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野夜風刮得勁疾, 一行人帶着一個小兒,縱馬行在月夜的道上。

謝長庚的幾個手下,怎想到他獨自去往漣城,回來, 手裏竟多了一個孩童。

這孩童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身上只着內衫,光着腳,人還用被子裹着。顯然,是從床上被抱來的。

他是誰,節度使為何要持他同行,他們并不清楚, 但聯想到節度使這幾日的種種反常舉止,不難猜測, 這孩子應該和翁主有關。

既是他夫婦之間的事,誰又敢多問一句?只能跟着上路, 直到此刻。

夜越來越深,謝長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前馬鞍上的還被裹在被子裏的這個小人。

被他帶出來後,他起先一直不停地扭動,掙紮,仿佛一只憤怒的小老虎,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 折騰到了現在,應當早已筋疲力盡, 沒有力氣了。

隔着一層薄被,謝長庚感到被子裏的一團小小身體,随着胯下坐騎奔跑颠簸,軟軟地靠在自己的身上。

這種感覺,于他而言,很是怪異。

仿佛身前靠上來了一團棉花。不但如此,竟叫他又生出了一種類似于以前抱那婦人在懷的感覺。

一想到慕氏那個婦人,再想到這小兒和她眉眼仿佛的一張臉,謝長庚立刻感到渾身不适。

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被子下的那具小身子一下失了依托,在颠簸的馬背上一晃,眼看就要栽下去了,謝長庚伸手,再次将他抓住。

他停馬,看了眼四周,對随從道“找個地方,過夜。”

片刻之後,一行人落腳在了附近一座荒涼的土地廟裏。

但凡有民衆居住的地方,每鄉乃至每村,就有供奉土地或是山神的廟。大小不一,或受香火,或沒了人煙,如此區別而已。

常年行走在外,沒有驿舍的地方,比起在人家借宿,野廟反而是更方便的過夜之所。

進去後,幾名随從例行公事地拜了拜那尊倒塌了一半的泥塑,随即檢查周圍地勢、喂馬、尋燃物燒火,各行其事,駕輕就熟。

謝長庚不想多看這個小孩,将他連人帶被拎下了馬,丢給随從中看起來最面善的梁團,叫梁團找個地方,給他鋪個地鋪睡覺,自己便到了門口,坐在門檻之上,面向着漆黑的野地,取出水囊,拔出塞子,喝了幾口水。

“大人,他不肯吃東西!”

梁團跑了出來,表情顯得很是無奈。

“我已經把餅烤熱了,讓他吃,不管怎麽哄,他就是不肯吃,也不和我說話。”

白天他們停下吃東西的時候,這小兒就不吃,當時謝長庚沒理會。

挾他出來後,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天過去了,差不多六個時辰,除了中間短暫的歇息,剩餘時間,幾乎都是在馬背上颠簸過來的。

“不吃東西不行啊,他還這麽小,萬一……”

梁團停了下來。

謝長庚皺了皺眉,咽下嘴裏的那口水,起身走了進去。

土地廟最內的角落裏,點着一支火燭,地上鋪了稻草,旁邊一塊餅,幾片肉幹,還有一碗水。

熙兒坐在角落裏,雙臂抱膝,耷拉着腦袋,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擡起頭,看見謝長庚朝自己大步走來,立刻坐直,挺起了小身板。

“小公子,你吃點,都一天沒吃東西了……”

梁團見謝長庚臉色陰沉,搶着說道。

節度使弄回來的這個小孩,雖然不肯配合自己吃東西,看起來,對抓了他的節度使似乎也懷了很大的恨意,但叫梁團感到意外的是,他對自己的态度卻還不錯。

剛才叫他吃東西,他雖然不肯吃,卻也沒和自己鬧,被放在稻草堆上後,人就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模樣實在可憐,加上他生得俊秀可愛,想他小小年紀,這樣被人強行從床上給抱走了,必定受了很大的驚吓,難怪吃不下東西。

梁團這個老光棍,對這孩子竟也起了幾分愛憐之心,怕節度使發火又吓到他,心裏有點後悔,自己剛才其實不該去找他的。

節度使雖然英明神武,戰無不勝,但論起哄小孩,手段未必就比自己好上多少。

“我們都是好人,你別怕,趕緊吃,很好吃的。”

他對着縮在角落裏的小孩擠出笑臉,再次哄他。

熙兒依舊不動。

謝長庚的視線停在這小兒的臉上,見他臉色發白,嘴唇幹裂,分明又餓又渴,有氣沒力,看見自己進來,卻還倔強如斯。

“不吃就算,什麽都別給他吃了,餓死他,等他那個娘親過來,也看不到他了。”他淡淡地道。

梁團一愣。

謝長庚說完,俯身,作勢要拿走吃的東西。

說時遲,那時快,伴着一陣稻草帶動的悉悉簌簌之聲,那團小身影一骨碌地從角落裏爬了出來。

一只小手搶在謝長庚的大手之前,将餅和肉幹都給奪了過去。

熙兒将吃的緊緊地抱在懷裏,睜大眼眸,緊張地盯着謝長庚。

謝長庚和他對望了一眼,慢慢地收回手,站直,轉身走了出去。

梁團終于回過神來,險些沒笑出聲,趕緊背過身去。

他終于徹底地佩服起了節度使大人。

不但佩服他,一句話就讓這小孩肯吃東西了,更佩服他從頭到尾,竟能繃得住臉。

這等本事,他實在自嘆不如。

謝長庚取了一塊幹糧,回到土地廟的門口。

他的手下打理了事,填飽肚子,安排好輪值守夜的人,随即各自躺下睡覺。

謝長庚知那小兒恨惡自己,吃完東西,沒進去睡,随意躺在了廟門正對過去的一張破爛的供案之上。

很快,耳畔傳來其餘人熟睡的鼾聲。

謝長庚躺了許久,了無睡意,便起了身,來到門外,叫值夜的手下進去睡覺,自己替他守。

那人連連搖頭“大人白天辛苦,請大人去歇息。”

謝長庚微笑道“你也辛苦。我睡不着,你去睡。”

随從見他當真,再三道謝,進去睡了。

謝長庚将供案拖了些過來,橫在倒了一扇門的廟門口前,再次躺了上去,将劍橫在一旁,閉目養神。

夜越來越深,角落裏,忽然傳出一陣輕微的悉悉窣窣之聲。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裏頭的那個稻草堆上輕輕地爬了起來,看了眼四周,随即蹑手蹑腳地從邊上鼾聲如雷的幾個大人身邊經過,貼着牆角,貓着腰出來,快到門口,行到供案前時,停了下來。

他看到門被一張橫過來的供案給擋住了。

夜色之中,躺在上頭的那個人影一動不動。

熙兒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在原地停了片刻,覺得那人應該已經睡了過去,這才松了口氣。

熙兒知道,這個人抓走自己,一定是想害娘親。

他盯着那個人,屏住呼吸,慢慢地矮身下去,趴在了地上,手腳并用,終于從供案下頭爬了過去。

他爬出門檻,立刻起來,撒開兩腿正要朝着來的那個方向逃去,身後忽然伸過來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衣裳的後領,一下将他整個人懸空拎了起來。

謝長庚将這企圖逃跑的小兒拎到了自己的面前。本以為他會哭着罵自己,沒想到竟還是閉着嘴巴,啞巴似的不發一聲,只是憤怒地看着他,在他的手裏拼命地掙紮,兩只腳胡亂踢他。

掙紮之間,從他懷裏掉出了什麽東西。

謝長庚低頭看了一眼,竟是吃剩下的半塊餅和肉幹。

他實在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将人一把拎到了供案之上,用劍鞘将他強行摁了下去,随即又将長劍壓在了他的身上,說道“睡不着,那就和我一起守夜好了。”

他說完,自己也躺了回去。

身邊的小兒被劍鞘壓着,起先還在拼命地蹬腿,像條被壓在砧板上奮力撲騰的小魚,慢慢地,大概知道自己是逃不走了,終于安靜了下來。

良久,謝長庚睜開眼,轉頭。

一道朦胧的月光,從土地廟的那扇破門裏照入。

躺在他邊上的這孩子,大約終于耗盡了他身體裏的最後一絲氣力,倦極,就這樣睡了過去。

他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了一團,閉着眼睛,眼角挂了一點還沒幹透的淚痕,一只沾了污泥的小腳,從供案的一側掉了出去,懸空挂在外面。

謝長庚慢慢地收了那柄有些分量的劍。他盯着身畔這個孩子的臉,看了許久,從供案上慢慢地坐起了身。

夜色之中,他身影凝然。

裏頭突然發出一陣響動。

梁團醒來,發現睡在自己邊上的那個孩子竟然不見了,吃了一驚,急忙跑了出來,看見那孩子就睡在節度使的邊上,猜到應是他想逃跑被捉住,這才松了口氣,忙請罪“怪我疏忽,睡得太死了,險些讓這孩子跑了。大人您放心去休息,我來值夜。”

謝長庚從供案上翻身下去,淡淡地道“你抱他睡回去。”

第二天清早,拂曉時分,熙兒還沒從睡夢中醒來,就又被一張被子蒙頭蒙腦地兜了起來,帶上馬背,繼續上路。

他徹底地迷失了方向,更不知道這個人要帶自己去往哪裏。

他只知道,自己離娘親越來越遠,再也回不去娘親的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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