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的媽!你是掉錢眼了嗎!八百兩?!你怎麽不去搶!”言榮在樓梯拐角找到老鸨,勢要問清楚養粉到底多少銀子,這幾個人明顯沒被他胡謅的價兒唬住,沒想到原價倒是将言榮吓個半死。
老鸨掏掏耳朵:“你好歹也是贏了兩年花魁的人。我這價很親民了好吧~”
“放屁!雲平,珊瑚的價都沒這麽高!你去秦淮打聽打聽凡有超過五百兩的,我腦袋給你當球踢!”言榮罵道。
“你激動什麽,往你身上砸錢你還不樂意。”老鸨咂咂嘴。
“我一共就三個客人,你把他們砸沒了,你讓我怎麽活?”言榮氣急。
老鸨看言榮是真急了,底氣也有不足:“哎呀,我當時也是随口一說,沒想到他們真敢答應。”
“……你趕緊給人退回去吧,尤其是重……裴官人。”言榮瞪一眼商雲渙,見老鸨一臉不舍,他也不好為難:“算了,算了,逮着三個冤大頭,這次就退幾百兩意思一下得了。”
“我也不打算再混下去了,明年初春我就走。”言榮順口說出,
鸨母一怔:“誰給你贖身了?”
言榮自顧自地琢磨:“這兩年加起來差不多六千多兩……他們是去偷國庫了嗎!”
“沒那麽誇張,八百兩也是今年的價,總共兩年算下來……不到五千……”老鸨試圖澄清他還不是那麽貪財。
言榮見老鸨一直往外摘清自己,索性耍起橫來:“五千冥幣嗎!反正我不管,這麽多銀子早夠我贖身了。”
商雲渙不樂意了,道:“我為了培養你,單是這些年的水粉衣飾,我就賠了多少。是誰把你從名不見經傳捧上高位?是我,是我将你打扮得光鮮亮麗,你才有機會認識這麽多達官顯貴,是我讓你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不然你如今凍死在外都沒人可憐你一眼!你要走,也得先還完我的恩情再走!”
“恩情……你跟我談恩情!你以為我願意!”這兩個字眼不知挑到了言榮哪裏的命門,他大吼出聲:“在這裏呆着的每時每刻每秒!都令我作嘔。”
言榮步步緊逼,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将商雲渙按到樓梯扶手上。事到如今,言榮已咽不下心中久久的郁結:“對每一個男人,說得每一句話,我恨不能咬斷舌頭!身上的每一處皮膚,我恨不得都扯下來!你給我的绫羅綢緞,金銀珠寶,看似光鮮亮麗……上面全他娘的是我屈辱不堪的記憶!”
言榮當時吼得嘶聲力竭,氣勢十足,旁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必定是怒目圓睜,睚呲欲裂的嘴臉。吼完之後,他還莫名其妙的掉了兩滴眼淚。事後想想自己都覺得可笑。
言榮緩緩吐氣,仿佛自己身體裏的什麽都沒有了。待言榮松下神态,這才注意到周圍都是圍觀的客人懷裏摟着新人,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言榮裝作不在意,飄回樓上,但一回屋,關上門。他便順着門縫滑坐下去……
言榮心中十分懊惱及羞愧,這些話怎麽能現在說呢……自己還沒有徹底擺脫這裏……這不自己找死呢嗎!而且,媽媽除了那個時候打過他,其他時候對他也是溫和慣的。
追悔莫及,伴雜着神清氣爽,這兩種感覺讓此時的言榮十分混亂。以至于有人輕輕碰言榮一下,他立刻豎起渾身的寒毛。
言榮受了驚一般,看向眼前人,勾起一個慘白的笑容:“對不住,重簡,今天我不太舒服。”
裴方靜的手裏握着一件單薄的衣衫,自己披上,将自己捂得嚴實,然後坐到言榮的旁邊,卻不挨近,隔了一點距離。
言榮轉頭,見裴方靜坐在身邊,沒有任何動作,一聲不響,不知何意:“你這是……?”
“碰到我,你會作嘔。”裴方靜小聲喏喏。
“有衣裳隔着,會好一點。榮兒想靠的時候,就可以靠過來了。”
言榮盯着他被包裹起的側影,半響,最終靠了過去。隔着衣衫他看不見裴方靜的神情,裴方靜亦瞧不見他的。
窗戶半開着,晚風習習吹進,雨水潮濕的氣味。寝房裏燈燭燃着幾根,惶惶搖曳。
言榮緩緩開口道:“……你是下凡歷劫的玉兔嗎?”
衣衫裹蓋下的那人,動了動,像是稍稍轉了下頭。
“只是想稱贊你。”言榮難得的舒心。
兩相無言,空氣靜默久久後,那蓋頭下才傳來悠悠一句:“和我說話,想咬舌頭嗎?”
好心情瞬間消沒。“不要再提這件事。”言榮轉念道:“我喊得那麽大聲?你全聽見了?”
言榮侯了半天,道:“怎麽不說話?”
裴方靜的聲音傳來:“你不讓提。”
……(他才不是玉兔!他就是個千年月桂樹!)
……(言榮納了悶了!裴方靜這麽多年在官場上是怎麽混下去的!)
翌日
言榮在床上翻來覆去,琢磨着說辭。一時沖動,鑄成大錯。媽媽也許會讓他言榮淨身出戶,或許連養老銀子都不會施舍給他,昨晚的事要是傳出去,上京裏鬧得沸沸揚揚,卿歡樓的名聲不保。鸨母說不定會讓言榮重新接客,來得客人肯定大部分是來看言榮笑話的。言榮越想未來越黯淡無光,他跳窗算了……可是要是沒摔死,落個半身殘廢,就真全廢了。
他這張欠嘴,為何要逞口舌之快!為何!言榮心中罵了自己千八百遍。
言榮靈機一動大:‘要不,夜逃吧!’
當下下了決定,他騰得起身,四處一看,房間透亮,日頭高高挂起。言榮已為此事琢磨了一個晚上。
言榮一轉身,便見床上一個直挺挺的人,裹着一件單衣,睡得十分規矩。言榮輕笑出聲。不料将裴方靜吵醒。
“……你是不是忘了早朝?”言榮道。
“旬休。”被吵醒的人微眯着眼,睡意未散。
“我去給你弄點吃的。”言榮推開房門,鸨母一個栽歪,倒進屋來。商雲渙昏昏沉沉睜開眼睛,道:“言榮,我想了一宿。”言榮趕忙扶住他,莫不是他一晚上都倚門睡着?
“你進來這事兒,不能全怨我,要怨也是你那窮鬼叔伯,送你來抵白面。”
“但命已如此,是命虧待你,不能全怨我是不是,我有銀子和你分着花是不是,你累的時候我也沒強過你是不。”商雲渙滿面倦容。
“雲渙我從來沒有怨過你。昨日之事我也不知怎麽地,但我并不是在怪你,你對我的好,我全都記得。若沒有你多年的照顧,我也不會挺到今日,你和關榮是我不幸中的萬幸,我心裏早已将你們認作親人,我……”話未完,言榮的肚子卻煞風景地轱辘起來。
倆人均是一怔,随即商雲渙喜上眉梢:“我這就去将王元給你薅起來!你等着。”
有些話不必說完,有些人不必陪到最後,你于我心中自有一方天地永留。
裴方靜站在言榮身後,他伸出手拽上言榮的衣角。言榮手上一重,他回頭看去,是裴方靜,單衣半敞。
暫時,安穩。看來他還得陪裴方靜一段時日。
他見裴方靜小心翼翼的模樣,煞是惹人憐愛。言榮忽然抱住他,大大方方的告訴他,他并不介意他的觸碰。
商雲渙端着早食,站在門口,方想推門而進,便聽見裏面有窸窸窣窣的喘息。大清早,還挺勤奮。想罷,他便将飯食放在門口,轉身離去。
又過三日,是右丞相梁疏的五十壽宴。齊國尚武,又以右為尊,這右丞相便是武丞相,左丞相又是文丞相,文武丞相向來不對付,幾乎屬于分庭抗禮。可想而知,梁疏的五十大壽,在場的皆是武官,連端茶送水的小厮腰間都備着一把匕首。都是戰場厮殺過的人,把酒言歡之時,不拘小節,今朝有酒今朝醉,享樂之風未有半點避諱,有的武官是攜伴而來,伴的不是妙齡少女便是清秀少年的,更有醉醺者,忘乎所以,摟着自家的小妓便咬起嘴來。私宴,不拘這些,識趣的一旁觀望,跟風的就評頭論足。
一人為晉王滿酒,見晉王無人相伴,好意道:“聽聞王爺喜好男風,您看劉右副家的南安如何?屬下叫他過來?”
“不必,君子不奪人所好。”晉王笑道。
“劉常清有什麽好不好的,見一個愛一個。前幾天去上官大人家帶的還不是這小倌呢。”另一人性子直率。
“王爺您看那個,藍佐使家的尚央,您覺得如何,若還過眼,小臣幫您說道說道。”
晉王只搭了一眼:“太瘦,硌手。”
“那個呢,齊骁軍使旁邊那個?”
晉王橫眼看去:“太矮,像娈童。”
“那個錢參軍家的?”
“太妖。眉眼不讨喜。”晉王挑剔道。
一人總算估摸出王爺的喜好,便道:“王爺私養的都看不上。要高矮胖瘦勻稱窈窕的,只能去春盈閣,百靈坊,卿歡樓這些地方找了。”
晉王勾起笑,不甚在意。
“哎對,您還記得卿歡樓的言榮嗎?”一人與晉王旁邊的男子打趣道。
“言榮?名字耳熟,長相不記得了。”
“就是給您送過荷包的那個。上面還秀了您的字?”
“啊!他,好久沒見他了,我還以為他被人包了呢。”
那人啧聲道:“他可不想被人包,人家清高着呢,被咱們這群人上,人家惡心得很……”
“怎麽說?”另一人問。
“我也是聽人說的,前些日子他發了瘋,揪着卿歡樓鸨母的領子一個勁的罵。說什麽惡心……也不想想自己在床上的賤樣。”
“頭牌不是他了,興許他正用這噱頭,招攬官人呢~他的手段多着呢,你是沒見識過……”
那邊聊得熱鬧,這邊‘啪嚓’,人們一驚,朝中間看去,原來晉王生生捏碎了手裏的夜光杯。
“王爺……”
“丞相告辭,本王府中有事,先行一步。”
晉王提前離開丞相府,衆人面面相觑。臨走前,晉王的眼神掃過那閑聊的兩人,如有寒芒。
兩人均是一抖:“鄭司馬……王爺這是怎麽了?”
另一個打起顫來:“晉王的心思……一天七十二般變化。”
“可我,怎麽感覺咱倆要栽晉王手裏。”
……
紫掣飛奔卿歡樓後院,王爺此時散發着生人勿進的煞氣。
“官人?”言榮也覺察出不對勁來。
謝殷虓掃了一眼床前的案幾,上面一沓公函折章,頓時明白:“裴方靜的公文都拿這兒來批改了?!”
“這是裴官人落下的,我……奴家正愁不知如何送還,正巧王爺來了,若您肯代勞……”
“老子是你能呼來喚去的嗎!”晉王聲音陡起。
言榮一抖,好大的火氣,他耐着心,為晉王續好一杯茶,柔軟道:“王爺可是遇到煩心事了?”
晉王心中有千萬怒氣,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他你他娘的被多少人睡過!
誰同你戲耍你都玩的盡興。
你為何給別人繡荷包從來沒有我!
晉王不停地摩挲着手指節,這是他十分焦慮時的樣子,言榮只在兩年前見過一次,還是以為言榮快要死掉的時候。
言榮端着茶,
晉王的眼神瞄了好幾次,最終接過言榮手裏的茶,一仰而盡。晉王醞釀半天,悶聲道:“前幾天生氣了?”
言榮心底一涼:“都傳到你耳朵裏了?”這下完蛋了。
謝殷虓注意到那一沓礙眼的公文:“有人欺負你?裴方靜?”
言榮找尋着王爺生氣的緣由:“沒有,是我自己沉不住氣。”
言榮說話時,一低腦袋,正好露出頸側的一點青紅。
晉王一見,很想一巴掌扇下去。卻最終,只拿指頭戳了一下言榮的咯吱窩。語氣幽怨道:“又和誰睡的……”
言此,言榮下意識地将衣裳裹嚴實,目光低垂:“我如今一共就三……兩位客人。”
眼下晉王身上微微散着酒氣,言榮一近身便能聞出,應是離開酒席不久,也應是方才酒席上發生了什麽,才使得晉王風風火火趕來,一進門便談及他言榮前幾日發飙的事情,消息可如此迅達,想必酒席上是有那天來過卿歡樓并認識他言榮的人。今晚可邀請王爺這等人物的宴會,必定身份不同,樓裏沒有聽說今晚有人陪宴,倒是珊瑚昨日受風寒,今早推掉了梁丞相的壽宴……
壽宴,武官?
呵……言榮大約曉得了是發生何事。朝中武官,言榮認識一半,上過床的也不在少數,那幫人言辭粗鄙,嘴上也每個把門的,喝得興起就忘乎所以,王爺怕是在席間聽到了什麽不堪入耳的東西,還是說他言榮的,如今言榮是被晉王包了的,雖是暗地裏的,但也算是折了王爺的面子,他必然怒氣沖沖。
若不是他曾在晉王落難時搭救,晉王如今怕是連正眼瞧都不會瞧他言榮一眼。晉王久經風月場,眼光極為挑剔,喜好獨占,一般得到,便獨自享用,而且他更喜好清雅韻味,像言榮這種才學不足之人,只能靠床上手腕勾引人的,是晉王絕不想碰的。
只能說命運捉弄,晉王為還他恩情,私下一直照顧,但如今因言榮折損了他的顏面,想必晉王也忍受不了多久,便會棄他不顧。
“王爺不必特來知會言榮,言榮懂得分寸,今後斷不會出現于您眼前。”言榮自知理虧,語氣漸弱。
謝殷虓額頭一跳,言榮又想哪去了?!
“本王說過了,本王是你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他頓一頓:“給我繡荷包。”
“?”言榮擡頭,不解:“……好啊,您要這個幹甚麽?”
“沒什麽,要特別一點,和以前都不一樣。”
“以前?”言榮更加疑惑:“我從沒繡過荷包,您從哪裏聽說的?”
“那鄭司馬?”晉王詫異道。
“鄭司馬?”言榮思索半天,恍惚記起來了:“啊,那一陣啊,那是從東街綢緞莊買的,每一個荷包上都繡了個字,像抓阄一樣的。當時特別便宜,我抓了一大把呢。”言榮一頓,忽然覺悟過來,哭笑不得:“難不成王爺就因為這個生氣?”
“王爺若不信,明日可去永記綢緞莊瞧瞧,他家常年賣的。”言榮解釋道。
晉王的氣性來得快消得也快:“你為何沒抓我的字?”
“那店家就沒繡過‘虓’字,我還留個‘魚’字你要嗎?”連言榮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方才的心其實一直緊揪着。
原是他想得太多,竟忘了這個小王爺不過恃寵而驕,慣壞了罷了。像個五歲稚童一般,見旁人有而自己未得到的,便耍起脾氣來。
“不要,我要你給我繡的。”晉王将言榮拽到懷裏,那一肚子火氣,其實從見着他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消減了大半。
“好。”言榮答應道。
“顏色不是黑的也無妨,要親手繡的。”
“好。”
“字醜也無妨,要親手繡的。”
“好。”
“布料不是絲綢的也無妨,要親手繡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