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天後, 武音開了都沒兩個月的小店被砸了,據說是房東欠了大額高利貸被人追債上門來了, 兩間店面被波及,損失慘重。
這一片還沒來得及安監控, 一幫大老爺們手腳利索的打砸完就走人, 連損失都不知道該找誰去賠。
房東被這麽一整頓時弄怕了, 準備賣房救急。
武音看着眼前矮小黑瘦的糟老頭,說:“叔, 我們可是有簽租賃合同的, 你違約是要付違約金的。”
“付啊, 我付!”他挺爽快的說, “等我賣了我就賠你呀,但現在我也沒錢,有錢也不至于賣房了。”
武音被他這無賴樣給打敗了,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又費了一番口舌, 最終不了了之。
投資出來的一筆錢直接給打了水漂,好在本金不多,這個虧武音吃的起。
只是這在田唯一心上狠狠剜了一刀,難以承受的羞愧和恥辱幾乎要将他給吞噬殆盡。
武音看着他沉沉的臉色,安慰說:“沒什麽的,可以東山在起,我們又不是沒柴燒了。”
“這是我欠你的。”
武音蹙眉:“我自己做生意虧了, 跟你有什麽關系?”
田唯一只搖頭。
不是因為他,不會有這麽一樁事, 起源總歸是在他身上,這不是故意攬責任,而是事實如此。
他是個男人,盡管性子比較軟,不代表是願意躲在女人背後的窩囊廢。
創業失敗,這對于手頭拮據的田唯一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身邊人反應不大,反而少見的倒過來安慰了他幾句。
田唯一滿心思都在錢上,把他們這一反常現象歸咎于親人間少有的體貼,而沒往別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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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音知道他背負了什麽樣的壓力,面上沒再說什麽,私底下準備另外想法子去做點什麽給人減輕負擔。
法子沒想出來,田唯一先準備放棄了。
從張雅菲口中得知田唯一準備離職的消息,武音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
張雅菲轉着筆,用一種意外又帶點新奇的表情笑說:“你居然不知道?我以為你該是第一個知情人才是。”
武音皺眉:“今天才交的辭職信?”
“嗯,報告上來,人也同一時間玩消失了,牛逼。”張雅菲豎了豎大拇指。
“他的工作現在由誰接手?”
張雅菲報了一個名字。
武音說:“我去處理。”
“去給他擦屁股?”
武音被她陰陽怪氣的态度刺了下,說:“之前想着要泡他的又是誰。”
“開玩笑的話能當真?”張雅菲嘆了口氣,“我是無所謂,就是想提醒你別總是對人掏心掏肺,看看現在?”
“人有難處的。”田唯一的具體情況也就武音了解的多一些,但她也不願去多說什麽,畢竟誰家私事都不會願意讓太多人知道。
張雅菲沒多說,但顯然不贊同此說法。
當天是田唯一聯系的她,時間是下午,武音剛從張雅菲辦公室出來沒多久。
田唯一在那邊給她道歉。
武音停了停才說:“不需要跟我道歉的,這是你的選擇,我一定尊重,後面有需要我的地方你盡管說。”
兩人閉口不提那天的事,說了也徒增尴尬。
但沒做任何工作交接的離開,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是很不負責任的表現。
田唯一說:“後續工作我都跟小張說過了,還有問題我可以跟她打電話溝通,給你們添麻煩了。”
“比賽你還參加嗎?”武音說。
“參加的。”
話是這麽說的,然而離開賽沒幾天的晚上,田唯一又給她來了一個電話。
他直截了當的表示自己要放棄了。
“什麽?”武音沒反應過來,“不是都要開始了嗎?怎麽突然選擇放棄了?”
那邊靜了會,才傳來他近乎有些恥于言說的聲音:“我那天正好有工作。”
武音皺着眉。
“是個平面拍攝,那天的量有些大,收入比較可觀。”頓了頓,他又說,“我在做模特。”
武音依舊沒說話。
田唯一說:“對不起。”
好一會,武音淡聲說:“沒事,你喜歡就行。”
武音把電腦頁面上準備購買配飾的頁面退出來。
她在書桌後坐了很久,那股子無力感卻一點都沒有消減。
時間後移兩個月,公司危機順利化解,武音因為不喜歡處理各種人際關系,直來直去的人也難以趨炎附勢,業務處理是絕對不幹的,由此接管了采購和營運兩部分。
張雅菲在田唯一走後就沒在武音面前提過這個人,她大概知道武音的想法,也理解,但不是很接受。
直到無意間看到某個節目錄制,那是個模特大賽,男女兩部分,她在那個臺子上看到了只着泳裝的田唯一。
形體管理做的非常不錯,明顯已經過專業培訓。
張雅菲打聽了下是誰管理的這批人,随後錄制了一個視頻發給武音。
不知道是她沒看見,還是已經不在意,沒有絲毫反應。
與此同時張雅菲開始與海外服裝設計賽事談合作,直接與國際接軌的情況還是比較少的,不管是本土財力又或者實力都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門檻。
好在國內市場的消費力度足夠讓那幫外國佬眼紅觊觎,在硬性條件上足以睜只眼閉只眼的讓其蒙混過關。
武音對這些的關注度并不高,在別人興致勃勃讨論的昏天黑地的時候,她窩在辦公桌後看了一部新上映的搞笑電影。
正樂的一口茶半噴不噴,手邊的電話響了。
武音斜過去看了眼,是個越洋電話,她下意識覺得是新一輪詐騙,于是沒搭理。
然而幾小時過去,這個號碼又一次撥了進來。
武音這次接了:“你好,哪位?”
“是我。”
是個男音,幹淨清朗,如春季拂面的暖風。
武音一下子萎了下去,心髒颠的要從口裏噴出來,小聲叫了聲:“師兄。”
“嗯,”葉行舟應了聲,“這次好好比賽,讓我在決賽的舞臺上看到你。”
武音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然而強烈的不安已經噴湧而上,幾乎要将她給覆蓋住。
“我……”武音吞咽了下口水,“師兄,我……”
“我會出任評委,武音,”他聲音放的很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回國見。”
武音屁滾尿流的滾去官網查看賽事進度,由于采取信息全公開模式,在待初審那一欄很快找到了她幾年前的作品。
當時青澀懵懂,作品不見得多精細,卻充滿了遮掩不住的靈氣。
暌違多年再來看,陌生的就像不是出自她手。
武音愣了好幾分鐘,不見喜,只被驚的冷汗都要下來了。
到底是誰把她作品放上去的?
有她底稿的人似乎只有葉行舟,當時兩人都在老鄭底下求學,葉行舟為人心細,不管是廢稿又或者是成品都會按時間分類裝訂成冊。
武音是懶得管的,連帶她自己的也就被葉行舟給整理了過去。
所以葉行舟替她報名參的賽?
回想起他說的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武音簡直要瘋。
她哆哆嗦嗦的給葉行舟去電話,想着認個慫,把作品給撤下來,結果對方壓根沒接。
而再之後武音就喪失了去聯系的勇氣,她近乎于窩囊的縮在自己的保護殼中,用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想着船到橋頭自然直,別說現在是待審狀态,哪怕過審後續自己不出現,也會自動取消參賽資格。
接到紹文慧電話是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日光柔軟,午睡的好天氣。
紹文慧在裏面哭哭啼啼的說:“武音,可怎麽辦吶?你羅叔生病了,我害怕。”
武音依舊是懵的:“什麽病?”
“胃癌。”
羅耀新年輕時為了工作各方應酬,三餐不規律,煙酒不忌,将身體搞垮了,之後就一直很注重養生,不單自己,連帶小輩偶爾回去時都會叨叨上幾句。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胃癌?
武音坐上車後仍舊持着一種無法相信的态度,她趕到醫院,直奔住院部,紹文慧已經情緒穩定,坐床邊在跟羅耀新說話。
“羅叔。”
羅耀新讓她坐:“你媽就是瞎擔心的,還把你們在上班的人叫過來。”
“沒事,反正工作不忙,現在感覺還好吧?”
“好,壓根沒什麽事。”說着,掀被要下地,被紹文慧給制止了。
等羅耀新睡了,兩母女出了病房說話,紹文慧抑制不住的又眼眶泛了紅。
“還沒告訴他,怕他心态不好,所以瞞着。”紹文慧一手撐住腦門搖了搖頭,整個人都是無措的,“怎麽會生這個病,一直都好好的人,真是……”
武音拍拍她的肩安撫:“現在發現還算及時嗎?”
“不算特別晚,”紹文慧抹了把臉,聲音哽咽,“手術還是可以做的,就是怕,我就是怕。”
“先治再說,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不比以前了。”
武音話是這麽說的,實際手腳也有些發涼,很多東西只能耳邊聽聽,放到身邊人身上就又是另外一種感覺了。
人之一生最不願經歷的便是生離和死別。
武音還記得自己剛進羅家時羅耀新那張威嚴的臉,那會怕的一個勁往後縮,可之後被抱在腿上,偶爾親密講個題的也是這個男人。
嘴上一直叫的羅叔,而羅耀新的身份在她這邊與父親已經無異。
對他的尊重,比之紹文慧,有過之無不及。
羅清培出差在外,趕到醫院已經是次日傍晚,一臉的風塵仆仆,帶着滿身疲憊走進病房。
兩父子稍微聊了幾句,他就出來去詢問醫生情況,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武音拎着外賣進來,跟坐在走廊的人碰個正着。
在電話裏紹文慧已經告訴過她羅清培回來了,外賣也有他的一份。
她把營養粥拎進去,很快又退出來,把剩下的放在椅子上,自己跟着坐在旁邊。
“吃點吧。”武音說。
羅清培接過塑料盒掀開,掰開一次性筷子,機械的扒了兩口後又停了下來。
武音其實也沒什麽胃口,兩人很久沒見過,上一次通話都已經過去很久,碰上面就沒幾次是心平氣和的,沒想到第一次這麽安靜坐一塊居然會是因着這樣糟糕的事情。
現在這個環境下,武音也不可能去計較以前那些破事,她拿筷子戳了兩下自己的排骨便當,安慰說:“好好做治療,還是可以康複的,我們自己心态先要放好。”
“嗯。”羅清培應了聲,随後拿出電話托關系找這方面的權威。
半小時後又重新坐回來,他長長的吐了口氣,仰頭茫然的看着上方的天花板。
“其實我挺恨他的,我媽身體還好的時候他忙于工作,鮮少回家,後來人沒了,他反而往家跑了,這讓我有種他就是在坐等我媽死的感覺。”
羅清培一臉麻木的說:“你們不但取代了我媽的位置,也取代了我的位置,我怎麽可能不恨他。”
武音想:所以你也恨我們。
她低下頭,無法感同身受,但換位思考也能理解。
無法理解的只是為什麽會選擇在她即将大學畢業時将她給打垮,僅僅是出于以上的報複嗎?
而這樣的質問在眼下的場合并不太合适。
次日辦理轉院,之後跟醫療團隊見面。
時間一久,羅耀新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大概也知道自己情況不太好。
好在看起來挺樂觀,想的也開。
只是後來再跟他們說話時有些交代遺言的意思。
聽到羅耀新囑咐羅清培以後好好待她們母女兩時,紹文慧便有些崩潰了,她隐忍着牽上武音走了出去,在沒人的樓道上痛哭出聲。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清培不接受我也是我該受的。”紹文慧捧着自己的腦袋,悲痛欲絕又萬分後悔的模樣,“這就是報應,這就是我的報應!”
“當初我就不該接那通電話,錢娟也就不會死,這條人命該是我背着的,一開始就不瞞着,清培也不會偏激到毀了你,更不會恨了老羅這麽多年!”紹文慧用力錘着自己胸膛,跪坐在地上,恨不得以死謝罪,“一切的錯全在我啊!”
武音白着一張臉站在邊上,看地上捶胸頓足後悔不疊的婦人,她在這麽幾句話中聯系了下前後。
“我媽死的那年我十三歲……”
“……胃癌,尚在治療階段,不是沒有存活可能……治療很順利……在電話裏跟我爸吵了一架,然後從那一層跳了下去。”
“沒救回來……”
武音垂在身側的雙手開始發顫,她倏地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那通電話是你打的,羅清培知道?”
紹文慧點頭,氣息不穩的說:“很後面才知道,也是那會無法接受,做了傷害你的事,可我真不知道她會死,我真不知道……”
不死,不代表就能犯錯啊!
武音都無法想象一個生命近乎走到盡頭的女人,接到丈夫出軌對象的電話,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人活着總會有一根支柱,哪怕在最後四處塌陷時,也總有個死角會安然無恙,破敗的靈魂會寄居在那個角落渡過最後的時間。
而紹文慧無疑是将這個死角也給戳滅了。
這是她的母親,可武音發現連自己都無法去同情她,何況是羅清培。
因為有工作,醫院留紹文慧一個人也不太行,只能請護工。
武音還算好的,生活變化不太大,只是醫院單位兩點一線跑的頻繁,羅清培比較慘,在拍攝工作不斷的情況下,又要接手讓他向來厭煩的家族企業。
而事實上企業股份武音也有占比,但羅耀新不限制她,武音願做甩手掌櫃就做甩手掌櫃,反正每年分紅都會照例轉到她名下。
武音并不想要這份饋贈,羅耀新擺手不願在這事上多說。
“說到底,我還是自私的,”羅耀新沖武音笑了下,“清培做過錯事,我是他父親,不用他說我都明白他現在想要彌補,只是無從下手。”
“武音,羅叔沒別的想法,只求你給清培一個認錯的機會。”
“羅叔……”
羅耀新擺手:“沒事,你慢慢考慮,還有時間。”
踩着梧桐落葉,沿着路牙子往前走。
武音回想那時被全校通報批評時的遭遇,無端禍事傾覆在她身上,百口莫辯的倉皇,指指戳戳的議論,走哪都是異樣眼光的對待。
哪怕是現在偶爾都能被如此噩夢驚醒。
委婉說機會,要的還是原諒,幾句話将那些陰暗給抹殺掉,武音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太難了。
她回到公司,在辦公室坐了會,想了些有的沒的,最後又打開了那個votion的服裝比賽官網。
主題是“晚宴上的公主”,征集的是各類禮服設計。
武音的這款設計是以前還沒來得及對外公開的,時隔多年,放在一衆大氣的禮服圖稿中居然也能看的過去。
她按了內線,讓外面的人給拿了一套彩筆和畫紙進來,嘗試着畫了一下線條,手感生疏就不說了,線條也虛的不行。
“這他媽什麽鬼東西!”
這個午後武音就再沒出過辦公室,畫了一張又一張,扔了一團又一團,直到紹文慧來電話讓她回家裏收拾點東西明早帶去醫院才停手。
武音拿上車鑰匙出去,邊說:“你們吃了嗎?”
“吃了,清培讓人送了東西過來。”
“那行。”
武音自己在外面随意吃了點,然後趕回去。
到時天黑透了,客廳亮着燈,羅清培居然在家,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擺着電腦,一邊點鼠标,一邊跟人通電話談公事。
西裝外套扔在沙發背上,頭發有些亂,嘴角似乎上火了,聽到聲音投過來一眼,很快又把視線轉到電腦屏幕上。
武音跟他也沒話說,換鞋上樓先把紹文慧要的衣物給收拾了。
随後回房繼續研究那套禮服,其實是一個系列,其他款式只有創作者後臺才能看到。
登錄名統一是votion加創作者全名,而要找回密碼只要上傳身份信息就可以。
但如果密碼更改,也就說明武音正式接了這次的賽事邀請,她摳着筆帽,仍在猶豫。
塗塗畫畫過十一點時羅清培叫她下去吃夜宵。
煮的面條,放了點雞蛋和青菜葉,上面還飄着點麻油,很香,看着也行。
羅耀新的手術方案出來了,安排在後天下午。
這一刀下去會是什麽結果都說不好,可能手術成功,患者扛過放化療反應,最後長命百歲。也或許轉個彎,直接加速生命消亡,而後者的可能性不可謂不大。
兩人都有點吃不下去了,羅清培近段時間應該都沒休息好,雙眼充血疲憊之色顯而易見。
很多事情放在人命關天的時候會變得無足輕重,她想到羅耀新往日對自己或嚴或慈的種種教育,在最後弱聲給自己孩子争取機會的低微态度。
武音将那些蒙塵的過往一點一滴的扒開來攤在面上仔細的做了一個對比。
然後她放下筷子,這時将自己心底始終搖擺不定的想法給按實了。
她首次直面了兩人之間的問題,說:“上一輩的恩怨不在我們這,就不發表意見,至于三年前的那件事,由什麽導致你……我也差不多了解了,能理解你的沖動,而要原諒你的做法我覺得太為難我自己。”
羅清培認真的看着她,喉結滑動了下,等待宣判一般的保持沉默。
武音停頓了會,似在組織語言:“過不久我反正會參加一個設計比賽,比賽結果怎麽樣不知道,畢竟這麽久了,我也……就試試,這一塊會撿起來,你也不用再放心上了。”
好一會,武音才擡眼看向他,羅清培身軀略有僵硬,眼眶似更紅了。
“再吃點吧。”她說。
碗裏的面還有大半,湯水都吸進去,黏糊糊一大坨,溫度倒還有一些。
武音挑着又吸溜了一口。
随後她聽到羅清培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