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周啓庭神情看上去很驚訝,“怎麽,你不知道嗎?朕以為,已經表示的很明顯了。”
否則他為什麽會送她同心結,還容許林慕沅當着他的面算計別的妃嫔,僅僅是妻子的話,做不到這個地步。
林慕沅單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撐在桌面上。
語氣有些淡淡的無力,“我……”
“陛下,我不敢相信你。”林慕沅道,她臉色蒼白如紙,血色全無。
周啓庭感慨一句,“朕知道你不信,也不強求你相信朕,可是慕沅,咱們要過一輩子,你非要這樣嗎?你就不覺得苦嗎?”
林慕沅淚如雨下,“我覺得苦,我心裏苦的很,比泡了黃蓮水都苦,可我能怎麽辦,我一點都不敢相信你。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來,兩年後你會殺了我,我不敢相信你。”
“那不是一個夢對嗎,”一個夢不會讓人恐懼到骨髓裏,林慕沅已經無數次從噩夢裏驚醒,每次都是全身冷汗,“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嗎?”
周啓庭其實詢問過青音寺的得道高僧,那人告訴他解鈴還須系鈴人,周啓庭唯一不明白,系鈴人是自己還是林慕沅。夢是林慕沅的,恐懼憂慮都是林慕沅的,起因卻是周啓庭。。
林慕沅搖頭,“你別問我,我不想說,我什麽都不想說。”
說自己重活一世的遭遇嗎?周啓庭會相信嗎,相信了之後會不會拿她當邪祟污穢之物,她不能這麽害自己。
周啓庭面色溫和,“慕沅,你可以嘗試去相信我,我周啓庭不會為任何事傷害你,絕對不會,我對着太廟裏的列祖列宗發誓,你可以信任我。”
林慕沅擡頭看着他,周啓庭的眼睛裏是溫柔如水的認真,仿佛有魔力一般令人信服。
林慕沅眼眶通紅,她低聲道,“周啓庭,我最後信你一次。”
“我跟你說的事情,的确不是個夢,而是實實在在經歷過的事實,”林慕沅道,“那應該算是我的上一世了,總之在那件事發生後,我就從長寧六年回到了三年前,大概算的着是話本裏的借屍還魂,除了我借的是自己的屍還的是自己的魂。”
她直直盯着周啓庭,害怕從他眼裏看到厭惡或者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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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啓庭神色淡淡,“果然是這樣。”不是親身經歷,焉能為了一個夢而感同身受,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你……不覺得奇怪嗎?你就不怕嗎,我是借屍還魂之人,此等靈異之事……”
周啓庭目光淡淡,“子不語怪力亂神,心有正氣,怕什麽邪祟,會害怕的人,大都是自己心中有鬼,何況,你算什麽借屍還魂,許是那些事情真是你夢中所見,覺得過于真實才當了真,朕從未聽聞有人借屍還魂回到自己身上的。”
凡人與鬼與妖相戀的戲文他也聽過幾出,向來只有鬼魂借他人身體還陽,哪兒能回到過去,若當真能,那世人還渴求什麽後悔藥,只管殺了自己等着回歸前塵。
林慕沅嗓子堵得發癢,一句話說不出口。
周啓庭何時不信這些了,他年年祭天歲歲祭祖,待青音寺得道高僧尊重有加,難道是不相信嗎?周啓庭不過是為了寬慰她,才裝作這個模樣的。
林慕沅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周啓庭如同前世一般對她好,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夫君也鮮少這麽體貼,可她生怕重蹈覆轍,心中的糾結快要化為肉眼可見的實物。
她很想再相信他永遠不會如前世一般讓她孤身赴死,可是她如何敢以性命作賭注。
周啓庭攬住她纖細的肩膀,嘆息道:“你若不敢相信我,那便不要相信,我也不會再強求你,只是慕沅,朕不想看你再這個樣子。”
林慕沅趴在他肩頭,眼淚慢慢浸透單薄的衣衫。
三司會審羅列了一批馮太傅的罪名,作奸犯科之事便足夠他掉腦袋了,更不要提馮夫人的娘家兄長憋屈了多年之後,好不容易等到他倒臺,落井下石毫不手軟。
這些年來,馮夫人和馮雅蓉受到的苦楚,他們做哥哥做舅舅的豈能不心疼。
馮太傅叛了斬立決,三日後在菜市口魂歸黃泉,馮家樹倒猢狲散,除卻馮雅蓉母女,其餘人皆受到波及。
此時,宮中又有馮賢妃狀告馮寶林出身下賤,不堪随侍君側,根據馮雅蓉的證詞,馮雅芙并非馮太傅親生女兒,而是秦淮花魁與人偷歡生下的孽種,馮太傅看小姑娘美貌,才将人帶回京城,充作女兒,便是為了有朝一日侍奉君側獲取利益。
馮雅芙明知自己出身,尚且欺騙皇上皇後,欺君罔上之罪十惡不赦,玷污聖體之罪人人誅之。
林慕沅眨眨眼,再看看義正言辭的馮雅蓉,“賢妃所言屬實?”
“回皇後娘娘,臣妾句句屬實,馮寶林其心可誅,臣妾受家父逼迫不敢聲張,也請皇後娘娘降罪。”
“你所言是否屬實,本宮還需查證,先羁押馮寶林入掖庭,賢妃過而能改,何罪之有,安心回去吧。”
“淑妃,本宮記得你家中有人在秦淮為官,此事便交由你,務必要證據齊全,不可冤枉馮寶林。”
淑妃點頭,“娘娘放心。”
林慕沅說了,馮雅蓉無罪,那就是馮雅芙有罪,否則就是誣告,證據什麽的,十幾年前的事情,全看一張嘴怎麽說罷了。馮太傅都死了,死無對證的事情怕什麽,讨好皇後才最要緊。
馮太傅才死了沒幾日,馮雅芙就蓬頭垢面,不見平日裏的光鮮亮麗,好似被人虐待過。
林慕沅想了想,大概是馮雅蓉心中怨恨難消,派人教訓她,她如今靠山全無,又不得寵愛,宮女太監們也不買面子,無人為她收拾,自然會不修邊幅。
林慕沅皺眉,勃然大怒,“伺候馮寶林的人呢?你們進宮是做什麽的,不伺候主子要你們還有何用!”
“朱柳,傳本宮懿旨,馮寶林身邊的宮人玩忽職守,全部發往浣衣局,無本宮诏令,任何人不得出。”
林慕沅冷眼觑了一圈妃嫔們身邊跟着的掌事女官,“無規矩不成方圓,你們回去好好教導底下人,宮裏的主子,沒有陛下廢位的旨意,就永遠都是主子,哪個奴才怠慢了主子,一律發往浣衣局!”
☆、42
“皇後娘娘聖明。”
再不喜歡馮雅芙的人,也不會質疑這項決定。宮裏的女人一茬接一茬,誰沒有失寵不得志的時候,若他日自己再無聖眷,難道就非得忍受宮女太監搓磨嗎?她們寧可不折磨敵人,也不想自己也落入這等境地!
能在宮裏混到掌事女官的地位便不是吃素的,也不會像底下人一般眼皮子淺,拜高踩低,見誰落魄了就去占便宜,誰得寵了就上前巴結,與人為善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孫薇薇身邊的掌事女官南嬷嬷是孫太後特意撥到她身邊的,她是四妃身邊才能有的正三品令人身份。
“南嬷嬷,你家主子尚在禁足,你看好了宮裏的人,若是本宮知道有人怠慢孫昭儀,必不輕饒。”
今日林慕沅宣合宮議事 孫薇薇禁足不能出門,便派了南嬷嬷前來。
“奴婢謹遵皇後娘娘懿旨,必會約束宮人,嚴加教導,不使她們怠慢昭儀娘娘。”
鄒美人已經晉封婕妤,她含笑道,“皇後娘娘的旨意,真是說到臣妾心坎裏了,臣妾出身低微,資質愚鈍,宮人們雖盡心,只可恨外面的奴才拜高踩低,今天皇後娘娘聖旨在此,讓臣妾很是安心。”
和她一起晉封的蘇婕妤極為詫異地擡頭看了她一眼。
林慕沅微微一笑,“鄒婕妤往日辛苦了,朱柳,賜鄒婕妤錦緞十二匹以作安慰,哦還有蘇婕妤,你們是宮裏是老人,倒是本宮疏忽了。”
可不就是疏忽了,不聲不響的鄒婕妤就這麽告了一狀。往常宮裏是淑妃管事,說宮裏的人不好,不就是拿淑妃讨好林慕沅,順帶顯露自己的委屈嗎。
若是林慕沅稍稍對淑妃有疑心,肯定會抓住機會打壓她,鄒婕妤既讨好了林慕沅,又除掉了淑妃,她這麽聰明,可真是……讨厭啊。
“淑妃該提醒本宮的,這幾年來宮裏只你們幾人侍奉,勞苦功高,倒顯得本宮苛待老人。”
淑妃強扯出一抹笑,杏眼瞪着鄒婕妤,“臣妾也是糊塗了,沒想到鄒婕妤會被下人欺負,誰能想到鄒婕妤這樣在皇後娘娘面前都不怯場的人,會害怕幾個閹人!”
“許是本宮太和善了,不如閹人們威嚴吧,”林慕沅不鹹不淡道,“鄒婕妤該拿出三品婕妤的架勢來,讓人不敢怠慢你,別跟小家子姨娘似的畏畏縮縮,只會在背後告狀,宮裏丢不起這個人。”
許墨噗嗤笑出聲來,“皇後娘娘,小家子出來的,跟大家小姐還是有所不同的。”
林慕沅的妹妹是許墨的嫂嫂,許墨覺得自己和林慕沅也是親戚,可惜林慕沅從來不怎麽理會她,這會可找到機會說話了。
林慕沅臉色微沉,“許修儀慎言,鄒婕妤亦是官宦人家出身,本宮不覺得她比你差在哪兒了。”
她頓了一下,“本宮知道,家族出身是你們的依靠,是你們的榮耀,可這不是說,你們能随口評價他人出身,鄒婕妤的家世不如你們,卻比你們懂事。”
許墨漲紅了一張臉。
李修容輕嗤,皇後娘娘妹子的小姑子,就想上去攀親戚了,她作為莊國公平妻的親姐姐,尚且要在林慕沅面前夾起尾巴做人,許墨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楊瑩上前來打圓場,“許修儀年紀小,自然比不上娘娘大才,臣妾瞧着,皇後娘娘今日的裙子很好看呢。”
林慕沅不喜皇後衮服,除非正式場合,平日裏鮮少上身,今日則是一身極雅致的煙籠百水裙,墨染的圖案,有些山水圖畫的意境。
“臣妾知道,”餘箬神情嬌俏,含笑道,“那天尚服局做的時候我剛好碰見,崔尚服說是陛下的畫,讓她們照着給皇後娘娘做裙子。”
馮雅蓉衣袖遮面,眨眼調侃,“德妃覺得好看,陛下的畫自然是極好的,皇後娘娘和陛下果然伉俪情深。”
她語氣拉的很長,将情深二字說出纏綿悱恻的感覺。
林慕沅生生被她說紅了臉,笑罵,“就你知道的多。”
餘箬挽起馮雅蓉的手臂,倚在她身邊偷偷笑道,“賢妃娘娘你看,皇後娘娘可是害羞了?”
“誰害羞了?”周啓庭的聲音驀然響起,林慕沅擡頭便看到他穿一身黑色勁裝,恍若打馬歸來的将軍。
“陛下去哪兒了,怎麽穿成這個樣子?”林慕沅上下打量一番,見他實在不同與常日,笑問道。
“跟瑞王出去外頭打獵了,你們都聚在這兒做什麽呢,發生什麽事了?”
林慕沅頓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今天的事,被她們一打岔竟然忘光了,她擡起下巴指了指馮雅蓉,“賢妃,你說吧。”
馮雅蓉正色道,“回禀陛下,臣妾狀告馮寶林欺君罔上玷污聖體之罪。馮寶林系秦淮花魁之女,被家父收養,卻賊心不死,妄想一步登天,威脅家父家母送其參選,此女陰險狡詐,欺瞞陛下和皇後娘娘,其罪當斬。”
“哦,皇後怎麽說?”
“陛下,斷案需要證據,我已經讓淑妃的家人查證事情真僞,若是真的,必不可輕饒。”
“平原伯……”周啓庭沉吟,“行吧,就由平原伯去查吧。”
險些忘記淑妃出身平原伯趙家,在秦淮一帶頗有勢力,這麽點事情,是黑是白還不是由他們說了算。
周啓庭心裏琢磨,林慕沅難道是在提醒他,平原伯家也不□□分?秦淮可是國之腹地,魚米之鄉,若是掌控了秦淮得平原伯家出了問題,就不好解決了,又不是和竟陵侯一般天高地遠。
“陛下想太多了,我怎麽會知道平原伯有沒有不臣之心?”林慕沅道,“我又不是神仙!我只是想要趙家拿出個能光明正大幹掉馮雅芙的證據而已。”
周啓庭有些失望,“你不是說你是從将來回來的嗎?那你肯定知道點将來發生的事,比如明年平原伯造反了?”
林慕沅無奈,“那我也不知道,我在深宮大院裏頭,平原伯只要不蠢到直接打進皇宮,我就不知道!”
“陛下若是心裏懷疑,就派人去查,你手底下又不是暗探。”
☆、43(修)
周啓庭道:“平原伯是個懦弱的老頭子,他根本不敢做壞事。”
林慕沅無奈至極,“陛下,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連平原伯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周啓庭樂不可支,“你別說,平原伯還真是圓的,幸虧淑妃不像他,不然平原伯夫人非得哭死不可。”
林慕沅瞪他,“你這人……總是口無遮攔的。”
平原伯是個很胖的老頭,京城裏很多人都知道,林慕沅曾經聽楊相的夫人對丈夫說,“你再不注意,日後跟平原伯一樣胖,可別怪我。”
那是楊相剛升官,心思開朗人都說心寬體胖,楊相也不甘落後,據楊悅說,她爹爹胖的頂原來兩個了。
可是周啓庭作為人家的君主,嘴也太損了,這話若是傳出去,也不怕別人對他有意見。
周啓庭不以為意,“怕什麽,朕又不是頭一回說了,他是淑妃的父親呢。”
前朝和後宮息息相關,周啓庭在人前調侃平原伯,實則說明了他對如今後宮位份最高的淑妃的态度,淑妃雖然無寵,可周啓庭并沒有完全不管她,她也不容別人欺辱。
若是他從此對平原伯不聞不問一句不提,趙家才該着急。
林慕沅嘆息,“這些彎彎繞繞的……”
“陛下,那我跟你說的那件事,怎麽樣了?”
周啓庭一時沒反應過來,“哪件?”
林慕沅以手扶額,“就是關于我母親留下的令牌,您不會忘記了吧?”
周啓庭道:“朕什麽都沒有查到,十幾年都過去了哪兒有那麽快,慢慢等吧不着急,你說的過兩年就知道了。”
林慕沅被他的态度弄得無言以對,忍不住埋怨他,“您就不能上點心嗎,我好不容易托你件事?”
周啓庭正色道:“朕日理萬機,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
“那您就有時間跟我在這兒閑磕牙聊天了?”林慕沅諷刺他,“騙誰呢,你根本就是不當回事!”
“本來就不是大事。”周啓庭道,“嘉樂姑母都去世多少年了,父皇也不在了,知道的人估計也被處理的差不多了,這些可能有可能沒有的事情,朕怎麽查,從何處查?”
主要還是,無處下手,嘉樂郡主生林慕沅自然是在林府,令牌也交給了林老太太,說明當時的嘉樂郡主身邊沒有比林老太太更能信任的人,可林老太太什麽都不知道,別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嘉樂郡主後來住過的別院早就被她連帶其他財産一起賣給了別人,都留給了林慕沅,一切都毫無頭緒,他總不能回到十幾年前看看嘉樂郡主的心腹都有哪些人吧。
林慕沅啞然失語,也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為難周啓庭,只是前一世的死亡讓她忍不住心浮氣躁,迫切地想要知道緣由,早知有重生這一遭,她喝下那杯毒酒前該問問周啓庭為什麽才對。
周啓庭也明白她心裏的想法,想了想道:“嘉樂姑母生活過的地方,現在只有端和親王府還在了,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親王府多年無人居住,但挂念端和親王功績,王府一直有人在修繕打掃,現在直接住進去也沒問題,進去看看完全沒關系。
林慕沅眼前一亮,“可以嗎?”她猶豫了一下,“宮規說皇後無诏不得出宮。”
“你有朕的诏書。”周啓庭笑道,“王府也不是別處,只在皇宮邊上,咱們從西華門出去不過半裏路,還不如從你這兒到母後哪兒遠呢。”
周啓庭帶着她出宮之前,也沒忘記讓人去盯一下平原伯,他們家在秦淮勢力不一般,就算無謀反之心,也是如鲠在喉,能除掉當然最好。
端和親王府現在的管家年近八十親王活着的時候他就在了,後來親王夫婦相繼去世他也沒有離開,現在胡子頭發都是花白一片,顫顫巍巍地向周啓庭行禮,“吾皇萬歲,皇後娘娘萬歲。”
這是林慕沅第一次來端和親王府,周啓庭以往卻跟着先皇來過幾次,“不必多禮,皇後是嘉樂姑母的女兒,朕今日帶她過來走走。”
那管家擡起皺巴巴的眉眼,卻并沒有因她是嘉樂郡主之女産生任何喜悅之情,反而比剛才更加冷漠,“老奴聽聞陛下娶了林家姑娘,原來是真的。”
周啓庭心中納罕,這人是端和親王舊仆,一輩子忠心耿耿,可這态度一點也不像是見到了舊主後人。
林慕沅直接得多,“你是不是對我有所不滿,我從未見過你,何時得罪你了?”
管家面無表情,“皇後娘娘恕罪,老奴多年不見貴人,只是心中緊張,不敢造次,不敢對皇後娘娘有不敬之心。”
林慕沅還欲說些什麽,被周啓庭攔下了,他笑道,“我們進去吧。”
周啓庭腦海中閃過一些離奇的想法,卻礙于某些原因将其抛諸腦後。
嘉樂郡主的閨房十分奢華,紫檀水曲的家具,千金難換的珍寶,遺世的古籍畫卷滿滿當當,便是如今的嘉和大長公主府,也沒有如此奢靡。
周啓庭道,“當年父皇帶朕來過一次,朕真是很驚訝,那時候母後是權傾六宮的貴妃,可她宮裏跟嘉樂姑母一比,簡直寒酸之際。”
林慕沅道:“母親給我留了很多東西,之前我去查看我的嫁妝時就吃驚母親家底豐厚,今天一見,外祖父……”
“端和親王是極清廉的人物,雖不缺銀錢,若要奢靡至此還差的多,父皇說姑母少年時就在江南各處行商,還曾派遣船只往海外去,大約是仗了身世之故,收獲頗豐。望月樓那純色琉璃,就是嘉樂姑母從海外得來進貢的。”
林慕沅卻沒理會他的話,反而伸手從書架上抽出一軸畫來。林慕沅有這樣的習慣,常常将書畫放在書架上而非畫缸裏,原來是随了母親嗎?
她展開那副畫,愣了一下,“陛下,這是先皇嗎?”
周啓庭回首看了一眼,畫上的男子年紀尚輕,眉眼與周啓庭有五分相似,只是顯得更溫和一些,正是先皇。
林慕沅一時間有些不解,“母親為何藏着先皇的畫像?”兄妹關系再好也不至于如此,何況他們只是堂兄妹。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是不是會吃掉我的存稿,為什麽一看卻發現少了一段@
☆、44
畫像,鳳紋令牌。
周啓庭腦海中閃過一個離奇的念頭。
他想了想道:“父皇與姑母感情很好,兄妹之間互送禮物也很正常,阿霑也常常送朕東西,你家弟弟就沒送過你東西嗎?”
“可是清河也沒給我送過他的畫像啊。”這種極為暧昧私密的東西,怎麽可能輕易互贈,更何況嘉樂郡主還将其放置在閨房中。
林慕沅悚然一驚,暧昧……
她壓下心中的念頭,強笑道:“我和清河畢竟不是一母同胞,感情算不上親厚,許是因此吧。”
周啓庭單手拈起那副畫,觸手的感覺讓他怔了一下。
“這是……雲錦畫綢?”
當朝最珍貴的絲織品莫過于松江的雲錦,雲錦中最精細的黃絹被皇室定做貢品用以書寫聖旨,次一等的素絹就是最名貴的書畫材料,名字便喚作雲錦畫綢。
嘉樂郡主的身份不是用不得名貴的畫布,而是這種東西,一般都是賜給勳臣為了避嫌向來不賜往宗室,以防宗室借此作亂。
譬如莊國公府上有這種東西,安寧侯府上也少不了,可唯有端和親王府不可能出現。可素絹往下賜時,都會在角落刻上該府的标記,日後出了事有跡可尋,這張畫絹,卻幹幹淨淨不見一絲痕跡。
必然是直接從宮中流傳出來的,可先皇忌憚端和親王,不可能賜其這種事物,而且這畫像的手法,也不像是宮廷畫師的手筆,反而帶着女兒家的柔媚。
周啓庭倒吸一口氣。
他的目光對上林慕沅,見其神情了然,想必也是想通了其中關鍵。
嘉樂郡主在宮中私自畫了先皇的畫像收藏在閨房中!
嘉樂郡主嫁給莊國公時抵死不從。
嘉樂郡主在外蓄養面首卻潔身自好。
嘉樂郡主手中的令牌是皇後才能用的鳳凰紋路。
先皇多年未立皇後。
先皇執意為周啓庭定下嘉樂郡主之女為妻。
事情仿佛一瞬間水落石出。
林慕沅閉上眼,難怪前世周啓庭無論如何都不告訴自己為何心狠手辣至此。如果是因為嘉樂郡主和先皇兄妹之間……倒也說得通。
林爍懷疑林慕沅并非親生,周啓庭會不會懷疑林慕沅其實是先皇的女兒,是他周啓庭的親妹妹?所謂疑心生暗鬼,幼年時先皇對她疼愛有加,親女尚且不及,再有林爍林婉瀾推波助瀾,周啓庭不可能留着這麽大的隐患,若是他們是親兄妹……
林慕沅不敢想象後果。
聖人之言言猶在耳,周啓庭以此治理天下,自己的父親和堂妹,自己和親妹妹,這些事情傳諸世人耳中,死的人就不僅僅是她林慕沅或是林家人了,整個天下,都會因此動蕩不安。
難怪林爍怨恨如斯,妻子和君王的不倫之事給他造成的傷害,定然比嘉樂郡主蓄養男寵還要深。
那是他數年一心效忠的君王,天地君親師,那是比父母還值得崇敬的存在,恨不得怨不得打不得罵不得,若她處在林爍的位置上,說不得會把自己活生生逼瘋。
林慕沅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立場去怨恨林爍,她不敢想象十幾年來林爍看到自己這張臉時,是種什麽心情。
周啓庭目光變幻莫測,林慕沅癱坐在繡凳上,捂着自己的眼睛道:“陛下,我敢肯定,我不是先皇的女兒。”
年幼之時先皇曾抱她于膝上,目光悠遠蒼涼,那個溫和的男人說,“沅兒,朕只求你莫和你母親一般。”
若她是先皇的女兒,先皇如何舍得她林慕沅再赴嘉樂郡主前路。
周啓庭嘆息,“朕知道。”
那些愛重歷歷在目,父皇不會将自己一手教養賦予重望的兒子推上絕路,也不會将嘉樂郡主的女兒推上絕路。
只是,別人信嗎?此事一旦被人知道,便是石破天驚,天下萬民不會說周啓庭和林慕沅如何無辜,只會覺得周家皇朝滅絕人倫。
周啓庭明白林慕沅又想起了夢中或是前世的那些事,可是他自認不會因此質疑林慕沅和自己的父皇,但他還是殺了林慕沅。
只能是因為,還有別人知道這件事,并以此為要挾,讓他不得不做出這般決定。
“慕沅,朕不會疑心你。”
林慕沅一怔,轉瞬之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父親他……”
林爍自己就是領軍打仗的将軍,他比任何人都看重江山安寧,就算想讓林慕沅死,他也不會拿江山天下做威脅。
孫太後說年輕時候,林爍是個極好的少年極好的男人,林慕沅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容忍身世不明的女兒活下去,容忍傷害自己的皇家繼續代代相傳,為了江山社稷十幾年來征伐沙場毫無怨言。
這樣的林爍,真是難得的心胸寬廣了。
周啓庭目光清朗,“莊國公為人朕自然信得過,此事或有他人知道。”
可那人會是誰呢?
在周啓庭僅有的一點記憶裏,嘉樂郡主是個極清傲的人物,除了面對父皇時态度好一點,對待母後或是宮中的所有妃嫔皇子,甚至他的皇叔,一向不假辭色,她不與任何人交好。
那麽,還會有誰能夠窺破嘉樂郡主私密心事,除了作為丈夫的林爍,還有誰能夠知道她在做什麽想什麽。
今天也只是因為她去世許多年,自己得以進入她的閨房見到此物,可別人總不能輕易進出嘉樂郡主閨房。
周啓庭環顧四周,嘉樂郡主房中多年來一直有人保持清潔,數十年都不見陳舊,連室內精致的宮燈都在盡職盡責地燃燒。
他拿起那副畫,淡定地扔進宮燈中,看着火舌一點一點吞噬畫布。
“慕沅,死無對證。”他冷冷道,“不管那人是誰,朕既然現在知道了,就不會再被人牽着鼻子走。”
事實上那人敢算計他,就等着被反咬一口吧。
周啓庭覺得,在林慕沅的記憶裏,自己殺了她,可他不相信自己在迫于無奈做出這種決定之後,就任由那個人逍遙自在。
此仇不保,非君子也。
☆、45
林慕沅十指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眼中迸發出濃烈的猩紅色澤。
她想起來了那個很久不曾再出現在記憶中的孩子,她刻意的遺忘并不能抹平傷痕,反而使得傷痛在心中歷久彌新。
若真是有人以此逼迫周啓庭殺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必不會放過那人。
周啓庭發現了她的異常,“慕沅!”他喚,将她擁入懷中,嘆息道,“前世的事,你只當是一場夢吧。”
林慕沅埋首于他頸中,滾燙的液體觸感令周啓庭也有些無所适從。
對一個母親而言,沒有比殺掉她的孩子更殘忍的事情了。所以她才不敢信任周啓庭,明明可以讓她和她的孩子一起去死,何必讓她再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周啓庭似是明白她的想法,他幽幽道:“慕沅,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他想前世的周啓庭會那麽做,大概是想要保住林慕沅性命的,那種情形下,那個孩子留不下來,留下來了也會被人诟病,可是……他大約是有希望讓林慕沅活下來的,可惜最後失敗了。
林慕沅低聲道:“可是他比我更重要。”
在每一個母親心裏,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如自己的孩子重要,如果自己和孩子只有一個能活下來,那她肯定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換孩子的生命。
周啓庭從心裏想,孩子會有很多個,林慕沅卻只有一個。當然,如果真的有了孩子他會像先皇疼愛他一樣疼愛這個孩子,但非要取舍之際,他也沒有辦法。
周啓庭嘆息,“不要再想這些事了,不管真相如何,朕都不會重蹈覆轍。”
周啓庭環顧四周,目光沉靜,“今天既然出來了,朕帶你去別處走走。”
周啓庭也是很多年不曾出過深宅大院了,偶有出宮也只是往承恩公府上稍待一會兒,不如少年時期,他在先皇授意下常常出宮體察民情。
那時候周啓庭常去的地方也不多,城西的戲樓,城東的茶坊,南城的酒肆,以及開在權貴聚集區的泰和樓,這是一家頗負盛名的酒樓,端和親王在世時,最喜這家格調不俗。
林慕沅久居深閨,不比林婉瀾有葉蘭兒帶她出門,林老太太年邁,除卻各家賞花飲宴,她對市井情形并無好奇,是以林慕沅十幾年來在京城大街上走過的時候屈指可數,還比不上周啓庭對這些地方熟悉。
“這家酒樓裝飾倒是清雅,看着像是茶樓了。”林慕沅頭上戴着輕紗鬥笠,仰頭看着挂在大廳裏的書畫,“這些書畫雖無精雕細琢的華貴,倒更顯得意趣疏懶可愛,看來執筆之人手法不凡。”
“慕沅是才女,”周啓庭笑道,“朕只覺得粗濫,你竟能覺出可愛來。”
酒樓的夥計在旁笑道,“這位夫人才是行家,我們點中的書畫,盡皆出自康繁康先生之手,康先生是塞外聞名的畫手,也是著名的神醫,人家還有個外號叫朱赤丹青手,一般人可請不動康先生。”
周啓庭興致勃勃問道:“朱赤丹青手?這是什麽解釋?”
“我們店裏都知道,朱赤二字形容康先生做醫者的赤子之心,這丹青手……看公子氣度不凡,想也是明白的,小的便不聒噪了。”
林慕沅道:“倒像是看江湖傳奇的話本子,這等人物,竟還有這般代號。”
小二嘿嘿一笑,“也唯有夫人看得出來離去,我們店裏大多客人都說這書畫鄙陋,但是小的覺得,康先生就是随便畫上兩筆,也是好的。”
林慕沅正欲搭話,旁邊便有人攔着了。
“夫人,小生懷俞縣主之子李元,宮裏的淑妃娘娘是小生表姐,平原伯是小生姑父,不知可否詢問夫人芳名。”攔路的男人長得很不錯,單看容貌是一等一的,可惜生生被一身纨绔氣質毀了去。
林慕沅默默地退了一步,站到周啓庭身後。
“李元……懷俞縣主……”周啓庭嗤笑,“這種身份也敢在京城充當纨绔,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懷俞縣主勉強算是皇家人,因為先皇一代的閨女實在少,所以懷俞縣主這個出了五服的遠房堂親,也被找出來賜了爵位,現在她竟然是仗着皇家這一點恩寵,就肆無忌憚。
李元虛張聲勢道:“我娘身份是不高,可我表姐是淑妃娘娘,她天天都能看到皇上,你們若是得罪了我,我便讓我表姐告你們一狀,讓皇上治你們的罪。”
“李元你好歹說些有用的話,淑妃娘娘在宮裏頭不得寵,誰不知道啊,還向皇上告狀,當自己是皇後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