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到房裏點好熏香,言榮一直站在窗邊觀察着樓底下的人影,小聲嘀咕:“怎麽還不走……”
正閉目養神的裴方靜,稍稍睜開一只眼:“嗯?”
“方才那個男的……一直在樓下轉悠……”言榮道:“莫不是他認出你了吧……”
言榮暗暗觀察起樓下那個人,道:“明晃晃的金蛟紋,他還真敢穿武官服逛青樓。沒見過比重簡膽子還肥的……你都不敢穿官服來逛……你沒穿吧?”
裴方靜淡淡道:“……剛下船,便被你拽來了。”
言榮回頭一看,還真是一眼就瞧見躺在床上的男人那身朱玄色朝服,覆着兩只丹頂鶴,引頸長歌狀。
“脫脫脫,趕快脫了”言榮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櫃子裏有衣服,你趕緊換上。”
裴方靜目光露出嫌棄:“你衣裳小,我不穿。”
言榮就差動手将他衣裳扒了:“有我特意為您準備的。”
(特,意?)聞言,裴方靜立馬坐起來,一掃方才懶洋洋的姿态。很是積極得翻箱倒櫃,一陣折騰。
言榮道:“……還沒穿好嗎?”
裴方靜拎出來灰青長衣一件:“可是這身?”
不是,言榮心想,那看起來像是濮陽桀落下的衣裳。
裴方靜雖面無波瀾,眼中卻熠熠生輝,想來很是中意這一身
言榮猶豫着,不知該怎麽告訴他
“嗯……你喜歡嗎?”言榮委婉問道。
裴方靜微啓雙唇,似要說些什麽,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口,只是抿起唇,淺笑起來。
見此模樣,言榮更加不忍心戳破:“……這個,不合身吧?”
裴方靜:“是有一些……我不介意。”
可是有人會介意啊!言榮猶豫着:“這個……其實是……上個客人留下的……”
言榮已不敢看他的眼睛,躲避的目光胡亂掃到櫃子一角。在他生氣之前,一定要安撫住。言榮快步走近衣箱,翻找起來。
裴方靜經常不在意自己的形狀舉止,比如面見外國使節卻穿着單衣,比如袖口上還殘留着審訊後的血跡,就敢出入朝堂,如今看來還要加一條,比如白天穿着官服逛青樓……
表面上他不茍言笑,別人都以為他高深莫測城府深。其實他真的很可能只是在神游天外而已。
言榮總會擔心他會因為這種或那種冒失的行為被人抓住把柄。所以總會……為他多考慮周全些。比如,多備一些得體的衣衫。
“哪去了……”明明有一件橙黃衣衫的,言榮早就買下來,就是以備不時之需。反倒此時此景找不到了。
裴方靜注視着正四處亂翻的言榮,他大約能猜出七八分是誰把言榮為他的精心準備東西扔掉的:“榮兒,不要找了。”
“不論以前它是誰的,如今是我穿上了,便是我的……”裴方靜如此說,頓一頓,又補充道:“以後也是我的……”語氣十分堅定,仿佛在立下什麽誓言。
言榮為這麽容易将就的裴方靜感到心疼,尤其是注意到他此刻心滿意足的神情,言榮更是有些晃神,他強迫自己眨眨眼睛,轉移視線道:“那人若認出你怎麽辦?不會參你一本吧?”
“他不會……”裴方靜淡定道:“趙奉天的舅舅趙印兩天前被關進謙峰寺,他正愁找不到人‘略盡綿力’。”
言榮一驚,裴方靜居然連對方名字都知道?:“你們認識?!”
裴方靜點點頭。
“那我方才跟唱戲似的打掩護,豈不鬧了笑話……”
裴方靜:“嗯……無妨,很好”
他像個小受氣包,什麽都覺得好,什麽都能接受的模樣。言榮一見他這幅樣子又是覺得可愛又是覺得生氣,想讓人狠狠親一口,言榮也的确這樣做了。
後果是,親了這一口,還有那一口,親了上一口,還有下一口。
不知怎麽地,就滾到了床上,不知怎地,衣服就褪掉了一半。
這個溫和的男人連舌尖都是那麽軟綿,他摟着言榮,輕咬着言榮的脖頸,用舌尖描摹出他肌膚下的血脈的走向。
言榮昂起頭,道:“那……他會以你逛青樓這事要挾你讓你撈出他舅舅?”
裴方靜悶聲回道:“嗯”
“你真會……嗯……答應他麽?”言榮享受着胸前的溫熱愛撫,他也要有所回報,他伸手探進男人的衣物裏,往下游走,他将那裏的凸起用手心包裹,極盡憐愛地照顧起來。
裴方靜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在言榮的手裏膨脹,他不由得喘息加快,親吻變得匆忙敷衍,裴方靜對言榮的問題不予回答,他更渴望的是言榮将為他敞開的安身之所……
“重簡?”
“你想讓我如何?”裴方靜抽出一絲理智,耐着性子回問道。
“不要……讓他威脅到你……”
“嗯。”
“分清……啊……利弊……”言榮呼吸不暢:“秉公處理……即可。”
“嗯。”
“即使他當真……啊,慢一點,重簡,求你……他若當真因此參你一本……最多說你,為官不檢……嗯……但旁人看來……是他趙奉天伺機報複,報複你‘秉公處理’,不足為信……不會掀起大風浪……”
“榮兒。”
“嗯?”
“這次我想洩在裏面……”
“……好……啊!”
言榮趴在他的胸口上,透過帷帳,朦朦胧胧地看向窗,道:“天色不早,重簡要與我這裏用飯麽?”
“……嗯……嗯?!”裴方靜忽然想起了什麽,心中暗叫不好。今日檢使回京,第一要務理應向皇帝回禀。而他卻将此事忘得一幹二淨,手下人居然也無人提醒他。等回去,一個個全将他們遣回老家。
言榮不明所以的看着裴方靜一聲不吭的火速換回官服,一絲不茍的神态好似方才他們只是在喝茶敘舊一般,他又火速在言榮的唇上輕輕撩過一個吻,道:“我晚點過來。”
還未等言榮反應過來,裴方靜已下了樓,騎上院裏其他客人的馬,揚蹄飛奔皇宮。
咚咚咚咚——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亮
緊接着,噼裏嗙嗙的拍門聲響起,言榮心疼得瞅瞅他那朱漆水曲柳镂花門,開口道:“請進。”
“言,言公子,人給您抓住了。”
只見十個彪形大漢站在門口,中間一人提拎着瘦小的藍鳴,宛若掉在一大群雄雞堆裏的……沒毛小鹌鹑,言榮尴尬得笑笑,不敢對上藍鳴羞怨的眼神。
言榮道:“辛苦各位了,把他交給我,坐下來喝杯茶吧。”
一位稍年長的男子道:“謝過言公子,茶先不喝了……請問裴大人方便嗎?”
“時候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該去面見聖上……?”
“裴大人方才已經離開了……”言榮頓一頓,指向窗外:“剛走,你們應該還能追上他……”
小厮頭子一拍腦門,回頭命令道:“還愣着作甚!等大人回去上夾棍呢?!快跟上啊!”
衆人:“是!”呼呀呀地全往外跑,追向皇宮的方向
卿歡樓裏踏地板的聲音震天響
藍鳴不滿道:“地板都要踩塌了……”
“是啊,門都給我拍裂了……媽媽又該算我帳上了……”言榮道。
藍鳴笑笑,一瞬間又屏住了神情,他還沒打算原諒言榮。
氣氛沉悶,藍鳴一刻也不想呆下去:“沒什麽事,我先回房了。”
言榮叫住:“過來,費盡巴力把你逮回來,就為讓你回屋睡覺的嗎?”
“……你還要作什麽?”言下之意:和你沒什麽好談的。藍鳴心裏想着:言榮根本不懂他,根本不懂那種悸動。
見藍鳴抵觸,言榮轉變策略,道:“能和我聊聊他嗎?”
“……”藍鳴嘴上不說,心裏嘀咕:你又不相信他,我何必和你聊
言榮道:“至少以後,我知道去誰家探望你。”這句話似乎正合了對未來滿懷憧憬的人的心意
藍鳴表情松動下來,漸漸與言榮靠近,在靠近言榮的那一刻卻突然騰地跳開:“哥哥,你方才接客了?”
“啊?”言榮一愣,自己明明收拾得很是妥帖,衣冠也沒有淩亂,他怎麽看出來的?
“那個味道……他是洩裏面了嗎?啊,好壞,媽媽知道嗎?哥哥你加錢了嗎?”藍鳴正經道。因為但凡頭牌都不會讓客人弄在裏面,一是收拾起來麻煩,接過一個這樣的客人,這一天都別想接別人了,二是身心不舒服,低等的沒法講了,可一旦混出名來,像言榮哥哥這種名倌,是絕對不準進去的,老鸨都會看着。
言榮老臉一紅,這也能聞出來?頂着紅臉解釋道:“我被包了,這種事就沒那麽多講究……”
“……哦。”
言榮塞給藍鳴一個剝好的橘子:“言歸正傳。”
藍鳴兩只手捧着橘子,慢慢道來:“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噗,咳咳……”言榮橘子籽兒差點嗆到喉嚨裏
藍鳴羞極了,佯怒道:“不要笑!是真的!你注視着天上的星是什麽感覺的?
“呃……一亮一亮的?”言榮在腦海裏搜刮了一圈關于星星的記憶,發現他對星星的印象簡直少得可憐。
藍鳴繼續道:“嗯……他的眸子裏好像把所有的星辰都吸了進去……”
藍鳴:“尤其是他凝視着我的時候……好像被星河包圍。”
言榮吸吸鼻子,難為情地記下那人玄乎其玄的第一個特點:“燦若星辰……”
“……然後他還有如春燕一般的聲音。”
言榮迷茫了:“春燕……”
燕子?那究竟是男是女?燕子叫起來什麽動靜來着?
然後,直到天黑,藍鳴也未說完他心上人的全貌……
此時,皇宮某處
裴方靜正于宮門外等待皇帝的傳召。殿外候着的公公回道:“裴大人,請稍等片刻,聖上現與晉王爺商榷要事。”
裴方靜本想點點頭以示回應,耳邊卻不自覺響起言榮的聲音:“見人說話三分敬。”
裴方靜随後又補充道:“有勞公公。”
公公欣喜道:“哪裏,裴大人為聖上分憂,那才是奔波辛苦。老奴就是傳個話,談不上有勞……”
……
然而裴方靜并沒有想與公公深談下去,氣氛就涼了下去。
正尴尬着,那邊晉王便出來了。
謝殷虓一見裴方靜便沒好氣:“呦,這不是裴大人嗎?”
“晉王殿下。”裴方靜拱手作揖,目光冷淡。
“你這目中無人的态度,真想把你的眼睛挖出來。”謝殷虓狠毒的腔調沒把裴方靜震住,倒是把身邊的随從吓得一抖。
“殿下請便,下官從不與黃口小兒計較。”裴方靜不卑不亢。
“大膽!”王爺厲聲。
總事公公聽‘寒暄’內容過于惡劣,忙圓場拉走一人:“南嶺蕪都府檢使裴方靜,請見——”
殿內傳來一聲:“宣——”
裴方靜徑直走進殿門,與王爺擦肩的一霎。王爺的目光陡然一橫,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榮兒的熏香。”
裴方靜腳下一頓,亦挑釁般的勾起嘴角,冷哼一聲,不予他多話。留下一縷二人同樣熟悉入骨的清香,飄然進殿。
“……”晉王望望天,望望地,最後望向宮牆的角樓,側頭問:“本王怎麽能名正言順地砍了他的腦袋,剁了他的手腳!”
總事公公見四周只有自己與王爺離得最近,無法裝作什麽都沒聽到,只好硬着頭皮清咳一聲:
“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殿下。”
“尚方寶劍不行嗎?”晉王思索着。
“裴大人已是上四品,不行的,殿下。”公公道。
“你幫我留意他有沒有收受賄賂的行為。”晉王道。
“裴大人為官清廉,公正無私,絕不會做那種事,殿下”公公又道。
“……你這老頭淨幫着裴方靜說話,怎麽,他給你好處了?”晉王斜視過去。
“老奴實話實話而已,殿下。”公公低眉垂眼,不與王爺對視。
“老頭兒,你不想混了吧……”晉王在這位伴着他成長的老者面前并不那麽拘束。
“殿下,實在是裴大人無可挑剔。”公公實話實話:“殿下若實在是想給裴大人一個下馬威,在為官上尋端倪還不如往其他地方尋,要來得靠譜……”
“其他地方?”
“……酗酒鬧事,賭博耍錢,逛青樓諸如此類。”公公一一列舉。
晉王一頓,幹笑兩聲:“你說得對,裴大人無可挑剔怎會酗酒賭博"
“還有逛青樓。”公公補充道。
“無稽之談!”
公公見晉王如此斷然否定,十分疑惑。怎地上一刻還想置人于死地,這馬上就換了臉。搞不懂這小王爺的心思。
大齊律上雖未明文規定官員不得狎妓,但他們文官十分注重名節,稍有點風聲言語,都是為同僚所不齒。武将就有所不同,甚至說相反,以狎妓為當下的風尚,謝殷虓堂堂一鎮國撫遠大元帥,風流韻事自然數不勝數,并且都是開誠布公的,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就連他喜好的男伶們的小字都能倒背如流。
那些人自然也會知道言榮,不過沒有人會在意,凡是享有盛名的都曾有與齊朝小王爺有過過往,言榮不過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但裴方靜就不同了,南嶺檢使兼禮部少侍郎,一旦他被查出養男伶,必然引起軒然大波……若再深究下去,發現他堂堂王爺居然和一個正四品小吏的裴方靜玩同一個人……這讓他面子往那放。
可以找各種罪名将裴方靜拉下馬,唯獨不能用‘狎妓’的由頭……誰讓那渣渣的把柄也是自己的把柄。
晉王越想越沒法子,越想越窩氣,索性吹個口哨喚來他的寶馬紫掣,紫掣還在側殿前門,耳朵卻尖得很,立刻就接到遠在正殿的口哨命令,立刻揚起前蹄,嘶鳴一聲,從侍馬的小厮手裏掙脫。紫掣奔向殿前,任何人都攔不住,小厮抓着缰繩就是不撒手,被紫掣連拖帶踹狂奔一路。
待紫掣來到晉王跟前,未等立穩,他便從呼哧帶喘的小厮手裏奪過缰繩,一躍上馬,揚長而去。
公公急道:
“殿下!宮內不得疾行啊!不得縱馬啊!”
這個小王爺啊,念着是先皇的遺腹子,驕奢淫逸慣壞喽!年邁的總事公公搖搖頭,一邊暗自嘆息一邊囑咐起正在平複呼吸的侍馬小厮:“歇好了沒有,快跟上你們家王爺,出了差池,聖上唯你是問。”
侍馬小厮忙道:“是是是!”連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