見了這一出兄弟阋牆的好戲也算滿意,便朝二人拱拱手退出林外了。宋無黯見了這一出反而沉默,大抵有些物傷其類,他跟着呂玄都退出了林外,留下足夠寬闊之處給這對師兄弟解決糾紛。
“阿拂覺得此戰是何結果?”
宋無黯倚着樹閉目養神:“你也說了,北雁若除了腦子無一不勝過南夙寧,此戰比武非比智,南夙寧怕是不敵。”他倏忽睜眼:“左右此事與我無關,我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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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玄都見勢不妙,立刻攔住了宋無黯:“這是怎麽了?阿拂就不想知道此戰結果嗎?”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宋無黯定定地看見他眼睛裏:“無論誰輸誰贏,總有一人身死,兄弟阋牆,你覺得是十分趣味之事嗎?”
呂玄都沉默半晌:“……我不該瞞你。”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什麽時候和南夙寧搭上線的。”宋無黯話一出口便覺得沒趣:“是我癡了。我與絕奇為鑄劍之事頗耗費了些時日,這期間早夠你搭幾個來回的線了。其實你一早便知挾制我師弟的是北雁若,這兩人之仇已有十年,你既然與南夙寧相熟,不可能不知道。這兩人恐怕少有如此接近之時,故而不難料到其中将生變故。南夙寧一反常态,約戰北雁若,想來已做了完全準備,倒是北雁若向來心高氣傲,又始終壓南夙寧一頭,難免有輕敵之舉。如此看來,恐怕不敵的是北雁若。”
呂玄都笑了:“阿拂果然聰明,什麽也瞞不過你。”
“呂玄都,你這謊話信手拈來,真假參半的功夫才真是天上地下都難得。不到最後,沒有一點破綻。”宋無黯垂了眼睫:“你救我,究竟為了什麽?”
呂玄都沉默了一會兒:“……紅玉玉壺。在進入各耆王都之後,我在壁畫上看到的紅玉玉壺和你師弟劍墜上的一模一樣,便知各耆王族之血并非實指。你師弟與我一同離開客棧時,劍上的劍墜便不見了,不難猜出玉壺是在你身上。”
“玉壺已經給你了,無論結果如何,北雁若已不是威脅,就此告辭。”宋無黯朝他一拱手,利落轉身離開。
呂玄都腳下輕功移轉,眨眼就擋在他身前:“不止如此——阿拂。”
“你輕功運轉無礙,即使遇見仇雠大可以一走了之,如此甚好,拿了紅玉玉壺,有多遠滾多遠。”
宋無黯擡手一掌打在他肩上,甩手拂開他,就像拂去衣裳上的一粒灰塵,與他錯身而過。呂玄都雙指一并,拂向他肩胛處,這一式看似柔軟無比,仿佛是慈母撫過孩兒的發梢,實際內含剛勁。宋無黯旋身回防,兩人眨眼之間已經過了百招,仍不分上下。
呂玄都垂眼看着宋無黯眼梢處的倔強神色,覺得有兩分可愛、又有兩分熟悉,這種感覺——極其有趣,他眼底暗光流動,一瞬的興致飛快地滑過水面又潛入深處,仿佛伏在暗處掠食的蛇。名鋒未成刃未開,他偏愛做開鋒人。
只在呂玄都情緒猛然高漲的一瞬間,宋無黯出手了。九枚暗枚脫手而出,悄無聲息地穿過空氣,引動一絲不同尋常的波流。呂玄都眼前一亮,以扇相迎,這是真真正正的暗枚,他手中那把寒鐵作骨的扇子很快就被飛旋的暗枚劃得七零八落,他朗聲笑道:“妙哉妙哉!阿拂進境飛速!”
呂玄都不顧體內被他壓制已久的劍意,硬是提了六成功力在寒鐵扇上度了一層罡氣,瞬間震開了八支暗枚,他故意放過的那支暗枚從他腰間穿過,狠狠地釘在了樹上,其上勁力非常,整支暗枚都沒入樹體。他照着自己腰間那個汩汩流血的血窟窿比量了一下,直徑寸許。呂玄都露出一個笑容來,那雙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熒熒閃光,他盯着宋無黯平靜無波的眼眸細細品味:“出手如此,方才配得上陀羅的名號。無黯啊無黯,你真是有趣——你可以在暗枚之上淬毒,可以結合撒豆成兵之術,還可以結合你的暗天雷。”
呂玄都退後兩步,因着他強提六成功體,尚未被化解去的劍意沖破了他體內的壓制,順着經脈竄動起來,這劍意極為陰柔,不會損傷經絡,卻能寸寸寒透骨、刮肺腑。他生生忍着體內作亂的劍意,扶着身後的柏樹勉強站直:“你為名鋒,非我所鑄,雖有不甘,卻總不忍心将其折斷毀棄。如今名鋒收鋒,我偏要為你開鋒,今日才是個開始。”
宋無黯那雙眼睛如深潭,清澈無比而不生波瀾,呂玄都想若是離得近了,必然能從中尋到自己如颠似狂的模樣,他聽見宋無黯非常冷靜道:“今日許是開始,但亦是結束,開鋒也好,收鋒也罷,總之,與你無關。”他從千機匣中取出一只荷包丢在他腳下:“給你的藥費,自己收好。”
呂玄都肆意地笑起來,雙指一并,身後合抱粗的柏樹登時折斷,他夾起那枚遺落在樹木間、沾滿了他血液的暗枚輕輕吻了一下:“這是你給呂某的禮物,呂某一定會好好保存。”
“你這樣,真像個瘋子。”
宋無黯依舊神色淡淡,仿佛看一個全然無關的陌生人,即使對面的人傷重非常,他依舊面對着呂玄都,謹慎地向後退走,并不肯再将後背露給他。
呂玄都自顧自道:“你知道,為什麽我要從越鳳策手中救你嗎?不止是因為我想要紅玉玉壺,甚至,紅玉玉壺反在其次。我想要你的眼睛,想要你的手!若是還沒得到就毀在別人手中,實在太可惜。”他輕輕抹去暗枚上的血跡,唇角微微地勾起來,此時看着卻像是某種猛獸緩緩地展露了獠牙,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第一,我給你看的各耆王城地圖是假的;第二,你的心上人沈葳蕤活着,這兩件事中只有一件是真,你猜是哪一件?”
宋無黯終于猛地頓住了腳步:“呂玄都!你莫要欺人太甚!我不會再信你的話,絕對不會!”
“那你就要說到做到。”呂玄都死死地盯着他,桃花眼中似乎要滴出血來:“不要相信我,一個字都不要信,因為就連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說真話還是假話,就連我自己都不信自己!”
他忽而大笑起來,笑得極痛快、極恣意,長袖臨風,衣襟帶血,處處狼狽,卻依舊挺拔俊秀,好似搖落花雨的一株桃樹,點點紅,點點血,點點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