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宣行告別
美人蕉開這麽些時日,給天地增添幾分豔麗,終于也迎來結束的日子,誰也無法阻擋它的衰敗之勢,小橋傷懷了許久,花還是謝了。
花謝後,葉子依舊翠綠,守護着未開的花苞,想着花有重開日,心中頓感些許安慰。
蘇明潤坐在亭子內,低頭整理着新策。
近期集中心神在新策上,參考了許多意見,終于大約定下梗概,對衣食住行紛争訴訟、寧城律法作了補充調整,增添了部分新的內容以應對西北郡縣複雜的現狀。
宣行坐在田晖旁,一手一個筆畫地教田晖寫字,田晖寫得很用心,似乎要将每一橫每一豎都刻□□上,沈昭武從回廊走出來,見到這一幅各司其職的場景,竟覺得很是溫馨。
沈昭武走近蘇明潤,低頭看向蘇明潤手中的冊子,道:“閉門多日,終于處理完了麽?”
這突兀的問話将蘇明潤吓一跳,蘇明潤不滿擡頭,狠狠地刮沈昭武一眼:“客人之道不會守麽?”
沈昭武将手背在身後,笑道:“本将軍自認是寧城的主人。”
蘇明潤翻了個白眼,收起冊子,毫無興趣随口一問:“今日怎麽有空前來?”
沈昭武坐在旁邊四角凳子上,轉頭看着院子裏凋零的美人蕉,沉聲道:“道別。”
蘇明潤皺眉:“你當真要離開寧城?”
沈昭武淡然道:“寧城我已經審查多次,也吩咐黃副将接手我的事務,現在離開正好,寧城有你坐鎮,不會出岔子。”
蘇明潤很是不滿地看着沈昭武:“你要将你的職責推到我身上麽?”
沈昭武微頓,沒好氣道:“這不是你一貫的做法嗎?”
蘇明潤啞口無言。
沈昭武看着不為外界影響還在認真地教田晖寫字的宣行,淡然道:“宣行先生離開之日也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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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潤詫異地看着宣行。
宣行專注地檢查田晖寫下的字,輕聲道:“不勞沈将軍記挂。”然後他擡頭,望着沈昭武,“将軍何時啓程?”
沈昭武望着田晖的小腦袋,道:“四日後,要交接好手頭的事情。”
蘇明潤鎖起眉頭:“讨債的來了。”
沈昭武好笑地看着蘇明潤:“不會太久,你安閑的這些時日,都是我奔波勞累換來的,你總該禮尚往來。”
蘇明潤敲着桌面的冊子,道:“這債務深重,該如何是好……五日,五日可以解決你的私事嗎?”
沈昭武皮笑肉不笑,神情詭谲:“你以為我的一生只需五日就能安頓好?蘇太守未免太看得起本将軍。”
蘇明潤瞪着沈昭武:“沈昭武,你說要幾日?”
沈昭武對上蘇明潤的視線:“半月。”
蘇明潤面露難色:“三倍,難!”
沈昭武慢悠悠道:“蘇太守能人多勞,黃副将、趙都尉能力不錯,太守只管吩咐便是。”
蘇明潤嘴角抽動,他扯起嘴角:“少麻痹我的認知,不就是追一位女子麽?速戰速決!”
沈昭武颔首:“自然,我也不希望拖着。”
蘇明潤無奈嘆氣。
沈昭武看着一旁的小路,皺眉:“莫非你們太守府缺茶葉?我坐了半晌半盞茶水都沒有?”
小路頓了頓,轉身往外走。
蘇明潤看着沈昭武,忍不住譏諷道:“沈将軍好威風,到我太守府指使人來了。”
沈昭武白蘇明潤一眼:“少來這套酸不拉幾的說辭,宣行先生,子車兄可還在太守府?”
蘇明潤不悅地蜷起手指敲桌面:“要問客人情況,最好是問主人!”
沈昭武看向蘇明潤,以眼神詢問。
蘇明潤頓了頓,突然不想說話,懶得搭理沈昭武。
宣行将筆遞給田晖,道:“他早已回去,去雁谷縣探望表親舅子和大嬸子。”
沈昭武登時滿臉可惜:“還想和他切磋一番武藝,我看子車兄的武功路子走的是穩重路線,有力抵山河之勢,甚是好奇。”
蘇明潤暼沈昭武一眼:“我怎麽聽得你說的意思是蠻力路子?”
沈昭武贊許地看蘇明潤一眼,從小路手中接過茶。
蘇明潤低頭,悶聲道:“看來,我無意中又說出了真相。”
沈昭武不語,品茶,閑聊一些寧城趣事。
閑扯半晌,喝了兩杯茶,告辭。
沈昭武走後,蘇明潤也收起冊子站起來,他往亭外走了幾步,腳步停在臺階上,猶豫片刻,還是轉身問:“你準備何時離開寧城?”
宣行擡頭,看着蘇明潤。
蘇明潤漆黑的眸子滿是好奇。
宣行笑道:“我以為你不會問。”
蘇明潤轉身,往外走,不滿嘀咕:“愛說不說!”
宣行看着蘇明潤背影漸行遠去。
田晖擡頭,盯着宣行,似乎也在詢問。
宣行摸了摸田晖腦袋,問:“當真不願意去雲夢宮?”
田晖低頭。
宣行收回手:“明日,我明日清晨離開,以後空閑再來看你,記得每日要勤于敦促自我,千萬別浪費你的天賦。”
田晖默默地點頭。
宣行指着紙上的字,毫不客氣地指出:“‘蹴鞠’兩字,就寫得很不像樣。”
田晖的臉剎那紅成猴屁股。
宣行将書遞給田晖:“自己練習。”
田晖紅着臉點頭,捧着書坐在一旁認真地比劃。
宣行站起來,他站在亭子中央停頓片刻,往後書房走去。
後書房裏,重重案牍後,章師爺正在處理政務。
聽到宣行進門腳步聲,師爺擡頭,正要站起來行禮,宣行連忙擺手:“你我都讨厭這套虛禮,更何況,先生并不待見雲夢宮。”
章師爺尴尬地笑了笑:“縱使不待見,在下還是欽佩先生為人,也欣賞雲夢宮任人唯賢的做法。”
宣行伸手作請狀,師爺坐下,宣行坐到一旁靠背椅子上,看着書房內的窗戶,道:“這書房,不知是否鎖住了先生的才能……”
師爺搖頭:“寧城怎會鎖住我呢?承蒙蘇太守看得起,讓學生得以繼續插手寧城政務,這座城,歷經風雨,它見過的血,比任何中原大城都要多。”
宣行颔首:“确實,邊境之城,見證的風雨比別的地方要殘酷。”
師爺看着宣行,反問:“因此更需要好好保護,不是麽?”
宣行對上師爺視線:“因此也更需要保護者恪守本分,不劍走偏鋒。章師爺,棋差一着,都有可能讓寧城萬劫不複。”
師爺視線頓時變得嚴厲起來:“先生認為學生易劍走偏鋒?”
宣行笑道:“太過于執着,難免出問題。”
師爺不語。
宣行看着桌面的公文,道:“阿春客棧一案中,一死七傷,死者阿吉,師爺也認識啊……若非師爺牽線,阿吉與刺客堂也不會有牽連,刀具成,匠人死。哈……章師爺,蘇明潤需要你,因此,這些牽扯,若非無可救藥,他不會如此努力地想要将你完完全全地摘出來,連夫人正是因為深知這一點,才不追究阿春客棧與異居這兩樁案子之間的聯系。人,總要認清自己的位置,看清形勢,盡己所能。”
師爺怔愣許久,他勉強地笑了笑,自嘲道:“我當真老了,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勢……今日,宣行先生是來和學生探讨為人處事之道?”
宣行搖頭:“我是來向師爺辭行的。”
師爺一怔:“宣行先生要走?”
宣行眯起眼睛,嘴角含着無奈的笑:“我來自雲夢宮,自然要回去雲夢宮,在寧城留了些時日,不曾和先生面談,心下總認為遺憾。”
師爺失神:“原來真的會走……”
宣行皺眉:“莫非師爺以為我不會走?”
師爺愣了愣,擡頭看宣行,道:“學生有此想法,沒想到,雲夢宮之人行事,始終如一,多年來都不曾更改。”
“哦?”
“學生确實不喜雲夢宮,一個江湖做派的組織,與朝廷牽涉太多,那位神出鬼沒的宮主行事詭谲,為人更是無從揣測,這樣的人、這樣的地方,對江山的安定終是巨大威脅,不容小觑。”
宣行颔首:“師爺是對的。”
“但雲夢宮各守其責,職責分明,你、連先生、連夫人,你們各有所長,術業專攻,對對方極度信任,這種協作方式與信任在世上極為難得,宣行先生,你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
宣行笑着搖頭,輕聲道:“先生分析得頭頭是道,确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寧城在你們治下的日子,想必我是無需再來。”
師爺不解地看着宣行:“學生很好奇,雲夢宮為何要牽涉朝堂事?”
宣行轉頭看着門外,淡然道:“為一個約定,一個很久之前關于天下太平的約定。”
師爺啞然。
莫名的崇拜油然而生。
宣行站起來,對師爺低頭一拜:“萬望師爺恪守職責,寧城一切順利。”
師爺慌張站起,正要回禮,宣行已經轉身往外走。
出了書房,往光籠罩的方向而去。
書房內,光線晦暗,師爺站在椅旁,看着門外出神。
良久,久得凝固的時間像被煮熱的沸水,重現活力,章師爺才搖頭哂笑,不知笑的是自己還是別人,他慢慢地坐下來,提起筆,沉澱自我将心思全放到公務上。
宣行繞過回廊,亭子裏,田晖還在認真地寫字,太陽光落在亭子檐尖,琉璃瓦閃着璀璨的光芒,光芒随着視線閃爍,搖擺不定。
田晖停下筆,向宣行看過來,宣行停頓片刻,向田晖走去。
田晖手一動,胳膊下壓着的紙張散落地上,微風一動,紙張就飄搖起來。
很多年前的江山,也是如此單薄,微風一動,就開始飄搖。
每一位來自于平民的孩子,對人生未來的展望,都局限于屋前後院、一畝三分地的收成、和餐桌上擺放的米粥飯菜。而在平民底層的,更不幸的孩子,未來短暫得可怕,一眼就能看到人生盡頭,總是讓人惶恐。
常夢宮主對年幼的宣行道,當年答應一個人,要保護天下太平,但個人能力有限,不能兼顧太多,不知你可願意,成為我的臂膀,完成這一承諾。
那時候點頭了,未來就開始延展。
有些機會,抓住了,才是真正的一輩子,和在京城中大家族保護下的蘇明潤不同。
宣行,是真正從泥土裏爬起來的人,總是要回到泥土裏的。
田晖低頭撿起紙張,一張張地抱進懷裏,宣行停在田晖身旁,彎腰撿起紙,看着紙上的字,笑道:“有進步。”
田晖樂了,咧嘴笑得像是手捧着了、無價之寶,換牙的狀态一目了然,門牙空缺處甚是刺眼。
宣行擡頭,摸摸田晖腦袋。
轉頭看向院子的美人蕉。
葉子蒼翠,努力地張揚着,等待花苞的再次生長。
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次與這豔麗的花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