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其實難副
天清月明,一葉精致的白色小舟在水面上漂浮不定,夜風掀動四周垂落下來的白色紗幢,在濃郁的夜色中顯出三分的詭異氣氛。呂玄都與宋無黯坐在船中,相對無言。
宋無黯傳書給江梵叫他不必擔心,自己打算直接回無辜山。兩個人已打過兩場,各自添了新傷,沒有分出勝負。不過宋無黯自知這戰績中顯然是有水分的,他依舊沒有摸清楚呂玄都的實力。交手了這些場,若非呂玄都有意想讓自己根本贏不了他,由此可見武功恐怕要比自己高出不少。只是他不明白,這家夥如此好的武功,何必要去當個騙子呢?
呂玄都自顧自地給自己熬了藥,搞得小舟裏一股濃郁的藥味,他旁若無人地拆開繃帶給自己的傷處換藥。宋無黯趁機看了一眼,他改進過的暗枚威力不凡,直接穿透了呂玄都腰間,留下了一個寸許的窟窿,看起來頗為猙獰。最近天氣炎熱,他的傷口雖然沒有發炎惡化,不過也愈合得不好。
呂玄都優哉游哉地給自己腰間的傷口換好了藥,又對着鏡子龇牙咧嘴,勉勉強強地給自己背上倒藥粉。他從鏡子裏看着背後端坐的宋無黯,撇撇嘴抱怨道:“無黯,你真是好硬的心腸,看我這般勉強,也不說過來搭把手,不管怎麽說這傷也是為了救你得來的呀。”
宋無黯看着這人鏡中頗為委屈的表情,冷漠道:“那要看你敢不敢把後背留給我了。”
見呂玄都不在說話,宋無黯譏諷地笑了一聲。呂玄都嘆氣:“放在之前我肯定是敢的,不過現在,月黑風高,孤男寡男,無黯若是給我上藥,萬一我春心萌動,獸性大發,豈不是不妙?”他将煎好的藥一飲而盡,皺了皺眉:“啧——這藥可真苦。”
“你究竟有什麽目的?”宋無黯将劍匣平置在腿上,仿佛他只要再敢出言不遜一句,就要出劍取他狗頭。
呂玄都笑了一下:“無黯除了暗器與機關術,也通曉劍術嗎?”
宋無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和你有什麽關系。”
“我只是想更了解無黯一下罷了。”
呂玄都衣襟未攏,一雙水色瑩潤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眼尾微微泛紅,目光在燭光之下顯得有幾分迷離,着實是位秀色可餐的美人。不過一想到這位美人多會說謊騙人,又給他制造了多大的麻煩,宋無黯就完全無心欣賞他這副好皮囊了。
“我不明白,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我很好奇。你瞧你現在,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想知道你會怎麽做。”呂玄都摩挲了一下冰涼的寒鐵扇骨:“而且,我記得我說過,親手鑄就一個高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可這依舊與我無關。”
呂玄都微笑地看着他:“等你是名副其實的暗器第一之後,我要借你之手做一件事情。”
宋無黯目光一冷:“你憑什麽篤定我會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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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我的籌碼。”呂玄都緩緩搖扇:“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了。”
“若我始終成不了暗器第一呢?”
呂玄都神色中劃過一絲憐憫:“名鋒難成,成了便是寶物,折了便是廢物,有誰會關心廢物呢?”
宋無黯決然起身:“我不會按你安排好的路走。”
“你會的。”呂玄都指間忽然出現了一張浣花箋,他擡手一甩那紙輕飄飄的浣花箋“當——”地紮進船艙的拱門之上:“暗器第九‘花非花,霧非霧’的戰書,下月初三,錦亭山。”
“我不會去的。”
“你會去的,而且必須贏。”呂玄都莞爾:“否則為了維持天舟無夢生的聲望,我只得揭露你之身份,屆時不僅是你,恐怕整個白門都要遭到挑戰。到時候應不應戰、什麽時候、與誰一戰,便不是你能左右的了。”
“難道現在就是我能左右的嗎?”宋無黯轉身,目光冷厲地瞪着他。呂玄都不慌不忙地說:“至少你如今在我眼中還有價值,暗器第九你對付得了,你擊敗了他,屆時便能在這榜上暫時立足。”
“可擊敗了暗器第九,前面仍然有七個,莫說‘八臂心随’的如意刀,原本的榜上前五,短時間內,我根本不是對手。”
呂玄都微微一笑:“下一次兵器譜是在三年之後,我要做的,就是讓你在這三年中成為名副其實的暗器第一,至于其他人你暫時不必擔心,我不會暴露你的身份,等我覺得時候到了,自然會安排你們一戰。”
“若我不敵呢?”
呂玄都微笑:“我有辦法将自己撇得一幹二淨,而廢物是不值得關心的,無黯覺得呢?”
宋無黯擡手取下了拱門上的浣花箋:“我會迎戰。”他側過頭,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三年之後,我要取你性命。”
呂玄都依舊是一派輕松自如:“你大可一試。”
宋無黯捏着那紙戰帖,頭也不回地出了船艙。今夜月色半滿,河面上波光粼粼,看起來不勝溫柔,天舟緩緩駛向了紡青渡口,宋無黯不等靠岸便提起輕功飛往渡頭,眨眼便不見了身影。
三年,取他性命。
船艙內的呂玄都掀簾望着宋無黯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真是,期待極了。
離了紡青渡口,借了戰帖的宋無黯暫時得意喘息,他從馬市買了一匹馬,直奔了無辜山,不到五日便到了殷嶺山腳下的白镛村,再繼續走就要進山,大半的路馬是走不了的。宋無黯備足了幹糧,便往殷嶺深處去。
白門人丁單薄,偏偏萬卷乾坤閣武功典籍浩如煙海,吉光片羽閣寶器無數,眼饞之人不在少數,立門之人或許思及此點,所以才将白門設于無辜山。
無辜山藏于人跡罕至的殷嶺深處,地勢險峻陡峭,尋常之人很難找到,無辜山周圍以及同往白門的山路上都按照五行八卦設置了不少機關和障眼法,一來以避免閑雜人等誤闖進山門,二來可以提醒白門中人有人闖入,三來阻擋暴徒給白門中人準備應對之法的時間。
宋無黯奔襲了整整四個時辰,總算見到了巍峨高聳的白鷺峰,白鷺峰峰頂終年覆雪,白門中人自幼都聽過關于白鷺峰的傳說。據說白門當年開山立派之人乃是谪仙,乘白鷺墜落于峰頂,白鷺不幸身死,白羽化作白雪,流出的血便化作漫天雲霞,後來便有了白鷺峰的稱呼。雖說這只是無稽之談,但白門衆人對白鷺峰依舊頗具好感。
宋無黯按着特定的步法上了無辜山,白門人丁稀少,偌大一個無辜山只有十一個人住着,而且白門的規矩從來都是零星着住在各處,不可聚在一處,這也是為了避免真有滅頂之災時方便分散逃離。
沿着陡峭的山路,從下往上,最靠近山門處是大師兄魏青玉的雲在天青閣,大師兄喜歡竹子,故而在竹林間栖身。略微向前三裏地有一道斷崖,雲水在此形成一道瀑布,名為飛雲瀑布,緊鄰此處的便是小七陸星的黑雲翻墨齋;瀑布之上能隐約看見的閣樓便是小八江梵的飛鶴流雲榭。在雲水比較平緩的東支流上坐落着四師兄方希生的彩雲玉光舫,常年随水漂流,自在非常。雲水的東支流在低窪處彙成了一處深潭,名為觀雲潭,師父陶奉景的晚雲臺就在此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他都在這潭中釣魚,近些年肯上鈎的魚已經越來越少了。
溯水而上,雲水從青雲山與紫雲山之間流淌而過,葳蕤的白雲深處鄉便坐落在青雲山的半山腰處,自己的山靜雲初處位于紫雲山,與之遙遙相對。更上游處是有間臨水的草廬是師叔沈瑟溪的水雲間。
從青雲山能眺望的更高處,那座旁逸斜出的高聳塔樓便是三師兄黃平淵的千裏淩雲塔,此山背面,雲線之上另建的一座小樓則是小九白無異的雲生結海樓。無辜山前山與後山之間有兩座棧橋,東側為萬卷乾坤閣,西側為吉光片羽閣,此外另有一座險之又險的鐵索橋可供行走。
後山多是供給白門弟子的練功之處,唯一住在後山的人便是十一師兄蔚予縱,蔚予縱的孤雲獨去軒建在無雲崖的峭壁之上,每日憑借鐵鏈上下,危險異常,他們師兄弟中很少有人去他的居所。
宋無黯是孤兒,在這裏生活了十餘年,對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下山之後重歸無辜山,心中難免有些感慨。他在殷嶺中奔襲了一整天,此時到了無辜山不免放松下來。
他敲響了山門處的貫雲鐘五下,算是通知衆人自己回來了。行至中途會路過小七陸星的黑雲翻墨齋,宋無黯便想着先将慧劍給他送過去。他敲了敲門發現陸星不在,心想他大概還在後山練功,反正不急,不如等明日早些來。思及此,宋無黯便溯水而上往紫雲山走,遠遠地就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
見了宋無黯,陸星朝他拱了拱手道:“五師兄,你回來了。”他依舊板着一張臉,語氣有些冷淡,只是眼眸比平日更亮一些。宋無黯深谙陸星不茍言笑的性情,也不在意他看似冷淡的表現。
宋無黯解了背後的劍匣給他:“恰巧遇上,這是給你的。劍名慧劍,你試試合不合手。”
陸星接過劍匣,依舊抿着唇,微微一颔首,語氣冷淡地說:“多謝師兄。”唯獨眼底一片亮閃閃的星光出賣了他真實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