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時令入秋, 白晝日漸趨短,不過傍晚酉時,西北的天便黑了下來。

謝長庚從外面回來,順道經過交城, 再回姑臧,看見門官奔來迎接自己,遲疑了下,放緩馬速,在城門口停了下來,微微俯身,低聲問他“翁主到了嗎?”

門官應道“禀大人, 您不在的這些日,未見翁主回。”

謝長庚不再說話, 坐直身體,縱馬便入了城, 回到節度使府。

管事家中有事,上個月告假走了,還沒回來。謝長庚進去,看見那個負責照顧兼看守的婆子急匆匆地過來,躬身,吞吞吐吐地道“大人,那孩子這幾天生了病, 在發着燒……”

謝長庚一怔,停住了腳步“叫郎中來看了嗎?”

“叫了叫了, ”婆子忙道,“已經叫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就是吃了藥,也不見好……”

謝長庚停了一停“帶我過去!”

婆子引路,帶着謝長庚來到了後頭的一個小院子。

節度使一個多月前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竟帶了一個小童。那孩子衣衫不整,一張小臉和手腳上布滿髒污。當時管事還在府中,節度使也沒說那孩子是什麽人,把小童交給了他,命他看牢,提防逃跑。

管事收拾出這個獨門出入的小院,讓這孩子住了進去,又安排了這個婆子,照顧兼看守。

屋裏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進去便聞到一股尿溺的臭味。

婆子也聞到了,慌忙搶上前去,将牆角那只已經兩天沒倒的溺盆匆匆拿了出去。

謝長庚皺了皺眉,走到床前,見那小兒躺在枕上,雙眼緊閉,面頰消瘦,臉上燒得通紅。

他俯身下去,擡手壓了壓他的額,觸手滾燙,又拍了拍他的臉,眼皮微微動了幾下,随後便沒了反應。

看這樣子,竟是燒迷了過去。

謝長庚眼前仿佛浮現出慕氏惡狠狠盯着自己的一雙眼睛,心裏咯噔一跳。

他直起身體,轉過頭,問那婆子“怎麽回事?”

婆子聽他語氣嚴厲,大氣也不敢出,小聲道“我也不曉得……管事走了後,我照顧得好好的,他自己就這樣了……”

婆子說話時,謝長庚的視線,落到了床上的被衾上。

最近天氣驟變,白天還好,入夜氣溫驟降。謝長庚在外時,身穿單衣,到了夜裏,人也有了寒涼之感。

床上的這張被衾,卻十分單薄,分明還是前些時日的夏被。

婆子見他伸手捏了捏被衾,愈發心虛。

這孩子被帶回來時,活像個小叫花子,節度使把人交給管事,什麽也沒說,只命看牢人,不要叫他逃了,之後便忙忙碌碌,早出晚歸,沒再過問一句。這婆子心裏便也沒如何重視,只記着“看牢人”三字。

管事在時還好,管事告假走了,節度使人也不大見的着,這些時日,婆子漸漸懶怠了起來,為了省事,除了一日三餐進去送飯,其餘時間,索性用一把鎖将門鎖了,将那孩子關在裏頭。至于天氣變化,夜裏寒涼,更是沒有上心。也是到了前日,發現這孩子不怎麽吃飯了,送進去的飯菜幾乎不動,婆子這才發現他生了病,忙叫來郎中來看病,卻不見好,今天人還迷了過去,見節度使回來了,趕緊通報。

“這般天氣,你還給他蓋這樣的被?你是怎麽做事的?”

謝長庚厲聲叱道。

婆子心驚膽戰,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勉強辯解“大人息怒,您沒帶過孩子,您不知道……老話說,春捂秋凍……小孩子就是要這樣帶才好……”

謝長庚勃然大怒,沒等婆子說完,一腳踢開了人,俯身抱起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兒,走出這間熏着便溺臭味的昏暗屋子,匆匆來到自己的屋,将人放到床上,叫人将城裏的幾個郎中全部叫了過來,命給床上小兒看病。

郎中相繼趕到,見節度使臉色陰沉,不敢怠慢,輪流看了,使出生平全部的本事,圍着商量了一番,終于定了一副方子。

藥熬好送上,那孩子還迷迷糊糊。謝長庚叫人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強行将藥汁喂了下去,又命郎中今夜留宿在節度使府,随時待召。

謝長庚叫人在屋裏再鋪一副鋪蓋,把書房的事也挪進卧室,深夜事畢,起身欲眠,來到床前,端詳了一眼。

小兒卧着,依舊沉沉睡着,但面上的燒紅看起來退了些,呼吸聲聽着,也比傍晚要平穩。

他伸手,摸了摸體溫,沒先前那麽燙手了。

謝長庚松了口氣,正要收手,忽見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身子動了動,手摸了過來,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那只手很小,軟綿綿,肉乎乎,還帶了點異常的體溫。

謝長庚停頓了片刻,試着慢慢地抽回手指。那只小手的力氣卻異常大,抓得緊緊,仿佛感覺到了他的意圖,身子不安地動了動,口中帶着哭音,含含糊糊地叫了聲“娘親”,仿佛就要醒過來了。

謝長庚立刻不動,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安靜了下來,終于慢慢地抽回了手。

這一夜,耳畔聽到床上那孩子發出的呼吸之聲,謝長庚忽然茫然了。

七月間,他一時怒起,心生惡念,這将孩子從漣城強行帶走。上路之後,不想多事再去面對家中母親的疑問,沒去謝縣,直接回了河西。

剛到的時候,他只等那婦人追來,出胸中的一口惡氣。過去這麽久了,那婦人還沒到,就在今夜,他忽覺自己愚蠢至極。當初怎麽會把這麽一個小兒給弄到了邊上,憑空自尋多事。

次日清早,謝長庚醒來,下意識地轉頭看往床的方向,看見那孩子已經醒了,正趴在床沿上,睜大一雙還帶着幾分惺忪的眼,在看着自己。

兩人四目相對,他仿佛吓了一跳,哧溜一下,飛快縮回到被窩裏,一動不動,裝起了睡。

謝長庚裝作沒看見,自顧起了身。

白天他有事,叫郎中再看了一遍病,叫一個下屬的妻代為照看。過了幾日,這小兒的病漸漸好了,謝長庚恰又要出去幾天,知那婦人自己家中也有事,索性将小兒一并帶了過去。

河西盛産駿馬,距離休屠不遠的北山之下,有個占地廣闊的馬場,豢養馬匹數萬,隸屬駐軍所有。謝長庚來此後,擴建騎兵,對馬事向來重視,常親自過問。這趟來,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馬場。

他将熙兒帶到馬場,交給一個馬夫。傍晚巡完馬場,問自己帶來的小兒,得知他在馬廄裏,便找了過去。

他走到馬廄之外,聽見裏面傳出一陣孩童的歡快笑聲。

謝長庚擡眼看去,見那小兒背對着自己,正站在一匹幾個月大的小馬駒的身邊,手裏捧着料食投喂。馬駒貪吃,吃完了,還跟着他走,戀戀不舍。孩子抱着它的脖頸,笑得極是開心。

熙兒正和小馬駒玩着,忽然聽到馬夫拜見節度使的聲音,轉過頭,見那人來了,就站在自己的身後,慢慢地松開了手,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馬夫說“大人,我見小公子無事,就領他來了這裏。大人勿怪。”

謝長庚點了點頭,在對面那孩童看着自己的沉默目光中,走到了他的面前,俯身問他“你喜歡它?”

熙兒遲疑了下,還是不說話。

謝長庚慢慢站直身體,說道“它早産了一個月。和他一樣大的,個頭已經比它高。它長大了,如果不能成為一匹合格的戰馬,留着,也是浪費糧草!”

他拔出劍,朝着馬駒走去。

“不要!”

熙兒嚷了一聲,飛快地奔了過去,張開雙手,将小馬駒護在了自己的身後,仰起臉,緊張地看着謝長庚。

“不要殺它,求求你了!我可以少吃點,把我的飯分給它!”

謝長庚将劍插回鞘中,蹲了下去,望着他的眼睛說道“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要殺了它。現在你開口說話,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可以答應你。不但答應,還把它送給你。”

熙兒的眼睛裏慢慢地閃耀出歡喜的光芒,轉身抱住小馬駒,猶豫了下,看着謝長庚,小聲地說“謝謝你不殺它。”

“等它長大了,一定會成為戰馬的!”

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是這麽久,第一次聽到這小兒和自己說話。

他不是啞巴,之前卻不肯和自己開口說話,不用問也知道,必定是慕氏在他面前說過什麽。

這一刻,謝長庚感到胸中一直郁結着的那口惡氣,仿佛終于出來了些。

他淡淡地唔了一聲,轉身走了。

當夜他宿在馬場,和熙兒同住一屋。

他和小馬駒玩到很遲才回來,謝長庚在屋裏,都能聽到他發出的笑聲,等他自己玩夠,終于摸了回來,見他臉上手上沾滿泥巴草屑,叫人打來水,說“自己洗臉洗腳!洗了去睡覺!”

熙兒哦了一聲,胡亂洗了洗,手上還沾着幾道泥巴的印痕,爬上床,躺了下去。

謝長庚也不管。夜漸漸深了,他坐在燈前,還在翻着公文,那孩子躺在床上。

閱覽公文之餘,他的眼角餘光,不時瞥見那孩子睡睡醒醒,仿佛在悄悄觀察自己,見他看去,又飛快閉上眼睛。

重複了幾次,謝長庚啪地合上了卷宗。

“你還不睡覺,看我做什麽?”

熙兒緊緊地閉着眼睛,睫毛亂顫,過了一會兒,大概知道裝不過去了,睜開眼睛,小聲說道“我睡不着。”

“為什麽?”

“我想我娘親了……”熙兒咬着唇,低聲說道。

“你能不能放我回去?”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仰着臉看着他。

謝長庚本想說,她不會不要你,遲早會過來的,話到嘴邊,視線落到這孩子的漂亮眉眼上,心腸一下又硬了起來,哼了一聲。

“馬場出去,全是荒丘野地,還有野狼,你要是敢偷偷溜,等你的娘親來了,你也見不到她了!”

“睡覺!”

他拿起被蓋,丢在熙兒的頭上,吹熄燈火,躺在了床的外側。

邊上一陣爬來扭去,仿佛多了條小蟲子,過了一會兒,終于安靜了下來。

謝長庚才閉上眼睛,聽見被子下傳來一道聲音“我不跑。我想再求求你,等我娘親來找我的時候,你能不能對她好些,不要欺負她?”

謝長庚一愣,眼前浮現出那張對自己從沒露出過好臉色的臉,沒有做聲。

被子下的小人又開始動了起來。

“你說過的,我開口說話,你才知道我的想法。你不要欺負我的娘親,我可以幫你做事情的。”

“我能做很多事情。真的!”

謝長庚感到一陣心煩意亂,隔着被子,擡臂下壓,将人牢牢釘在床上,冷冷地道“給我睡覺!”

那孩子被他摁住,最後掙紮了幾下,大約感覺到了他的不快,不再說話了。

和小馬駒玩耍耗去了他的精力,這會兒安靜了下來,很快睡着了。

次日一早,謝長庚醒來。

許是昨夜冷,這小兒竟緊緊地傍在他的邊上,此刻還在呼呼大睡。

他小心地起了身,替他蓋好被子,走了出去,臨行前,叫來馬場管事,說自己去休屠,這幾天,讓管事代為照看。

“務必給我照看好人,出半點差池,我拿你是問!”

管事點頭,再三保證。

……

姑臧城就在眼前了。

路上耽擱了多日,此刻終于到了,慕扶蘭一進城,徑直趕到了節度使府。

門房看見她一行人突然到來,又驚又喜,立刻打開大門迎接。

慕扶蘭開口便問熙兒,見門房沒反應,說“一個男童!節度使先前回來,身邊是不是帶着一個男童?”

門房這才明白過來,忙點頭“是是!确實有!”

“他人呢?可在府中?”慕扶蘭說着,便疾步往裏而去。

“不巧,剛前幾日,被節度使帶去了休屠城。”

慕扶蘭停住腳步,定了定神,一句話也無,轉身立刻奔了出去。

她乘坐的馬車走完那條開在荒野中的馳道,終于趕到休屠時,夜已深沉,城門早已關閉。

馬車停在城門之外,她看着面前這道被沉沉黑色勾勒出的高大城牆,命随從過去拍門喊話。

片刻之後,城門打開,門官匆匆跑了過來,躬身道“翁主怎的深夜來此?快請進。”

“節度使呢?他人可在?”

“在的在的!剛前幾日到的!我這就帶您過去!”

門官引着馬車入城。

休屠是個軍鎮,城中沒有居民,沿着城門修進去的筆直馬道兩旁,一排排全部都是營房。走完馬道,向右拐,不遠之處,有座四方建築,門廓高大,這便是休屠衙署,謝長庚就在這裏。

門官拍門通報,門打開了,慕扶蘭下來的時候,感到整個人的骨頭架子仿佛都要散了。

她扶着車廂,站穩了腳,邁步朝裏而去。

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出來接待她,将她帶到房中,說節度使正與劉将軍等人在議事,請她先休息。

管事走了後,慕扶蘭等在房裏,一直等到深夜,始終不見謝長庚露面,再也按捺不住,開門走了出來,向一個值夜的軍士問謝長庚和衆人議事的所在,循路找了過去。

門窗上還透着燭火的光。

她問值夜的軍士,得知劉将軍等人早就已經走了,立刻奔到近前,上了臺階,一把推開門,看見一人獨自坐在案後,手中執筆,案頭燭火,投出他一道黑魆魆的身影輪廓,映在其後一面繪着虎嘯高崗的屏風之上,沉沉若畫。

正是謝長庚。

他擡起眼,瞥了眼門的方向,仿佛根本沒有見到她一樣,擡手,蘸了蘸墨,随即低頭,繼續寫着自己的東西。

慕扶蘭見他竟還若無其事,胸中愈發怒氣翻滾,疾步而入,徑直到了他的面前,極力忍着拔劍在他身上搠出一個透明窟窿的沖動,問道“我的熙兒呢?他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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