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八回

若不是得悉王廷來報, 很難想象這間隐于阡陌的簡陋石屋居然會是安潇二君的宿地。

随着石屋門緩緩的打開, 出來一個妙齡的女郎,國師唯覺眼前一亮:體态豐腴婀娜,肌膚賽雪欺霜。暗忖這安公子果非尋常之輩, 手下的人一個賽一個的出衆。

那女郎雖然神情冷冰冰的, 說話卻甚客氣, 将他引入了主屋後,躬身讓道:“國師請小坐片刻,我家主人即刻出來。”

她一說完, 就有仆童獻上茶果。剛端起茶碗, 就見後屋裏步出一人,向坐在西首的國師作了一揖,他的姿态潇灑,舉止輕雅:“貴客到訪,有失遠迎。不知國師夜訪鄙宅,有何指教?”

國師向來自恃品貌, 見了安公子這等光風霁月的男子, 也不免有些自慚形穢。愣了一愣,方從懷中取出一張請柬,上面的燙金雙翼标志,昭示了王廷的身份:“明倫大會上公子才名遠播,吾王将在五日後舉行慶功宴,特請公子和潇湘君入王廷赴宴。”

兩個月的布置終于得到了回報,但水瀾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 不過恭敬的接過了請帖,虛應了一番:“多謝陛下邀約,勞煩國師親自送達,在下一定準時赴約。”

國師稍稍踟躇了一下,片刻後才問道:“怎麽不見潇湘君,難道有什麽事給耽擱了?”

眉目依舊清清冷冷的,水瀾随意的撣了撣衣袖,激起一瞬息的微風:“時辰将晚,潇湘連日宴飲身子疲乏,今日便早早歇下了。”

水瀾素昔是個妙語橫生的人,不過面對這張令人生厭的臉,他只想草草送客,并沒攀談的意願。且現在早過掌燈時分,有這閑暇還不如和夫人相擁同衾,春宵一刻值千金,誰還有空理會這勞什子國師?

正待開言,只見那國師目不轉瞬的凝視着屋外,呆呆的出神,仿佛全沒聽見他剛才的話,夢魇一般的突然站起來,就要向屋外沖過去。

饒是見多識廣,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水瀾也不免湧上詫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臉色登時大變。

不遠的石檐下立着一個少女,手裏抱着一疊的衣服,體态袅娜無倫,衣袂飄搖蹁跹,薄淡的月光映在桃腮上,勻着叫人輕憐的柔光。

那少女似沒料到有人會看見,目瞪口張的怔在原地,再擡頭見是肖似寶玉的人,一壁拿衣遮住臉,一壁抽身便走。

國師知她看見他躲開了,急得三步并作兩步,連忙的趕上去,在背後叫道:“妹妹,是不是你?你且站住!我的好妹妹,天涯海角終是叫我給找到了,那仙子的話我如今才算是信了!我是寶玉,你為什麽要走,你怎麽能不認我?”

水瀾聽到寶玉的名字,又見他緊追黛玉不舍,伸手就要去抓她的手,頓時怒火大熾。夜色中只見一道銀光閃過,一截雪亮的匕首擦着臉飛過,入木之深足有兩寸,筆直的釘在牆上,倘或準頭稍有偏差,國師的臉只怕就被削了一半。

國師剛經歷由生到死的瞬間,腿上一軟幾乎要向前撲倒。與此同時,水瀾早已經從屋內躍出,輕捷的停在他的跟前,兩根手指捏住了下巴,拇指一用力,寶玉疼得嘶的一聲喊出來,被迫與那雙森寒的眼睛對視,便聽水瀾煞氣畢露的冷笑:“你敢碰她一下,我要你的小命。”

冬裳等人也聽到了動靜,見王爺将人制住,手舉了火把将王妃牽到一邊。冬裳看她一臉悚然驚魂,以為是被這登徒子驚吓了,忙安撫道:“夫人受驚了,以王爺的身手,這賊子定是讨不到便宜。”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一顆心猶在砰砰直跳,緩了好一會兒,才吶吶的問:“王爺、王爺他會武?”

冬裳不由一愕,大約沒料到夫人竟不知道,忍不住笑道:“王爺自然會武,手段極為高明,咱們這些人加一塊兒,也萬萬及不上的。”

盡管黛玉與水瀾相處大半年,但覺他行動體貼,言語溫存,便以為是個文弱內秀的佳公子,誰能想到竟是身懷武技,實在大大出乎了意料。

兩人對峙少焉,水瀾鮮少喜形于色,此番實是動了真怒,手上勁道難免過重。這寶玉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直疼得全身發抖,咬牙求饒道:“安公子,你先放了手吧……我起個誓,絕不再唐突了葉家妹子。”

水瀾适才松開手,詫異的重複:“葉家妹子?你原來并不知道她是誰。”

冬裳本扶着黛玉待要走開,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看了看地下的人,樣子确實和寶玉長得別無二致,眼中的迷惘更甚。

寶玉聽的同樣一愣,怔怔的打量着少女。這近在咫尺的正是日夜出現在夢中的面容,語中盈滿着哀怨不盡:“好妹妹,任憑我怎麽不好,你打我幾下,罵我幾句,都使得。誰知你又和從前一樣,一生氣了就不理我,還在這裏裝作不認識我,我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到了十殿閻王跟前,也不得托生呢!”

黛玉蹙起秀眉,思忖果然跟寶玉的語氣也相像,終于按捺不住,問道:“你既是賈寶玉,怎會不知道我姓什麽?”

雙眼瞪着黛玉瞧了良久,寶玉的臉上現出了茫然之色,少魂失魄的輕喟:“假寶玉?妹妹,你說的我聽不明白,我是甄寶玉啊!”

冬裳等人還糊裏糊塗,水瀾卻有些明白過來,沉吟了半晌:“想必是同名同姓,樣貌相似的兩個人。”水瀾臉望着寶玉說,卻拿眼睛瞟着黛玉,尋思:這天底下的奇聞怪事着實忒多,他一貫不信佛家輪回和俗世因緣一說,但夫人似與叫‘寶玉’的人确實有緣,難道其中另有什麽別情?

黛玉滿心因這真假寶玉所困惑,不曾留心水瀾的情狀。最終還是冬裳

輕咳一聲,打了圓場,提議道:“既然是誤會一場,不如請國師随我家主人回廳上坐一坐,也好把話說開,才不至于傷了和氣。”

冬裳與水瀾相識已有七八年,還是首次見他發怒的模樣,眼見又是為了夫人牽腸挂肚,心中不覺一嘆:王爺自是動了真情,卻不知會否與将來的大業有礙?

幾人重又回到座上,因适才一番的劍拔弩張,水瀾也懶得虛言假飾,開門見山的說道:“我們所說的寶玉,乃是京城榮國府家的二公子賈寶玉。不知國師是否有所耳聞?”

初見黛玉的激蕩已然慢慢平複,甄寶玉凝定了心神,點點頭道:“榮府與我們江南甄家往來甚密,确實聽幾個老媽媽說過,京城裏有一個寶玉,和我一樣的名兒,一樣的行徑,只是我初時不信而已,以為她們是奉承我家老太太才胡編的。”

說着,不自禁又望向了黛玉那邊,眼神裏流露出十成的溫柔:“卻不知道原來不止我和他一樣,連神仙般的妹妹都有兩位,到現在我還有些不敢信。”言下之意,普天下居然還有一位女子能和他的葉妹妹相提并論,也是奇怪之極。

水瀾不喜他這般看黛玉,眼尾淡淡的一掃,冬裳随即會意,偏轉了身子恰好擋住了如影随身的視線。水瀾冷聲的斥責:“這位是在下的夫人,還請國師積下口德,莫要再說造次的昏話。”

甄寶玉無奈之下,只得強迫自己撇開目光,橫生胸悶氣堵之感,于是耷拉着腦袋,繼續說:“安公子從中原而來,大約聽過我們甄家獲罪革職抄家的事。自那以後甄府人口流散,我得了一場大病險些死去,幸而做了一個如真似幻的夢,夢中的仙子指點營救之法,後又讓我遠渡重洋,說到了真真國靜候五載春秋,自有一場因果。”

“今年正好是第五年。”不自在的頓了一頓,甄寶玉吞吐道:“我本也不相信,但幻象裏的事均一一應驗了,也由不得我不信。且甄家門戶凋零。葉妹妹身體漸弱,母親落落寡歡,我這才不得已跑到這兒來。誰承想……真的遇上了你們……”

這番言論聽着委實稀奇古怪,但正與水瀾剛才的猶豫合上了,便收斂了容色的輕慢,又道出了疑問:“所謂作法祈雨是怎麽回事?”

那甄寶玉雖不比水瀾心機深沉,倒也非愚笨的渾人。若在平時,問一萬十句他至多答兩三句,可今日乍見到與葉妹妹相似的黛玉,心神大恸之下幾乎不能自持,是以把在真真國的諸事都一股腦兒的倒出來,傾吐道:“這也是仙姑指點的,說讓我用這塊通靈寶玉來祈雨。我本來半信半疑的,誰知開壇後,口中胡亂念了兩句,竟真的下了瓢潑大雨,連我自己都琢磨不透,真個奇了!”

賈寶玉的那塊玉,水瀾也曾見過。不過是一塊外形殊異,霞光燦爛的玉石,但不見任何通靈之處,不由懷疑問題可能是出在這仙姑的身上。如果說甄寶玉沒有撒謊,所謂祈雨的事件,更像是這位仙姑提前設好的一出戲,為的就是讓他順利登上國師之位。

想到此處,心底陡然一凜:甄寶玉的因果,因在何處,果難道指的是……

展眼見黛玉兩靥清愁,神态懵懂,水瀾的臉色又柔和下來,轉念想道:“任憑他什麽僧佛高道的妖法,即使天王老子來了,夫人與我是明媒正娶的姻緣,這緣分也不能斷的。”

甄寶玉緩了一口氣,留意到水瀾本來神色大變,陡然間複又泰然自若,暗暗奇怪。再将他們之間的對話串聯在一塊,依稀領悟出了什麽,難以置信的瞠大了一雙眼睛,指着黛玉的方向,好像突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難道……尊夫人就是……她才是潇湘君?”

“不錯。”水瀾承認的很快,語氣盈滿了驕傲:“在下文采平平,及不上夫人分毫。放眼真真國內外,只怕也罕逢敵手了。”

這話說得略有誇張,黛玉還是忍不住嬌笑一聲,水一樣的眸光與水瀾相接,隐着一絲含蓄而柔媚的情思,悄聲的說:“別聽他瞎嚷,我哪有這等本領。只不過,你說還有一名和我一樣的女子,此話當真?”

鑒于水瀾的警告以及尚在作痛的下巴,甄寶玉沒敢再看她,悶着聲回答:“她是我的表妹,面龐體态和這位夫人全然複刻,連才華橫溢這點都一樣,她也是極擅長吟詠作詩的,我做的總不及她。只一宗,氣色并沒有你那麽好,她是先天生的弱,禁不住一點兒風寒,整日裏吃的藥怕比吃的飯還多些。”

說着說着,他情難自已的擡起頭,眼眶裏有淚水在打轉,整個人如堕迷夢一般的呢喃:“以前我總是不懂,她怎麽長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裏,動辄三日不理的惱人,四日使性的撒氣,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麽‘寶姐姐’‘貝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如今我只盼能見她一面,聽她罵我幾句,就算天天生氣,我能隔着窗子求饒,也好過再見不着面!”

兩人見他如此,反而聳然動容。連水瀾對他的厭惡都去了七八分,暗嘆這青年盡管舉止有些輕浮,不過對他表妹的一片真情倒是可昭日月。

黛玉聽得更是柔腸百轉,幾近潸然淚下。曾經的她何嘗不是用藥吊着,眼淚一缸缸的流出來,身子一日日的差下去?假設沒有遇到王爺,這位葉姑娘的遭遇與她何其相似,雖得一人關懷寬慰引為知己,到底不是全情的憐惜護佑,內心有多少的煎熬和孤寂不足為外道也。

想到此處,心底徐徐一暖:她的因果,因在何處倒不知,果卻必定在王爺這兒的。

水瀾亦未體會少女萦思,只見黛玉的目光如斯的柔和,遂向甄寶玉轉了顏色,嘆了口氣:“适才情勢緊急,在下如有冒犯之處,還請甄公子體諒。”同時,思及到他在真真呆了五年,又頗受國王禮遇,溫聲道:“我等都是性情中人,一些話也不必繞圈子了。在下來到真真,既不是為了求因果,也不是為了揚名立萬。甄公子陪在國王身旁這些時日,難道不曾覺察到西海異動,将對中土不利?”

之前就隐約猜出他的目的不純,現下聽他開誠布公的說出來,反而在驚訝之餘更有欣喜。再者,甄寶玉終歸生于斯長于斯,對故土原有拳拳之心,一聽水瀾提到西海沿子的異況,低了一回頭才道:“先前确有暹羅的使者來訪,言談中露出此意。不過目前的真真還在休養生息,國主又遭逢過接連兩次的刺殺,對聯合抗擊中原一事暫時沒什麽興趣,仿佛聽說暹羅還派人去茜香和三佛齊等國,茜香的女王有被說動的跡象。”

水瀾不覺眉關深鎖,等着他說下去。甄寶玉回想了一下經年得到零碎的信息,盡可能的拼湊完整:“兩次刺殺都是國王的小舅子安排的,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全因長姐為丈夫偷到了傳國黃金劍,才致使王位旁落外姓。所有反對的老臣都被清洗幹淨,宰相摩因羅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一躍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權臣。”

黛玉也在靜靜的聽着,又想到這兩日聞得的傳言,突然問道:“那個狡猾的宰相,似乎不是真真本國人?”

甄寶玉點頭一笑,回答說:“不錯,他以前是行走在西海的大商賈,專門販賣香料和珠寶為營生,囤積了讓人垂涎的財富。這厮心計智謀都甚了得,擔憂被人觊觎遭受橫禍,幹脆将金銀珠寶都進獻給真真,換得了一官半職,以權護住了錢。剛開始還是一個無關痛癢的虛銜,後來通過拉攏了當地貴族,官位逐步有了提升。就在這時候,他認識了現在的國主,也一直追随他謀朝篡位,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茶碗在石桌上猛地一磕,發出了一聲突兀的脆響,所有人旋即一齊望向了水瀾。

“他所做的事,與我今日所作的如出一轍。”閃過了數次的念頭逐漸清晰,俊顏籠上了一層寒涼,“做的事一樣,往往基于的目的也驚人的一致。只不過我為的是探聽虛實,而他,确是蓄謀已久了。”

幾句話說的雲裏霧裏,不過甄寶玉隐約也感覺到摩因羅的不對勁,因此才每每和他作對。至于黛玉,她雖然不懂政事,但這幾日的赴宴還是有所成效,加上她本性敏感細膩,在只言片語中就能發現異樣。

三人各有心思,屋子裏一時寂無人聲,唯有燭焰躍動,搖曳不定。

水瀾盯着時明時暗的火光,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向黛玉和甄寶玉二人說道:“我想這件事,該這麽着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 補了一點債,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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