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秋雨

八月, 北疆的天氣開始轉涼。

抵達北疆的這半個月, 宋淮跟着父親從北州出發, 先去了一趟西部梁州, 折回後,再往東去了季州,把邊境線都巡視一遍。

一是讓駐邊的将士們看看, 他們的主心骨宋大将軍回來了;二是檢驗邊防, 通知将士們随時準備迎戰。

三是問問看, 五月從京城派下來的封賞有無落到實處。宋家向來治軍嚴明,從來不會虧待沖鋒陷陣的将士。

駐邊的将士們平常很少有機會見到大将軍,這會兒都一個個擠上來,報上軍銜和戰功, 說自己領到了多少賞銀, 讓宋骁身邊的書記官核對有無差錯。

宋骁雖不茍言笑,但面對将士們十分大方豪爽, 讓書記官從他那裏取銀子, 給駐邊的将士加頓肉。

将士們歡呼道謝, 恨不得把大将軍舉起來抛。

宋淮看向自己父親, 發現他雖然沒笑, 但神色愉悅,眉眼都舒展着。

這就是他崇拜父親的原因吧,崇拜父親的骁勇果敢,崇拜他的忠肝義膽,崇拜他的仗義豪情, 崇拜父親在軍中的威望,崇拜他是北疆百姓的信仰與支柱。

同時更深刻地感知到,為何父親會說,宋家要開始謀退路。

若是叫陛下來北疆看一看,看看父親在北衛軍和北疆百姓心中的地位,恐怕真的會寝食難安。

陛下當真不知道嗎?

他知道的,只是他相信父親。但與其說是相信宋家沒有反心,倒不如說是相信父親不會為了私欲發動戰争,帶領北衛軍犯上作亂。

父親也不喜歡戰争。

所以陛下也從來不虧待宋家,不虧待北衛軍。哪怕去年江南大旱,國庫告急,陛下寧可動用皇家私産,也不拖延北衛軍的軍饷。

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但凡陛下有一絲不信,懷疑宋家和北衛軍,或者宋家因不滿現狀生出半點野心,這種微妙的平衡就會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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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誰也不能保證,這種平衡還能維持多久。

自小父親就告訴過他,宋家的子孫,若非死在戰場上,就只會死在天牢裏。

所以要變,要退,不能等到陛下的信任變質,任人宰割。

回北州這天飄起了小雨,但就差幾裏路就抵達主城,宋骁一行便沒有避雨,縱馬冒雨趕路。

這種天氣在北疆很少見,宋淮不太習慣。

這雨不算大,卻又綿又密,落到臉上癢癢的,雨滴一點點打濕铠甲,滲進裏頭,慢慢浸濕衣裳,濕噠噠的黏在皮膚上,涼意跗骨,倒不如傾盆大雨來得痛快。

像京城夏日的暴雨一般,将瓦片敲得叮當作響,将煩悶與燥熱通通驅散。

宋淮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京城養嬌了,如今他覺得很不舒服,可這點不舒服微不足道,和宿野席地的趕路、腥風血雨的鏖戰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他卻沒來由的煩躁。

宋淮一路興致不高,埋頭縱馬,跟在父親身後回了城,抵達大将軍府,依舊垂着頭下馬,迫不及待往屋裏鑽,恨不得立刻把這身衣服換下,甩掉那點不舒服的感覺。

誰知卻被人攔住了去路。

宋淮先看見一雙站在臺階上靴子,視線往上,掃過那人的錦袍華服,看到了一只握着傘柄的手。

心怦怦跳起來,好像揣了一只兔子,又好像有誰掐了一把心尖尖,又酸又疼,一顫一顫的,宋淮擡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人看向他,眼中帶着無限柔情與思戀,将宋淮的理智吞噬,那人突然笑了,喊他:“阿淮。”

宋淮覺得腦中的一根弦繃斷了,剎那間閃過無數念頭,想說好久不見,想說你終于來了,想說我給你寫了好多信……

可最後想到的,卻是兩個月前那場夏夜的暴雨,自己意識微醺,在悶熱的床帳中與這人擁抱,親吻,這個人貼着他的耳,問他疼不疼。

宋淮覺得眼眶幹澀,喉嚨也有些癢,他伸手握住了齊瑄撐傘的手腕,低聲道:“我……有點難受。”

尾音又輕又低,似在撒嬌,可齊瑄無瑕顧忌這一絲纏綿旖旎,手背上的涼意讓他眉頭一皺,立刻抓住宋淮的胳膊将他拉近,伸手摸上他的額頭。

燙。

手冰得不像話,額頭卻滾燙着。

齊瑄丢開手中的傘,一把攬住宋淮,對身旁的長康道:“叫大夫。”

原本無視小兩口膩歪、牽着馬準備進門的宋骁聞聲轉過頭,看到宋淮低頭靠在齊瑄胸前,便問:“怎麽了?”

齊瑄:“他在發熱。”

說着齊瑄把宋淮打橫抱起來,顧不上旁邊還有人看着,轉頭問宋骁:“阿淮住哪個院子?”

與宋骁和宋淮一同返程的幾十個北衛軍瞠目結舌,眼睜睜看着一個男人把他們的小将軍抱進了大将軍府。

“誰啊?”

“不知道啊!”

“莫非是……小将軍夫人?”

京裏來的那道聖旨,宋骁等人雖然沒大肆宣揚,但好歹也是關乎北衛軍的大事,便也沒有刻意隐瞞,如今差不多整個北衛軍都知道。

他們這隊人出身北州軍,但一直跟在大将軍左右,說是私衛也不為過,前陣子回京城領賞,大将軍帶的也是他們。

雖然都知道小将軍要嫁作宣王妃,但他們都聽宋淇幾兄弟的主意,喊宣王“小将軍夫人”。

一回來就見到大将軍府門口站着一個人,撐着傘瞧不清相貌,小将軍低着頭往裏走,那人竟攔了上去,這會兒還把小将軍給抱走了!

“別說,夫人長得挺俊的,和咱們小将軍般配!”方才那人丢了傘,讓他們看清了相貌。

“不是,咱們不應該先問問小将軍到底怎麽了嗎?”

“…………”

“那走啊,看熱鬧——不是,探望小将軍去!”

齊瑄把人抱起來的時候,宋淮意識還是清醒的,掙紮道:“放我下來……我能走……”

齊瑄攬緊了他,語氣有些重:“別動。”下巴貼在他額頭碰了碰,“你歇着,我抱着你。”

宋淮見抱都抱了,索性不掙紮了,圈住他的脖子,滾燙的額頭抵着齊瑄的脖子,閉着眼低聲問:“你今日到的嗎?”

齊瑄:“嗯,剛到不久。”

齊瑄也沒想到,千裏迢迢、馬不停蹄地趕到北疆,卻被告知心上人和大将軍去巡視邊防了。

萬幸的是他們今日就回,齊瑄顧不上休息,就站在門口等他,後來下起了雨,仍撐着傘守在門口,不肯挪動半步。

卻沒想到,等來了一個燒成火爐的小傻子。

宋淮:“在門口等我?”

“嗯。”齊瑄低頭與他貼了貼臉:“很難受?”

宋淮:“還好。”

如果不是見到了齊瑄,他不會開口說自己難受,只會自個回到房裏,洗個熱水澡埋頭睡一覺,發一身汗估計就好了,興許壓根不會覺得自己病了。

沒想到突然在門口看見了齊瑄,心裏頭那點煩躁和郁氣被欣喜取代,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生病了,有點難受,或許心裏還有點委屈,對着他自然而然就把這句話說出來了,說出來之後,竟然就感覺好多了。

齊瑄收緊胳膊:“冷?”

“有一點。”宋淮抱緊了齊瑄的脖子,埋頭又輕輕蹭了蹭。

在前面帶路的宋骁:“…………”

院子裏,宋淮的小厮超影看見幾人,立刻迎上來,焦急道:“少爺怎麽了這是?”

齊瑄抱着宋淮進屋:“找身幹淨衣服,打熱水來。”

超影忙點頭,去櫃子裏給宋淮取了衣服。

齊瑄把宋淮放到床上,伸手要脫他的铠甲,一旁的宋骁咳了一聲,齊瑄動作一頓,收回了手。

宋淮臉紅了,“你、你先出去吧。”

齊瑄皺眉,又看向宋骁,宋骁哼了一聲,扭頭走出了門外。

超影端了熱水進來,宋淮死活不要齊瑄幫忙,躲在床帳裏頭把身上擦了一邊,換上了幹淨的衣服。

齊瑄幫他擦幹頭發,按着他躺下,給他蓋好被子。

宋骁領着大夫進來,給宋淮把脈。

小毛病,風寒加上水土不服,有些發熱。

宋骁把原本罵他嬌氣的話收了回去,催大夫趕緊去抓藥。

沒記錯的話,六年前他把宋淮帶到北疆的時候,宋淮也因為水土不服病了一場。

原本就不如那幾個堂兄弟高壯,病了更是瘦弱蒼白,還是宋淇幾個輪番照顧了十來天才好透。

宋骁見不得他那副瘦弱的樣子,病一好就把他丢進大營裏頭,和士兵一起訓練,連帶宋淇兄弟幾個,狠狠操練。

從那以後,宋淮就沒生過病,就算在戰場上受了傷,也咬牙忍着,從沒喊過疼。

所以宋骁早就把他水土不服這事給忘了,大抵是這回回來還是有些不适應,不但天氣冷了許多,還跟着他沿邊境跑了一陣,風餐露宿,确實折騰了些。

心疼歸心疼,但還是太弱了。

關鍵是,還學會見人撒嬌了?兒子從前可不這樣,這麽多年再累再苦都忍着,也沒對他這個當爹的撒過嬌。

想到這裏,宋骁狠狠瞪了齊瑄一眼,又忍不住對宋淮道:“年紀輕輕的,還不如我呢!”

宋淮被齊瑄強行塞進被子裏,只露出紅撲撲的臉,道:“父親也淋了雨,快回去洗漱吧。”

又轉頭對超影道:“吩咐廚房熬些姜湯給父親,還有今日一塊回來的那些人送去。”

超影點頭出去了。

宋骁和齊瑄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宋骁先敗下陣來,對宋淮道:“歇着吧,有事就吩咐他。”宋骁指了指齊瑄,半點不把他當王爺看,或許連兒媳婦都算不上。

就是一個勾走他兒子魂魄的男狐貍精。

等人都出去了,宋淮才好好打量起齊瑄,“比我想得早。”

齊瑄明白宋淮的意思,他把出發的日子告訴了宋淮,卻比預計的時間早到。

齊瑄:“等不及,想快點見你。”

他一路不斷加快腳程,提前了不少。但這段時間宋淮跟着宋骁去巡視邊防了,後面的信傳到大将軍府,宋淮還沒見着。

宋淮抿唇笑了笑,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齊瑄見狀立刻握住他,和他十指相扣。

宋淮:“累不累?”

齊瑄:“想着你就不累。”

宋淮沒笑他,拱了拱被子,側了個身,“要不要上來躺一會兒?”

齊瑄心動不已,卻生生忍住了:“我身上髒。”他風塵仆仆,有兩日沒洗澡。

宋淮笑起來,“我也不幹淨啊。”他也是趕路回來的,還淋了雨。

說着,兩人同時笑了出來,齊瑄俯下身,摸了摸他微紅的臉頰:“別鬧,你現在病着,要清爽幹淨。”

宋淮手指撓了撓他的掌心:“那你去洗洗呗。”

齊瑄被他勾得心癢,拿他沒辦法,低頭親了他一口,“好。”

宋淮喊超影給齊瑄備了水,就在他卧房的淨室裏頭洗漱。可等齊瑄洗完出來,宋淮已經喝了藥,迷迷糊糊犯困了。

齊瑄爬上床,宋淮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翻身滾進了他懷裏。

外頭的雨變大了一些,淅淅瀝瀝地下着。

齊瑄抱緊懷中人,臉貼着他的臉蹭了蹭,感覺沒先前那麽燙了,安心陪着他一起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淮淮:要不要一起睡啊?

瑄瑄:淮淮是想和我醬醬釀釀嗎?

淮淮:我在生病耶!

瑄瑄:聽說發燒的時候……嘿嘿嘿嘿~~

淮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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