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墳

坐在那塊飛來石上,阮盡歡看也不看身邊的人一眼,眼神呆滞,看着身前翻湧的雲海。

他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雁流水的白布衣大約是整個山寨裏最樸實無華的了,劍眉星目,氣質卓然,似乎天生就帶着一股鐵血的味道。然而這個時候,雁流水微閉着眼,卻吹着一片剛剛摘下來的竹葉。

簡單清淡的調子,帶着水滴一樣清明的感覺,卻在眨眼之間穿破雲層,吸引了阮盡歡的注意力。

雁流水吹完,将那片葉子放在自己的手掌心,他的掌上滿布着老繭,很是粗糙。

遠處的山風一吹,那碧綠的葉子就飄遠了,沉進下面厚厚的雲霧裏,一會兒就消失不見。

阮盡歡的目光追随着那片葉子,見到它消失了也不收回目光,他木然說了一句:“我看着他們死的。”

“總是會死人的。”他是財神寨的大當家雁流水,一個寂寂無名的山賊頭子,然而他對生死看得極淡。

這一次,財神寨死了三十人,阮盡歡帶去的人裏有一半都折在了明月峽。

明月峽,果然是天地最好的墓葬場。

“順風耳是我看着死的,他死的時候在看我,可是我不能停下來。”阮盡歡閉上眼睛,努力忽略胃裏翻湧的酸意,他已經吐了一個晚上了,他沒有想到自己事後會這麽脆弱,晚上睡覺的時候做夢都會看見那些斷腿殘肢,峽壁上紛飛的血跡,散落了一地的碎石……

“已經埋了,很久之後你可以去看看。”雁流水單膝屈起,一手放在膝蓋上,深邃的黑眸裏不起半點波瀾,似乎三十人的性命在他看來根本不算是什麽。盡管這是財神寨建寨以來最大的傷亡。

“也許用不着等以後。”阮盡歡終于轉過了眼神,看着雁流水,“薛忘音說,這只是一個開始。”

雁流水笑了一下,極其淺淡,棱角分明的輪廓似乎也因此柔和了一些,“只是開始。”

他們都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夏恒昭,鎮南王府的二公子,曾經在江北之變立下赫赫戰功,未及弱冠便已挂帥,如此大人物竟然親自帶隊穿過陰風十嶺明月峽,要說這只是個巧合恐怕沒有人相信。

之前巡山的二愣子曾說小扇關會有商隊,可是那天阮盡歡他們去打劫的時候誤打誤撞去了明月峽,在他們出發之後雁流水擔心阮盡歡的安全,遂讓薛忘音跟去看看,薛忘音自然是先走了小扇關,卻發現沒有人,這時候聽到這群尤物在那兒唱新版的“十八摸”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才折去了明月峽,救下了阮盡歡。

薛忘音的身手在財神寨是數一數二的,他救回阮盡歡之後十分确認的說,他在小扇關根本沒有發現任何商隊的蹤跡。

這就奇怪了,二愣子說商隊從小扇關過,可是這一天商隊卻是從明月峽過的。

“二愣子有父母嗎?”阮盡歡忽然問道。

不用阮盡歡多說,雁流水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在阮盡歡昏迷的那段時間他就已經把最近的事情全部理了一遍,二愣子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個,除此之外就是那個于羨了。“已經查過了,二愣子父母雙亡,無家可歸。”

“所以當初他說自己老母病重要回家奔喪根本就是個幌子。”阮盡歡的語氣極為平靜。

二愣子有鬼,所以商隊由小扇關變明月峽也就合乎情理了。

明月峽地勢較高,距離財神寨很近,夏恒昭的心思還真是挺透的。

他帶人假扮商隊,貨物裏除了第一箱是真金白銀之外,其他的都裝的石頭,阮盡歡他們的付出跟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這裏風大,你還是回屋去吧。”雁流水看着阮盡歡單薄的衣衫,不禁皺了皺眉頭。

阮盡歡點頭,的确是有些冷了,不過不是身體。

“雁流水,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雁流水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

那就是有的,只是問不出口罷了。阮盡歡是多聰明的人啊?這都看不出來的話就不用在這世上混了。他扯起一個假笑,轉身就走了。

雁流水沒有回頭,只是看着身前的雲海,身周的血腥氣忽然就翻湧了起來……

要流血了……

財神寨這兩天到處都陰沉沉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或多或少帶着一些悲傷。

看着阮盡歡從飛來石那邊走過來,山賊們都跟他打招呼,“四當家好。”

“四當家辛苦了。”

“四當家,回屋去嗎?”

……

阮盡歡點着頭,站到了自己的小屋前面。

寨子裏現在有五個當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院子,不過很是簡陋。

他推開門,眼神閃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會有不速之客:“于羨,你在我屋子裏幹什麽?”

于羨正好站在阮盡歡上了鎖的大箱子前面,倒也沒什麽動作,只是看着。

他穿着普通的白袍,應當是雁流水暫借給他的衣裳,長長的黑發高高地束起來,鳳眼狹長,斜着看人的時候自然就有一種勾魂的意蘊,偏偏他還似笑非笑,“來給阮四當家送解藥。”

陽春三月的毒,已經在阮盡歡的身體裏埋了七天。

“那把解藥放下就走吧。”現在的阮盡歡,沒有跟這個人閑聊的意思。

于羨是個很危險的人物,阮盡歡對此深有體會。

于羨站着不動,上下打量着阮盡歡,忽然拍了怕手掌,清脆的掌聲在這安靜地小屋子裏有些突兀,似平地裏的一聲驚雷,他笑得很是難測:“阮四當家深藏不露,于羨佩服。”

阮盡歡很平靜,“聽不懂,說人話。”

于羨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你——”

“說人話。”阮盡歡重複了一遍,然後擡步走進屋來,“我阮扒皮從來不跟不明生物對話。”

有趣。

于羨又看了一眼阮盡歡房裏的那口大箱子,“明月峽裏的火藥雷彈,很高明,怕不是巧合吧。我以前也聽說過有個人很擅長這些。”

“不知道,是財神寨運氣好吧。”阮盡歡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解藥你收着。”于羨向他丢過去一個碧玉小瓶,“裏面有三粒解毒丹。”

阮盡歡接住,“你到底是什麽人?”

“總之不是好人就是了。”于羨很坦然地一笑,“放心,你阮扒皮怕死的大名早已經傳遍了十裏八鄉,我不會殺你的。”

“我喜歡跟人做交易,但前提是我不吃虧,你遲遲不說出自己的目的,我很不安。”阮盡歡也玩兒了一把坦然,只不過他就很無賴了,直接雙手一攤,意思是讓于羨快點說出他的目的。

于羨挑眉,單刀直入?他喜歡。可惜現在還不是時候。

“再等等吧。”于羨轉身出去了。

他剛一走,阮盡歡臉色就黑沉了下來,他迅速地檢查了自己的房間,書桌上放着的宣紙頁碼沒亂,暗格外面的頭發絲也在,鎖着的大箱子周圍的灰塵沒有任何擦痕——于羨沒有動過他的東西。

這個結論一得出來,阮盡歡就安心了,只是他心裏的疑雲又多了一重。

于羨,于羨……

看不懂,這個世上阮盡歡看不懂的人太多了。

“唉,還是薛忘音好,還是薛忘音好……”阮盡歡把自己摔進床裏,喃喃說着。

忽然之間他眼前就暗了下來,一個人影背着光,雖然看不清面容,但他還是認出來了,“薛忘音……”

“聽你喊我,就進來了。”薛忘音俯視着他,一灘軟泥似的躺着的阮盡歡讓他有些看不慣,“去後山嗎?”

薛忘音果然是個好江洋大盜,連扯謊都這麽弱智。

阮盡歡怎麽會看不出來,他根本是專程來找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于羨剛剛從自己這裏出去……最近要考慮的事情實在太多,阮盡歡懶得去想了,“去。”

薛忘音伸手把他拉起來,阮盡歡這才看清,他手上還提着一壇燒酒。

兩個人并肩往後山走去。

山風嗚咽,暮色西沉,殘陽如血。

一片新墳就立在後山那邊的一小塊平地上,才挂的黑色的招魂幡随風飄得很高,地上還散落着昨天才撒的紙錢。

薛忘音彎腰撿起一張燒過的白紙殘片,忽然一笑,“他們早就來過了。”

“他們”指的是雁流水跟顏沉沙。

“有什麽想對他們說的嗎?”薛忘音問他。

他搖頭,“本來是有很多的,可是看到他們,就覺得一切已經沒有必要了。”

躺在這裏的,都是他的兄弟。

他們會不會怨他,會不會恨他?阮盡歡不知道,他甚至不清楚是不是有人也死在他的手上,畢竟那個時候太亂,誤傷是肯定的。

三喜現在看到阮盡歡就躲得遠遠的,跟老鼠見了貓一樣。

三喜是怕他了。

有人說四當家其實是個硬心腸,不過也只是說說,他們還是很喜歡這個搞笑的四當家的。

薛忘音自然也聽到了許多的風言風語,比如很多人其實不是在沖突中死去的,而是被阮四當家一手炸雷給炸死的,比如有人說順風耳鄭炳成死的時候阮四當家提着大刀就站在旁邊,見死不救……很多很多,可是他相信阮盡歡,阮盡歡是這個山寨裏為數不多的好人之一。

“你好像一點也不懷疑我。”阮盡歡其實很高興,因為他知道真正信任他的人至少還有一個。

“沒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是我當時不了解事态的嚴重性,不知斬草除根,讓兄弟們白死了。”阮盡歡昏迷之前那一句“後患無窮”薛忘音到現在還記得,只可惜已經遲了。

放走了夏恒昭,事情就真的沒完沒了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就算死了一個鎮南王二公子,還會有大公子,三公子……”他看得很開,這些事情就像是今日的夜晚,晚霞再絢爛,黑夜也終将到來。

“鎮南王兩位公子,大公子夏臨淵是下任宰輔首選,大概是不會來的。”財神寨還太小,不夠看。薛忘音搖頭笑了笑。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埋在這裏,記得帶一壺燒酒來看我。”開起玩笑來,阮盡歡還是第一流的。

“看你的時候肯定提燒酒,不過他們可就喝不上了。”晃了晃手裏的那一小壇燒酒,薛忘音有些無奈。

阮盡歡有些疑惑,這酒不是給這些新墳準備的?

迎着阮盡歡那疑惑的目光,薛忘音灑然一笑,“今夜明月峽賞月,一壇燒酒坐到天明,去嗎?”

“去。”

有什麽去不得的……

即便不是月圓之夜,明月峽的月色也是這陰風十嶺最美的。

作者有話要說:遠目,明月峽是真存在的,不過小扇關就是老衲胡謅的了,莫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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