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心二用
寧城,太守府。
三重院落,前院主堂是太守府衙,後院則是書房辦公之地,東西南各修建着小院,廂房整整齊齊地挨着。灰白的牆,紅木回廊穿行,繞彎處,矗立着一座巧致的小亭,雨水順着檐尖、亭角、樹葉尖滑落,滴落在濕潤黝黑的土地上,彙聚成水灘,水灘承接着更多的雨水。
雨剛停下,一位身穿烏青直裰的少年急匆匆地穿過回廊。
書房裏,正就着燈火處理政務的蘇明潤聽到門外踩水的腳步聲,擡頭,小路從門外沖進來:“少爺,左山縣縣令鄭大人求見。”
蘇明潤擱下筆:“請他進來。”
小路一邊調整急促的呼吸,一邊躬身退出,很快就領進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
那人黑臉白須,眼角吊起鼻子挺直,五官長得頗有特色,組合着也卻是一個不甚爽朗的相貌。他進門時忍不住地左右手不停歇地擦去袖子上的水珠,冠帶還有水珠在滴落。簌簌雨水被帶進房內,濺濕一方灰色地磚。
身着灰白裏衣的蘇明潤披着深藍的外袍,一本正經地坐在待客茶幾旁,靜靜地看着進門的鄭一山。
正甩着袖子上水珠的鄭一山一怔,連忙拜下:“下官左山縣縣令鄭一山見過蘇大人。”
蘇明潤擺手:“不必多禮,有何急事需要鄭大人連雨趕來?”
鄭大人苦着臉,鄭重一拜,張口就是一連串的抱怨:“大人,您安排的降民剛來到左山縣,縣中百姓就開始擔憂治安問題,這不,縣衙三日內就已經發生不下五宗盜竊案,街上時常出現搶奪案。下官已吩咐縣尉平日裏嚴加看守,捕快也日日巡邏,但還是架不住這意外頻發,案件堆積啊!”
蘇明潤皺眉,語氣平靜,隐約帶着一絲質疑:“莫非鄭大人是為了不會治理一方水土而來?”
鄭一山臉一僵,顯然是未曾料到大人會如此問,話語中還明确含有責備之意……身為父母官的縣令不會治理一方水土?那豈非笑話?
鄭一山連忙跪下:“下官不敢,只是這批異族實在是一班刁民啊!蘇大人,東邊的雁谷縣和長臺縣也和下官有着同樣的煩惱,前些日子雁谷縣縣令孫大人和下官通信,道确實沒辦法也只得向大人上疏,下官以為,眼下确實需要新令規範這班刁民啊!”
蘇明潤看向門外,雨後的陽光溫柔地傾瀉地上。
小橋端着茶水進門,分別放到蘇大人身旁及客位茶幾上,素雅的茶杯與桌面相觸碰,發出清脆的“哐”聲,聲音牽回蘇明潤的注意力,他從門外收回視線,朝鄭大人擺擺手:“鄭大人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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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一山不安地站起來,慢慢地挪到椅子前,再悄悄坐下。
蘇明潤視線掠過鄭一山,目視前方慢悠悠道:“今年春,聖上提出要将這批從北邊境投奔而來的降民移到西北郡縣,以幫助開荒墾地,增補人口,大人們均甚為贊同……”
這話語開頭給人一種不妙的錯覺,鄭一山背後一激靈,坐直身子。
“除了沈将軍不同意外,本官聽聞,你們的意見俱是聖上英明。”蘇明潤沉聲道。
鄭一山面露尴尬神色。
蘇明潤接着道:“寧城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附近縣城均是保我大齊江山安穩的關鍵,奈何人煙稀少,特別是城南的倉木山,曾經樹茂花繁,西戎襲境主将燒山,導致百餘年寸草不生,這兵家之禍,終須人力去調和,如今四海升平,聖上決意将北境歸順的降民遷往此處,為的就是補充人口,開荒拓土帶起西北諸郡縣。如今看來,此舉不見收獲,倒是麻煩多多。”
鄭一山張張嘴巴,無話可說,頹然垂頭。
蘇明潤手伸向一旁的茶杯,看着鄭一山:“既然施大人留下的政令已不适用,頒布新令也就迫在眉睫。”
鄭一山強自打起精神,連連稱是。
蘇明潤語重心長道:“但,這北狄百姓既然歸降我國,成為大齊子民,鄭大人就要多費些心思,好好治理左山縣才是,要知道,刁民總是與庸吏相随。”
鄭一山背後的冷汗終于簌簌流下,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再次拜在蘇明潤面前:“大人所言甚是,下官言語失當。”
蘇明潤端起茶杯,一手拈着杯托一手撫着杯蓋,欣慰颔首:“和本官多說些倒也無妨,鄭大人快快請起,最近郡城瑣事繁多,也勞煩大人們多多費心。”
鄭一山連忙附和:“正是正是,下官冒雨急着趕到寧城向大人彙報,縣衙無主,今日就要趕回左山縣。”
蘇明潤放下茶杯,站起,低頭彎腰扶起鄭一山:“有勞鄭大人。”
鄭大人連忙擺手:“正是下官該做的。”
鄭知縣這一匆匆而來,又是匆匆而去。
鄭大人離開太守府邸時,茶幾上那杯茶還是溫的。
梳着丫鬟髻的小橋上前撤茶。
小路走到蘇明潤身旁,眉頭扭成一道結,抱怨道:“這麽些個大人,都是一些怕事的家夥,有事就只會喊聖上英明,寧城兵圍時就全都恨不得變成縮頭烏龜藏在殼子裏,西北郡城,也只有沈将軍中用些。”
蘇明潤惆悵搖頭,背着手看着門外,嘆氣道:“只可惜,這位沈将軍為百姓遷移一事已惱我至深。”
小路一臉狗腿地贊許道:“惱歸惱,該為江山出力的時候,沈将軍就從不後退。”
蘇明潤神情微放松,颔首:“那倒也是。”
小路得意一笑,竟讓人看出一種“與有榮焉”的奇妙感情。
蘇明潤斜睨小路一眼,小路連忙收斂崇敬向往之情。見蘇明潤轉身,小路連忙貼上去獻殷勤,作勢要扶蘇明潤,被蘇明潤一瞪,小路尴尬地縮回手,摸摸自己的頭發。此時,門房遣小童前來通傳:“大人,趙都尉求見。”
蘇明潤皺眉。
小路好奇地瞥一眼門外的小童,挑眉,看向蘇明潤。
蘇明潤皺起眉頭,一瞬,就舒開了:“請他進來。”
通傳的小童走出不久,一身紅衣繡猛獸、腰間束着鍍金獸面束帶的趙都尉就撞進門來:“大人!”
蘇明潤面無表情,向空氣施加着冷肅壓力,冷凝的空氣将趙都督的驚慌失措硬生生地壓下去。
蘇明潤回到茶幾前坐下,轉頭看向小橋:“小橋,上茶。”
小橋聽從吩咐往門外走去。
趙都尉盯着小橋,視線黏在丫鬟柔軟的腰肢上,直到小橋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趙都尉才意猶未盡地收回視線,擡頭,見蘇明潤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心下唬了一跳,自知自己舉動輕佻,連忙拜倒在地說明來意:“大人,沈将軍剛攔下一群進城的年輕人,那些人都是從北境遷移來的良民!”
蘇明潤有些煩躁地揉揉額頭。
一連幾日,耳邊所聞盡是與這批降民相關的雜事。
沈将軍是寧城守将,攔下一群人蘇明潤本來就不應過問,但因沈将軍曾極力阻止聖上的移民之策,對這批遷移過來的百姓防備很嚴,這麽一來,倒顯得不得不管。
蘇明潤掃一眼拜在地上的趙都尉,轉念一想,想到些與趙都督有關的有趣的街邊傳言,便面色如常,輕聲道:“本官知道了。”
趙都尉擡頭,詫異:“大人不管嗎?”
蘇明潤搖頭:“沈将軍擔負着守衛寧城的職責,在城門攔些什麽人,都是将軍職責所在,本官不便幹涉。”
趙都尉語氣一下子急切起來:“若是,若是沈将軍假公濟私呢?”
蘇明潤靜靜地看着趙都尉:“沈将軍有什麽私呢?”
趙都尉一時噎住,不語。
小橋端茶上前,放下後就迅速出門。
動作迅捷得不像太守府裏識禮的小丫鬟。
待小橋走後,蘇明潤才對跪在地上的趙都尉道:“你起來吧。”
趙都尉站起來,臉上盡是憤憤不平之意:“大人也知道沈将軍對降民的看法有失偏頗。”
蘇明潤端起茶杯:“這不足以成為本官幹涉沈将軍為保護城中安危而行事的理由。”
趙都尉皺眉:“那群人中有一位長得十分明豔的女子,沈将軍不可能不會動心!”
蘇明潤:“……”
果然來了。
街坊趣談有時會隐藏着某些真相。
蘇明潤嘴角微動,不語。
想到那位姑娘被沈将軍手下的士兵押着回府的情景,趙都尉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道:“沈将軍就是假公濟私才将那姑娘拘禁起來,這可是良民啊,大人不得不管!”
蘇明潤指指茶幾上的茶:“趙大人不妨喝杯茶消消氣。”
趙都尉氣呼呼地坐下,灌茶。
待他喝完,蘇明潤轉頭看向小路,小路從蘇明潤的眼神中領悟到他的意思,便走出書房,片刻,小路提着一壺茶回來,給趙都尉續茶。
蘇明潤繼續示意茶杯。
趙都尉不明白大人為什麽要不斷地勸茶,但還是喝下一杯又一杯。
蘇明潤端着茶杯,慢悠悠地說:“府中沒什麽好東西,能招呼趙大人的,也就只有這些上等茶葉。”
趙都尉看着手中的空茶杯:“這是何茶?我倒看不出它有何特別。”
蘇明潤溫聲提醒:“茶不是看出來的。”
趙都尉似懂非懂。
小路又給趙都督滿上。
趙都尉一飲而盡,似喝酒一樣豪情萬丈。
蘇明潤眼皮突跳一下,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這是我從京師帶來的三葉茗,京城王公貴族都愛這茶。”
趙都尉“哦”一聲,竟認真地又連喝好幾杯。
被這茶水一打岔,趙都尉倒忘記自己到蘇大人面前抱怨的初衷,喝得一肚子水後心滿意足地離開太守府。
小路看着茶幾上的空茶杯,提醒道:“少爺,這不是三葉茗,這是小橋從對面街買回來的散茶,不到半兩銀子就有一大包茶葉。”
蘇明潤點頭:“我知道。”
小路詫異:“莫非公子是故意诓騙趙大人?”
蘇明潤站起來,整理身上的外袍,揉揉自己的肩膀:“他喝不出來。”
小路微怔。
蘇明潤長舒一口氣:“這寧城,早晚都沒些安寧。”
小路收拾桌上的茶杯,絮絮叨叨:“就是,去年還在京師,今年卻在寧城,以往公子還有時間讀書聽琴,但自從到了寧城之後,公子就每日都只剩下政務。”
蘇明潤坐回書桌前:“身擔要職,不得不為之。”
小路扭頭看向蘇明潤,口一快,心下念叨的建議就脫口而出:“大人可以辭職。”
蘇明潤停下手中筆,擡頭斜睨小路:“你的意思是告老還鄉?”
小路嘴角抽搐,自覺失言。自家少爺這大好光陰,若是這個年紀告老還鄉,怕是京師朝堂那群老家夥早該統統上書陳情乞骸骨。
見小路露出懊惱的表神情,蘇明潤微搖頭,不再計較,提筆寫字,行雲流水洋洋灑灑,紙面多幾抹墨水,在小路端着茶杯即将出門時,蘇明潤看着紙面,道:“就算要回去,也是要衣錦還鄉,絕不能半途而廢。”
小路在門口停頓片刻,默然不語。
出門。
門外已經雨過天晴,小橋拿着一束花在回廊走着,與小路擦身而過,她悄然走進書房後輕輕地将花插在門旁架子的花瓶上,順帶着熄掉書桌前的燈火,推開窗,新鮮的空氣一下子湧進房間,随後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蘇明潤寫累了,停下筆揉揉肩膀,感到一陣濕潤的風拂過臉,他一擡頭,那束明豔的木槿跌入眼底,緊繃的臉稍稍微放松,突然想起一張舊人熟悉的臉,蘇明潤神色黯然,微嘆氣,繼續低頭寫字。
雨後溫潤的風從窗戶吹進來,掠過一排書架,集中戰力吹動着牆上的花鳥魚蟲畫,落款處兩枚印章染着“悠永”兩個字,正随風忽起忽落。
室外陽光明媚,天氣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