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慕扶蘭先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她在趕回來的路上, 滿腦子都在揣測過他此行的目的。想來想去,最大的擔心, 便是沒能防住朱六虎。或許已是叫他知道了長沙國在暗中擴軍練兵的事,否則, 她實在想不出來,兩人關系至此地步, 現在到底還有別的什麽事情, 能令他千裏迢迢親自從河西來到這裏找自己。

就在片刻之前, 推開這扇門的時候, 她還在緊張地考慮着, 倘若他确實是為此而來, 自己該如何應對,才能順利渡過這個危機。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 謝長庚開口質問的, 竟是熙兒的身份問題。

他到底是怎麽得出的結論,會把熙兒認定是自己和袁漢鼎的私生之子。

簡直荒唐得到了可笑的地步。

但是才松完一口氣,她立刻便意識到了這個新問題的嚴重性。

看謝長庚的這幅樣子,他說的那些話, 絕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的的确确, 真的是如此認定的。

慕扶蘭的沉默,落入謝長庚的眼中,便形同心虛和默認。

“極好。”

他怒極反笑, 點了點頭。

“慕氏, 你我先前的約定, 就此不再作數!你好自為之吧。”

他大步而去。

慕扶蘭的心跳驀然加快。

袁漢鼎承諾還要一年的時間。

在初步完成擴軍大計之前,謝長庚的這句話,對于長沙國而言,絕不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玩笑。

他的憤怒,她不敢掉以輕心。

她轉頭看着那道已是快要走到門口的背影,說道:“你難道以為,是我從前生了這個孩子,一直養于暗處,如今才将他帶回身邊?”

謝長庚的背影微微一頓,又繼續邁步向門而去。

很顯然,他就是這樣認定的。

慕扶蘭再不猶豫,立刻追了上去,停在門口。

他的手已伸向了門,被她擋住。

“我知道你昨晚和熙兒已見過面了。”慕扶蘭說。

“你聽說我,他是個孤兒,從小無父無母,是在上京護國寺裏長大的。我去年底被劉後召入上京,在寺裏偶然遇見了他,極喜歡他,和他更是投緣,這才将他帶回了長沙國。你若不信,盡管去向寺裏的慧寂長老求證。熙兒就是長老從後山抱養的,在長老跟前長大!”

“那時,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你這件事,一來,我以為這是小事,二來,當時我的處境艱難。你我雖同居一室,卻形同陌路,我實在不便開口和你說這種私心之事,我料你當時也不願聽。”

謝長庚的兩道目光停在她的臉上,見她說話之時,視線始終正視着自己,神色坦然無比,不禁一怔,那只要開門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但是想起張班信中所言,面前又浮現出昨夜那孩子的容貌,怒火再起。

“慕氏,你心機之深,手段之陰,叫我也是甘拜下風。這孩子的眉眼,與你如此相像,世上哪有那麽巧的事,他不是你肚子裏生出來的,會是誰的?看他年紀,分明是你在我求親前後有了的。焉知不是你慕氏當時為了促成聯姻,将他生下之後遠遠送走?慧寂長老只知抱養之後。你叫我去問長老,他又能證明什麽?”

他冷笑。

“你慕氏上下,合同起來欺瞞我也就罷了,如今你竟還是滿口謊言。你以為我還會聽你的擺布?”

“讓開!”

慕扶蘭不動。

他的眼底掠過一抹怒色,“锵”的一聲,拔出了腰間所佩的長劍。

慕扶蘭的眼前掠過一道寒光,殺氣撲來,她的頸間随之一寒,嬌嫩的肌膚,瞬間汗毛倒豎。

“給我讓開。”

他重複了一遍,見她還是不動,猶如生根于地,三尺青鋒,便橫在了她的頸項之上。

慕扶蘭身子一僵。但很快,非但不讓,反而迎向他手中這把沾染過兒子頸血的寶劍,慢慢地挺起兩只柔弱的肩。

她說:“我實在不知,你何以如此固執己見,非要認定熙兒是我的私生之子。我告訴你,熙兒他确實是我的孩子。這一輩子,從我遇見他,聽到他叫我第一聲娘親開始,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對天起誓,但他不是我和別的男人生的!他和袁将軍,更沒有任何的關系!”

“謝長庚,你便是今日殺我,明日滅長沙國,我也只有這一句話。”

随了她的話音落下,屋裏安靜了下來。

“你如何解釋,他眉目與你如此相像?”

耳畔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慕扶蘭凝視着對面那以仍執劍指着自己脖頸的男子,說:“正是因為他的眉眼像我,遇到之後,我才和他如此投緣。何況,世上人面千千萬萬,有面目相似之處,又有什麽奇怪?”

謝長庚冷哼了一聲。

“去年,你剛到上京的第一夜,就在夢裏叫出你這個還沒遇到的義子的名字。倘若容貌真的如你所言只是湊巧,這又如何解釋?”

“那一夜,我在夢中見到了我的前生。在我的前生,曾有過一個孩子,我沒能等到他長大便死去了,而那孩子,他終究也沒能成人……”

她眸光垂落,落到了他手中的劍上。

夕陽餘光照在這把正橫于她頸項的劍上,刃末之上,泛着一道暗赤的反光,如同一片無法抹除的陳年血跡。

“我夢見的那個孩子,他的名字就叫熙兒。這個孩子在護國寺裏長大,他本沒有名字。是我遇到他後,給了他這個名字,他才叫熙兒的。”

耳畔再次靜默了下去。

慕扶蘭擡腕,兩根纖指,輕輕捏住觸膚寒涼的劍刃,慢慢地,将貼在自己脖頸上的劍給推開了一些。

她的一雙美眸,凝視着他的眼。

“我知你來這裏,應該不會只是為了這麽一件事。熙兒的來歷我已向你解釋清楚了,你若另有別事,盡管開口。”

謝長庚盯着面前這個伸手将自己的劍推離她頸項的婦人。

他已不止一次地從手下之人那裏得到過或委婉或暗示的建議,提醒他将她接回來,由她出面,說不定能助力解決河西這個長久以來懸而未決的棘手的土人問題。

謝長庚自然更是早就看到了這一點。

讓她去試一試,無論是從理智還是功利的角度而言,都不失是個明智的、能以最小代價去解決大問題的法子。

他沒理由不用。

那日他從休屠回來,原本發出去的那封信,就是将她叫回,命她助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他已經幫了她不少,也答應庇護長沙國,叫她替自己做事,天經地義。

但是現在,他卻不願提及這件事了,半點也不想。

哪怕是要多費加倍,乃至十倍、百倍的功夫,甚至不得已,最後只能采用他原本不願使用的武力解決之法,以兵鎮壓,血流漂杵,他也不願對面前這個的這個婦人開口,說自己需要她的助力。

慕扶蘭說完話,看到他的唇角輕輕撇了一下,臉上露出冷笑的表情。

他說:“慕氏,你巧舌如簧,我知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此事的。我謝長庚行走多年,這回栽在你慕姓之人的手上,我認了。”

他收劍,“锵”的一聲,青鋒歸鞘,随即命她退開,伸手開門。

慕扶蘭默默地讓開了。

臨行邁步出去的一刻,他轉過頭,盯着她說:“慕氏,記得把你的陰私給我藏牢了。倘若傳出半點流言蜚語,你自己知道的。”

仿佛威脅,又猶如警告,他說完,掉頭而去。

慕扶蘭站在門後,目送前方離開的背影,心情有些複雜。

她知道,他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解釋。但聽他的語氣,似乎也就到此為止。無論如何,這都算是件好事。

她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想起昨夜他曾見過熙兒,也不知詳情如何,怕熙兒心裏會有陰影,随即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熙兒看到她終于回來了,歡喜得很。當天晚上,慕扶蘭伴他入眠之時,聽到熙兒問自己:“娘親,那個人,他說娶了娘親你,他會不會把娘親搶走,不讓娘親和我在一起了?”

慕扶蘭早就從慕媽媽那裏知悉了昨夜謝長庚和熙兒見面時的情景,知他還是吓到了熙兒,心裏暗恨,立刻說道:“他已經走了。往後也不會再回來了。熙兒不用怕。無論怎樣,娘親都不會和熙兒分開的。你乖乖睡覺,在這裏再等娘親幾天,到月底,娘親就能做完事,我們一道回去。”

熙兒嗯了一聲,閉眼睡覺。

第二天清早,漣城令來見慕扶蘭,說謝長庚一行人已經離開了。

黎陽那邊病人很多,帶來的醫士分散到各寨洞之後,人手很是緊缺。

他人既走了,慕扶蘭也就放下了心。檢點了新運到的一批藥材,很快便又出發,和袁漢鼎一道趕回黎陽。傍晚時分,快到的時候,一行人經過一條開在山邊的山道,突然,馬匹變得躁動不安,腳下仿佛微微震顫了一下,雖然這種感覺立刻就消失了,但頭頂,開始有碎石沿着山壁簌簌地落下。

所有的人,起先都怔住,停在了原地。

“地動了!快過去!到空地停下!”

袁漢鼎迅速地反應了過來,吼了一聲,迅速下馬,一把奪過車夫手裏的馬鞭,取代車夫的位置,趕着慕扶蘭坐的那輛小車,朝着不遠處前方的一片空地飛馳而去。

衆人緊緊跟随,剛奔到空地上,腳下再次傳來一陣震顫,許多人站立不穩,紛紛摔倒在地。

剛才通過的那條山道之上,石塊如同雨點般砸落。

這場地動,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不過片刻,便停了下來。

“翁主!你沒事吧!”

袁漢鼎緊緊地攥住馬缰,以防馬匹受驚亂竄,等地動平息,一把推開車門,問慕扶蘭。

慕扶蘭雙手抓着車窗,很快便定住了心神,說道:“我沒事。”

這場地動雖然并不劇烈,但怕等下還有餘震,袁漢鼎叫衆人都不要離開,先停在原地。

衆人照他命令,在原地等了一段時間,估計不會再起餘波,終于松了一口長氣。

地震雖然持續短暫,感覺也不是很強烈,但慕扶蘭想到熙兒,很不放心,讓其餘人帶着藥材先去黎陽,自己打算掉頭回去,不料卻被告知,方才經過的一座棧橋斷了,下面是條深澗,一時找不到渡船,無法通過。

眼看離天黑也沒多久了,慕扶蘭無奈,只能聽從袁漢鼎的安排,派了一個精通水性的随從游過去,回城打聽消息,自己則繼續前行。

她到了黎陽,首領正帶着人在翹首期待。這裏塌了幾十間屋,數百人受傷,輕重不一。她立刻帶人投入救治,忙碌到了深夜,倦極,在首領替她準備的屋裏和衣胡亂眯了一眼,第二天的早上,那個随從趕了回來,帶來了好消息。

熙兒平安無事。慕媽媽帶話,叫她放心。漣城那邊的影響也不大,百姓只有輕微震感,只壞了幾間老屋,一人受傷,還是因為恐懼亂跑跌跤摔斷的腿。

慕扶蘭終于放下了心。

附近還有別的寨洞,也有人受了傷,知道她在這裏,紛紛來尋。

慕扶蘭顧不得休息,又繼續投入救治。

她忙忙碌碌,因為月底便能結束這裏的事回去了,怎會想到,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她和她的熙兒接下來的仿佛可期的平靜生活,也要随之而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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