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桃花飯
世間千百種植物中,桃花應該是對春天感知最為敏感的了。
啓耕大典剛過去沒多久,楚國滿國的桃花便相繼盛開,給這個喜愛繁華的國都增添了一份濃烈中透着婉約的美。
湘庭澤更是美不勝收,從湘庭湖分出的支流或是繞着青山,或是分開田地,給本就像是一幅山水畫的湘庭澤增添了不少靈動之氣。
楚女們結伴踏青,采摘怒放的桃花,為在田間春耕了一天的丈夫做桃花飯。
轺車穩穩當當停在楚相府門口,楚雲祁頭戴白玉冠,身着朱鳳玄黑纩服,腳踩朱鳳玄履下了轺車。
門口站着的侍衛飛快上前行了大禮,楚雲祁擺擺手,一邊往相府內走,一邊問道:“相國在否?”
管家迎了出來,向楚雲祁行禮道:“回王上,相國一大早就出去了。”
“哦?”楚雲祁停下腳步,挑了挑眉,掃了管家一眼。
“王上,您看這......相國出門前沒交代何時回來......王上......”
管家猶猶豫豫,擡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相國一大早坐着轺車不知道去了哪裏,他就是想去找也不知道上哪找去,更是不知道相國何時能回來,讓楚王這麽等着,他怕自己一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楚雲祁笑了笑擺擺手道:“無妨,寡人也沒什麽要緊事,就來府上坐坐,消遣消遣。”
管家嘴角抽了抽。
楚王宮裏奇珍異獸,絲竹管弦,消遣的東西玩意應有盡有,眼前這位難以捉摸的楚王偏偏到這個也就兩進兩出的園子消遣,園子的主人還不知去了哪裏。
管家壓下自己心裏一萬個難以置信,熟練地吩咐相府的仆人做好該做的事情,盡心盡力地服侍這位年輕的楚王。
“你們都下去吧,寡人在書房裏一個人待會。”楚雲祁随手拿起書架上放着的一個竹簡,翻開掃了一眼,擡眼對身旁一臉嚴肅的管家道。
Advertisement
“諾。”管家向楚雲祁行了一禮,帶着仆人退了出去。
楚雲祁随手拿到的是隴南子所著《禮記》中的《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篇文章楚雲祁在五歲的時候便已經爛熟于胸,謄抄這文章的人一看就是個放蕩不羁的人,字裏行間撲面而來的是張揚的傲氣。
但書簡做的卻很細致,每一支竹幹應該都是經過細心挑選打磨過得,連綴起來的麻繩也是一絲不茍擰着,和竹簡上張揚淩厲的字放在一起,有點違和。
楚雲祁的目光落在竹簡末頁朱紅色的小字上。
楚雲祁愣了愣,旋即大笑起來。
朱筆也就寫了兩個字——放屁。
幹淨利落地高度概括了這篇被世人視為珍寶的文章。
那朱紅色小字,隽永清秀,一看就是蘇珏的字,他想象不出蘇珏還有這麽不合禮制的一面。
那個任何時候都溫潤如玉,謙和溫煦的人,是用怎樣的表情寫下這兩個字作為評注的呢?
楚雲祁略顯蒼白的手輕撫那兩個小字,深邃的眼眸裏盡是藏不住的笑意,這樣的蘇珏也太可愛了吧。
蘇珏回到相府已是午時三刻,管家一臉焦急地迎上來,跺了跺腳道:“大人可算回來了,王上已經在書房等候大人一個晌午了。”
“嗯?”蘇珏剛彎腰探出轺車,聽到這句話,他愣了愣。
“大人剛走沒一個時辰,王上就來府上了,吾不知您何時回來。”管家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扶着蘇珏下了轺車。
“嗯。”蘇珏下了車,從車裏拿出一個竹筐,往相府裏走去。
若是有要緊的事情,楚雲祁絕對不會在府上等他這麽長的時間。
新法已經貫徹到各地,戶籍人丁造冊也已完成,新軍已經組建,所有的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運行着,蘇珏将國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想到楚雲祁此次前來的目的。
蘇珏沉吟了一會,将背後的竹筐拿下來交給管家,自己轉身回了卧房,管家抱着一竹筐的桃花瓣,一臉無語道:“大人,您這出去一上午就是去采花瓣了?”
“放到廚房去。”蘇珏回頭吩咐了一聲。進屋後,簡單洗了洗臉,換了件月白色深衣,外罩蘭芷對襟廣袖服向書房走去。
“王上,臣不知王上前來......”蘇珏向楚雲祁行大禮,話還沒說完,楚雲祁便一把扶住他,笑着打斷:“寡人也沒什麽事情,本想着過來和相國喝喝茶消遣的,相國如此就太見外了。”
蘇珏愣了愣,想來從上次和楚雲祁喝茶閑聊已經是去年十月底的事情了,他都快不記得眼前這位楚國的王還是他的知己茶友了。
“今日沒茶可喝,不過......”蘇珏轉頭看着楚雲祁笑了笑,好看的眸子裏氤氲着幾分玩戲意味,他故意拉長了聲音,搖頭晃腦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楚雲祁朗笑道:“好一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倒要看看蘭君今日要怎麽以木蘭墜露為酒,秋菊落英為食。”
“蘇某要去廚房,王上要一起麽?”蘇珏故作神秘道。
“走。”楚雲祁毫不猶豫轉身出了書房。
兩人并肩來到廚房,仆人們一臉驚恐地看着自家相國挽起寬袖,将剛剛管家送來的竹筐裏的桃花倒在一個銅盆裏,又倒了水開始淘洗,而楚國最尊貴的王上被自家相國指使着去淘米。
“王上,相國,這事還是由我們來做......”主廚慌忙上前接過楚雲祁手裏的銅盆。
“無妨,爾等退下吧。”楚雲祁道。
“諾。”主廚千頭萬緒難以訴說,向蘇珏、楚雲祁二人行了一禮,帶着衆雜役退了出去,那表情簡直就像看見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一樣。
楚雲祁将米淘幹淨轉頭看向蘇珏,呼吸一窒,心被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蘇珏褪了蘭芷對襟廣袖,穿着樸素的月白色深衣,挽着袖子在淘洗桃花瓣。
本就如白玉般的手在緋紅色的花瓣映襯下,竟然帶着一絲柔美,他是側對着楚雲祁的,從廚房木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正好灑在他身上,恍若谪仙,不曾蒙塵。
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煩躁漸漸加重了,楚雲祁吞咽了一下,只覺得喉嚨有些發緊。
蘇珏轉頭,掃了他一眼,道:“站在哪裏幹甚?米淘好了就給竈上添把火去蒸。”說這話的時候,他手下也不停,将花瓣從水中撈出來換到另外一個銅盆內。
楚雲祁回過神,答應了一聲便照着他說的去做了。
将米飯蒸上,坐在竈臺旁邊燒火的時候,楚雲祁偏頭看了眼蘇珏道:“老夫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娶了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喽。”
蘇珏咬了咬牙,強忍着沒将一盆水潑過來的沖動,當做沒聽見,用碾杖一下一下碾着桃花瓣,将桃花汁用一個陶瓶收集起來,又聽得楚雲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蛱蝶飛。”
蘇珏頓了頓,轉頭看向楚雲祁。
他坐在柴火堆正盯着竈膛燃燒的火出神,躍動的火苗倒映在他幽深的眼眸中,折射着漣漪一般的光。
繁華落盡是吾鄉。
鮮衣怒馬的年紀,帶着經天緯地的力量恣意行事,待到日薄西山,攜一人閑話桑麻歸于寧靜。
淡淡的米香漫延開來,蘇珏回過神,拿着一陶瓶的桃花汁向竈臺這邊走了過來,楚雲祁拍了拍手起身道:“熟了?”
“嗯。”蘇珏點了點頭,将罩着的木蓋揭開,帶着米香的白霧撲面而來。
“我來,小心燙着。”楚雲祁上前将蒸着的一盤米拿了出來,指尖傳來的灼燙感很清晰,清晰得他不想撒手,因為這是千萬人孜孜不倦追求着的喚作“生活”的感覺。
“王上不但臉皮厚,手皮也毫不遜色啊。”蘇珏墊了塊布從他手中将大木盤拿走,淡淡道。
“過獎過獎。”楚雲祁樂了,跟上來笑道。
蘇珏不再言語,将陶瓶中的桃花汁一點一點澆在蒸好的米飯上,來回不斷地用筷子攪拌着,直到米飯的顏色從雪白轉化為粉紅。楚雲祁湊上前深吸一口氣道:“清冽中帶着香甜。”說完又伸手抓了一點。
“你......”蘇珏還沒來得及阻止,只見眼前人将米飯放進口中,細細咀嚼了一陣,睜開眼道:“甜而不膩,口齒留香,好一個桃花飯。”
“還沒完成。”蘇珏微微嘆了口氣,拍開某人伸過來的手,拿過外出采摘到的枇杷葉,将粉紅色的米飯一點一點分配到枇杷葉上,等着米飯冷了,才将它們一片一片放在銅盤上。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飯中第一流啊。”楚雲祁拿起一片枇杷葉,啧啧稱奇。
蘇珏喚來管家,留了一些在盤子裏,剩下的便讓管家端出去給府上的人分着吃。
楚雲祁像是捧着無價之寶一樣捧着那一盤桃花飯在園中的石凳上坐了下來,蘇珏拿了一小壇之前釀的梅花酒,給他倒了點,也在他身邊坐下來。
“在桃花盛開的時候,農人都會摘些花瓣做這種桃花飯的,并不是什麽山珍海味。”蘇珏喝了點梅花酒輕聲道。
“大楚相國如此了解民生百态,寡人自嘆不如啊!寡人決定明日就南巡體驗民生!”楚雲祁長嘆一聲道。
“南巡?”蘇珏聞言皺了皺眉,他擡眸看着楚雲祁,頓了頓道:“讨伐嶺國麽?”
楚國西南群山環繞,其中以大庾嶺最為險峻,在大庾嶺的西部有一小國,是當年商成王手下猛将熊疲的封地所在,因其地群山環繞,故稱“嶺國”。
嶺國民風野蠻彪悍,由于交通不方便,與中原交流甚少,因此嶺人大都野蠻而又頑固不化,仰仗國家有大庾嶺作屏障,楚軍無法深入其腹地,便頻頻侵犯,春耕搶牛羊,夏耘搶稻苗,秋收搶谷黍,冬天還要搶漁戶們的漁船,一直以來是楚國最頭疼的一個地方。
“讨伐治标不治本,得滅國。”楚雲祁早就收齊了剛才漫不經心的模樣,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說道。
“嶺國多大山環繞,大庾嶺更是易守難攻的天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強攻根本就不可取,要想将傷亡減少到最低,只有偷襲。”蘇珏沉默了一會,擡眸看着他道:“你想親征?”
楚雲祁點了點頭。
“不可。”蘇珏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
楚雲祁親自帶兵攻打中原任何一個國家他都不會擔心,可是嶺國不同。
先不說嶺地多毒蟲沼澤,光是那些陡直狹窄的山路都足矣讓人望而卻步。
楚雲祁有些驚訝地擡了擡眼皮看向蘇珏,這個人已經是第二次這樣關心自己的安危了。
第一次是在他提出變法的時候,第二次是現在。
一直以來都冰封着的那顆心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呵護住了一樣,楚雲祁感到四肢百骸間流淌的血液都在慢慢溫暖起來。
蘇珏別過臉,他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王上慎重。”
“寡人南巡體察民情,昭文君蘇珏坐鎮國都監國,太後魏氏佐之。”
楚雲祁收回目光,面無表情道,陳述完這些,他轉過頭對蘇珏一字一句道:“若我遭遇不測,蘭君代我,掌國玺,興楚國。”
蘇珏沉默着,良久他點了點頭,輕聲道:“蘇珏會守好王上的江山,等王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