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憶殺（九）
和當日剛進明月城一般的景象讓洛谙心底升起一絲寒意，不等洛谙想明白其中關節，淩絕壁就拽住洛谙的手臂朝着城門口跑去。
“離開這裏。”
這一行為像是觸動了什麽關節，行走匆匆的行人停下了腳步，吆喝的攤販停止了叫賣，打鬧的小孩停下了動作……熱鬧的街道在一瞬間寂靜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目光呆滞的看向洛谙兩人，接着像是提線木偶一般僵硬的移動腳步朝着洛谙兩人圍攏過來。
正午的太陽隐進雲層，随着雲層的移動，一大片陰影從城門口籠罩過來，不一會兒，整座明月城就陷在了陰影裏，仿佛提前進入了傍晚時分，冷風一吹，詭異極了。
洛谙和淩絕壁并肩站着，一劍刺穿了書生的身體，可那書生卻像是沒事人一般，竟然身體穿在劍上就朝着洛谙靠近，伸出烏黑的指甲去抓洛谙，無法，洛谙只能一腳叫他踢了開，清理出的空隙很快又被其他人填滿。
洛谙發現城中的這些人大概變成了僵屍一樣的東西，身體堅硬且不知疼痛，要殺掉他們只能把他們的身體砍碎，依靠普通人的力量很吃力，洛谙試着在劍上附着了一部分靈力，果然被刺傷的僵屍行動緩慢了不少。
可是……
洛谙擡眼朝着城門口望去，原本僅僅數千米遠的城門此刻卻像是隔着千山萬水，無數神情呆滞的人站在主街上，将街道堵得密不透風，并且還有人不斷的加入進來。
而且城中不知何時被布置了禁空禁制，洛谙只能依靠洛谙現在修為擁有的靈力，那怕他靈力耗盡，也不可能在這人海中殺出一條通往城門口的生路。
“小谙！”
再次将一名身着襦裙的曼妙女子砍成碎塊，洛谙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順着聲音看過去，洛谙就看到了一身紫衣的暮行雲站在暮府大門前，正在和暮府的管家打鬥。
那管家也變成了僵屍，并且能力不弱，暮行雲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砍掉了他的腦袋。可是失去腦袋的‘管家’并沒有就此倒下，依舊朝着暮行雲抓來，只是速度慢了不少，暮行雲神色大變，以為見到了鬼神之物。
他原本正在別莊之中，不知怎的眼前竟然出現了一道白光，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出現在了明月城的府邸門前，而往日對他恭敬有加的管家竟然想殺他。
“再把它的四肢砍掉才行。”
聽到洛谙的聲音，暮行雲趕緊拔劍把管家的四肢一起砍斷，到這時候，管家才真的倒了下去，成了真正的屍體，可是不等暮行雲松一口氣，這時候其他的僵屍也圍了過來，暮行雲只能艱難的應對，好幾次都差點受傷。
洛谙咬了咬牙，一件劈開面前的僵屍，欲朝着暮府趕過去，卻被淩絕壁一把抓住了手臂，淩絕壁的勁力很大，捏的洛谙生疼。
“你做什麽？”
“我去把他帶過來，你先走吧，一會我就趕過來和你彙合。”
“這時候你還想着一個不相幹的人，他給你灌了什麽*湯？”
洛谙緊抿這唇不說話，他就是不想眼睜睜的看着和暮亦如此相似的暮行雲死。
見狀，淩絕壁冷笑一聲，一腳踢開腳邊的屍體。
“若是沒有我護着，你以為你在這裏能堅持多久？”
“很快我就可以——”
“不準去。”
“我真的——”
“我說不準去！”
淩絕壁劈開面前的兩位婦人，拉着洛谙朝着城門走去，洛谙垂着頭頓了一下，突然一道靈力震開了淩絕壁的手掌，腳步一動就沖進僵屍群中，很快就和淩絕壁隔開一堵僵屍牆。
“淩洛谙，你當真要找死？”
“左右都是晚輩自己的命，丢了也不可惜，前輩先行一步吧。”
沒有看到淩絕壁陰沉的臉色，背對着淩絕壁留下這句話，洛谙就開始朝着暮行雲所在的地方趕去。
僵屍實在太多，每當暮行雲殺掉一個，很快就有更多的僵屍圍上來，這些僵屍的身體就像鋼鐵鑄成的一樣，那怕暮行雲手中握着是上好的寶劍，也無法輕易砍斷他們的脖子，虎口已經被掙破了，手臂酸疼的不成樣子，暮行雲靠着一股意志力才堅持了下去。
可是這樣的堅持卻不知什麽時候是盡頭……
感覺像是過了一百年那麽久，暮行雲一身紫衣早已髒污不堪，現在他卻沒有心思注意自己的儀容了，暮行雲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劈開面前的三人，身體脫力的靠在臺階上。
借着喘息的時刻，暮行雲擡眼望去，入眼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頭，這要殺到何時才是結束啊？或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因為精疲力盡被這些怪物分食，反正早晚要死，現在這些掙紮不過是徒留罷了。
既然沒有用，不如就放棄吧，他實在太累了，好想，好想睡一覺……
暮行雲心中最後一絲堅持煙消雲散，手中的劍哐當一聲落在臺階上，然後滾落下臺階，暮行雲的頭枕在青石上，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都消失了，暮行雲只覺得心中一片空靈，什麽都沒有想，什麽都想不起，那怕是他曾經追逐的權勢，到現在都沒有在心中留下一絲痕跡。
原來接近死亡的感覺是這樣的……
可是……這等死的時間未免太長了吧？
暮行雲疑惑的睜開眼，然後見到了他镌刻一生的畫面：陰雲籠罩的天幕下，一道微弱的天光刺破雲層投下來，照亮一小方天地。一身青衣的少年，握着一柄雪白細劍游走在黑暗之中，冰冷的劍光閃現，印在那平淡無波的眼眸中，一劍便是一顆人頭的掉落。
極致的光與暗，極致的動與靜，極致的善與惡。
現在的洛谙就像是悲天憫人神靈，擡手間滌蕩世間一些邪惡，惡鬼咆哮，邪崇嘶鳴，大地一片鬼哭狼嚎……而強大的神靈，身居遙遙九天之上，眼中興不起半點波浪。
于魔，這是冷酷，于他，卻是救贖。
暮行雲聽到自己寂靜的胸腔開始翻滾，一聲又一聲的震動敲擊的心髒，他聽到的，看到的，便只剩下面前那位青衣少年。
“你還愣着做什麽？”洛谙一劍劈開想要接近暮行雲的僵屍，氣息不穩的喊了一聲，這時，暮行雲才如夢初醒，他想起先前看到洛谙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主街中央，所以洛谙這是特地回來救他的？
心中升起一絲暖意，暮行雲立刻撿起地上的劍與洛谙并肩作戰，經過這麽久的休息，他恢複了一些氣力，兩人緩慢的朝着城門口的方向移動。
“這樣下去不行。”
洛谙感覺主街上的僵屍越來越多了，再拖下去只怕會把全城的人都引過來。
“行雲，你幫我阻攔片刻。”
“好”
得了應允，洛谙于是安心施法，若是他現在有築基修為，這法訣可以瞬發，偏偏他修為降的厲害，必須得默念口訣才能調動靈力。
十息之後，洛谙的掌心打出一道陣紋，縮小的陣紋印在頭頂上方，周圍五十米的僵屍全部都停了下來。
“快，只有十息時間。”
洛谙和暮行雲開始在僵屍中間狂奔，等二人到達五十米開外，那些被定住的僵屍又恢複了行動力，并且朝着洛谙和暮行雲的方向圍攏過來，洛谙如法炮制，如此幾次之後就趕到了和淩絕壁分開的地方，而此時淩絕壁正閉目坐在地上，感應到洛谙來了才站起身。
“走吧。”
淩絕壁揮動長劍，繼續充當着開路的角色，雖然臉色依舊不好看，卻沒有發難的意思，形容淩絕壁的字典裏除了喜怒無常四個字，還有秋後算賬這個詞。
洛谙和暮行雲都沒有說話，三人開始緩慢的朝着城門口的方向移動，洛谙的靈力因為剛才的消耗所剩無幾，好在淩絕壁的靈力足夠，暮行雲也恢複的差不多了。
一路上有驚無險，三人終于到達了城門口，現在，三人又面臨着一個新的問題。
城門緊閉。
“我守着，你們去開城門。”
“好”
目前實力最強的就是淩絕壁，洛谙和暮行雲對于這個提議并沒有異議，兩人走到城門前，打開門扣，明月城的城門是用實木做的，厚且笨重，一般需要四個士兵才能拉開一扇門。
若不是洛谙有修為在身，以他的小身板，真是不夠看的，至于暮行雲，好歹是習武之人，力氣還是有的，兩人花了一些時間就打開了城門。
此時城門外空無一人，溫暖的陽光照在空地上，誰也無法想到一牆之隔的城內已經變成了煉獄場。
三人走出了城門，還不忘把城門合上了，刺眼的陽光讓洛谙有些不适應，他的心裏卻是不由得放松下來，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周身的肌肉都酸疼的厲害。
“先找個地方休息。”
暮行雲沒有異議，淩絕壁看了洛谙一眼，點頭同意了。
三人朝着郊外走去，卻在距離城門口一百米的地方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下一秒，刺眼的白光出現在眼前……
繁華的街道，眼花缭亂的雜物攤，穿行的行人，富貴的府邸，刻着‘暮府’兩個字的牌匾……
洛谙和淩絕壁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驚詫。
“小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暮行雲站在洛谙旁邊，對于眼前出現的一幕十分錯愕，他還記得他們剛才已經逃出了城門，為什麽又出現在了此地？
說起來，也是那白光把他從別莊帶到了明月城中，現在又是如此，難道他們無法離開明月城嗎？
洛谙和淩絕壁心中出現了同樣的猜想，不過他們想的更多，城門口的那道無形結界很有可能藏有傳送陣，還有之前兩人落腳的山頂，也有可能有，能布下如此多陣法的，只有對陣法十分熟悉的仙兒了。
傳言仙兒在修魔之前可是修真界有名的陣法大師，以往，修士都是把陣法作為輔助手段，仙兒是第一個将陣法用做攻擊手段的人，先前淩絕壁就是被仙兒用陣法拖進記憶幻境中的。
“到城門口去。”
三人開始朝着城門口狂奔，雲層遮蓋了烈陽，街道再次寂靜了下來，三人并沒有跑出多遠，就被無數生情呆滞的人攔了下來，新一輪的突圍開始了。
花了比先前更長的時間到達城門口，這一次連淩絕壁都感覺到了疲倦。
“他們似乎在變強。”
洛谙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如同潮水一般的人群，忍不住皺起了眉，這一次的突圍明顯沒有上一次容易，他能感覺到那些人僵屍化的程度還在加深。
“先去看看結界吧。”
淩絕壁率先朝着前方走去，這一次三人都小心的注意的四周，免得觸動結界。
淩絕壁停在結界前，伸出一小部分神識附着在結界上，不一會兒，淩絕壁就睜眼了眼。
“如何？”
“要試試才知道。”
淩絕壁将手掌放在結界上，靈力洶湧而出，半刻鐘後，結界上就蕩漾開一圈圈的水波，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水波卻沒有繼續擴大，洛谙走到淩絕壁身邊，手掌覆在淩絕壁後背上，體內的靈力開始朝着淩絕壁湧去，果然結界上的水波越蕩漾越開……
“嘭……”
當結界快要破裂的時候，一道金光突然竄上結界，洛谙和淩絕壁雙雙被震的後退一步，下一秒，三人眼前再次出現了白光……
果然，他們又回到了城內。
“繼續出城！”
這次三人面臨的阻力更大，在與城門口相距百米的時候，每一步都變成了天譴，汗水從洛谙的額頭滑下，洛谙舔了一下幹燥的嘴唇，擡劍劈開了一名婦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這婦人第三次死在他手上了。
眼前的身影倒下之後，洛谙習慣性的朝着前方看去，這一次他的眼前卻出現了不同的人，那是三名身穿白袍，臉上籠罩着白霧的青年，洛谙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了靈力的波動。
竟然是當初追殺淩絕壁的修士！
不等洛谙反應，這三人就一個法訣甩了過來，洛谙險之又險的避開，才發現不知何時，周圍的僵屍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間見不到面容的修士。
暮行雲已經受了重傷，淩絕壁一個人對付這麽多人很難，先前被洛谙壓在心底的想法再次浮上心頭……
“小心！”
一把劍突然從背後刺向淩絕壁，若是被他刺中了，淩絕壁就是不死也會重傷，而此時淩絕壁卻被另外五個修士牽制住，根本無法顧及。
洛谙緊了緊手中的劍，突然沖到了淩絕壁的背後，迎上對方劍的同時将手中的劍刺了出去，一這是同歸于盡打法。
“洛（小）谙！”暮行雲走上來一劍挑開那生死不知修士，卻晚了淩絕壁一步。
淩絕壁抱着洛谙，看着洛谙胸口浸出的血跡，臉色陰沉的像是要滴下水來。
“你在做什麽？我何時說過要你救？難不成你就這麽喜歡主動找死？”
洛谙咳嗽了一聲，并沒有在意淩絕壁盛怒的語氣。
“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只有這樣，咳……你才……才可以恢複修為。”
“便是不恢複修為，我也可以逃出去，何需你自作多情。”
“咳……也不全是……是為你。”
洛谙看向半跪在身邊的暮行雲，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
“不要擔心，好好活下來，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的。”
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知道暮行雲和暮亦的關系，洛谙有些無奈的想到。
“小谙，你在說什麽？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嗎？為什麽要等以後？”暮行雲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卻做不來從前的溫文爾雅。
“嗯……”
其實洛谙已經知道自己的下場了，果然他很喜歡送死啊……
“別說了。”
淩絕壁看到洛谙嘴角都溢出了血跡，心中的怒火越發無處發洩，果然洛谙沒有再說話，不僅沒有說話，連聲息都沒有了。
于是暮行雲知道，洛谙死了。
真是可笑啊，他才剛把洛谙當做救贖，洛谙就死了。如果這是對他的懲罰嗎，他希望死的那個人是他。
暮行雲看向身邊的淩絕壁，這時候的淩絕壁是什麽表情呢？暮行雲突然明白了洛谙把淩絕壁當做朋友而不是兄弟的原因了。
“我欠小谙一命，既然小谙要救你，我就還給你吧。”
暮行雲提起劍朝着對面的修士走去，他已經有了死志，也不在乎是怎麽到達那一步的呢，暮行雲抓住一個破綻将劍送進了一個修士的胸口，然後就倒在了洛谙旁邊。
洛谙的身體開始消失，不一會兒就徹底消失了蹤影，可惜暮行雲卻沒有機會看到了。
※※※
七千年前，明月城，暮府。
暮行雲突然從床上驚醒起來，眼中還保留着夢中的驚疑，他摸了摸額頭，滿頭的汗水。暮行雲走到桌旁為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涼水滑入喉嚨，讓暮行雲的胃緊縮了一下，這時候他才是真的清醒了過來。
他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中有一個青衣少年，握着一把長劍，将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小谙……”暮行雲将手放在胸口，心跳好快，好疼，這是怎麽回事？
“殿下？您起了嗎？”管事在門外詢問。
“何事？”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不用了，告訴那個人，讓他自己去争吧，我不回京了。”
“殿下，你怎麽……？”
“沒興趣了，退下吧。”
“是”
管家退下後，暮行雲走到幾案邊開始作畫，真是可笑，他竟然因為一個夢境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權勢。
暮行雲在屋中待了五日，這些天他畫了一張又一張的畫，全部都是一身青衣的少年背影，獨獨沒有少年的面容，不是他不想畫，他畫不出，他記得明月城發生的事卻獨獨不記得少年的面容，連那人的名字都只剩下他喚的那兩個字。
小谙……
後世傳言逍遙王爺一生都留在四方城中，不愛金錢美人，不愛詩詞歌賦，獨獨愛作畫，且只畫一人。
終生未娶，孑然一身。
……
很久很久以後，暮亦詢問洛谙，當時為什麽要穿青衣，洛谙說：“因為暮府之中只為他備了青衣。”
暮亦慘笑，嘆造化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