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細作之死
“你說什麽?”阮盡歡一下擡起了眼,水珠從他臉上落下來,又落進了黃銅色的臉盆裏去。
幫他打水的小扣子有些害怕,“二愣子真的跑回來了,昨晚雁大當家就是找他找了很久。”
“那二愣子現在是在刑堂?”這個刑堂還是原來的財神寨留下來的,阮盡歡來財神寨之後都沒有見到這個刑堂打開過。
“雁大當家他們都已經過去了。”小扣子悄悄看了一眼阮盡歡的臉色,發現平日裏嘻嘻哈哈的阮扒皮神情格外凝重。難道二愣子真的出了什麽差錯?
阮盡歡擦幹了自己的臉,前所未有地仔細擦着自己的手,那并不是很好看的一雙手,仔細一看甚至是有些粗糙的,不過他知道自己這一雙手能夠做很多可怕的事。
這是阮盡歡第一次去刑堂。
以前踩地皮的時候也來這裏看過,刑堂算得上除了飯堂之外財神寨最好的建築了。
山裏的石磚壘成的灰牆,外面還杵着四根紅漆大柱子,正堂裏架了火,外面烏泱泱地站了一大片山賊,很是嘈雜。
阮盡歡站在人群外,看到雁流水坐在正中間,不知為什麽就感覺十分壓迫,他總是隐隐約約聞到雁流水身上血和刀的味道,而今天,即便雁流水還是那不顯山不露水的樣子,可他還是看出來了——雁流水的眼神是比刀子還要鋒利的。
所有的山賊一下都安靜了。
自明月峽一役之後,阮盡歡的兇名便真的成了兇名,財神寨的這些山賊大都是半路出家,很多人不過是打打劫,根本沒見過血,可是這一次阮盡歡帶人劫殺了對方近四十人,盡管財神寨也損失慘重,但阮盡歡的戰績卻是不可磨滅的,即便有人對他不滿,此刻也只有埋在心底。
山賊們自動地讓開一條路,呼啦啦像是潮水一樣一下就分開。
阮盡歡的面前,那一條路直達刑堂正中。
雁流水在那頭,端着一碗茶看他。
阮盡歡走進來,顏沉沙、于羨坐在雁流水的右手邊,薛忘音在雁流水左手邊,他很自覺地做到了薛忘音旁邊。
“真沒義氣,薛二當家,這麽熱鬧的事情你竟然不叫我。”一碗茶放在阮盡歡椅子旁邊的茶幾上,青花蓋碗,雖只泡了劣茶,在這寨子裏也是難得了。
薛忘音吹着茶碗裏水面的泡沫,容色淡淡,“不過早晚而已,你還能缺席不成?”
阮扒皮還跟他談義氣?要是真講義氣,明月峽裏就不會一個人睡得昏天黑地了。不過抱怨歸抱怨,腹诽歸腹诽,薛忘音卻不會說出來,有的東西自己知道就好,沒必要宣揚得人盡皆知。
阮盡歡也去端茶,聽薛忘音這樣說,一想也是,“你說得倒也對。”
阮盡歡不會喝茶,可是堂上其餘四位當家端茶那都是有模有樣,這一個鬼氣森森的刑堂,這些人硬是喝出了春花秋月、陽春白雪的感覺。
單看顏沉沙吧,正襟危坐,華袍加身,那握筆的手端起茶來是一點也不含糊,修長的手指捏着蓋兒,輕拂着茶沫,一派文人雅士風範。
就是那個來歷不明的于羨,盡管皺着眉,顯然覺得這茶水味道太糟,那動作也是優雅至極。
至于雁流水,財神寨的這位大當家,大約也不是衆人所想象的大老粗,他端茶的手很穩,只是輕飲了一小口便放下,“既然人都到齊了,就帶上來吧。”
阮盡歡看上去不怎麽關注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情,他的手顫顫地端着茶,怎麽覺得這玩意兒老沉老沉的?轉頭去看薛忘音,薛忘音卻正看着他的手。
他覺得更別扭了,原來自己才是個粗人哪……
唉,天生不是裝逼的命——阮盡歡咂咂嘴安慰自己,粗人就粗人了吧。
喝茶,文人有文人的喝法,粗人有粗人的喝法。
于是阮盡歡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碗。
顏沉沙看得倒吸一口涼氣,于羨嘴角很明顯地抽了一下,就是薛忘音也覺得慘不忍睹,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像是還嫌自己不夠霸氣,阮扒皮一把拉過薛忘音的袖子,揩了揩嘴角。
薛忘音這回是真的冷若冰霜了,看看,那眸子簡直跟一汪寒潭似的!
雁流水卻只是回看了阮盡歡一眼,并未覺得阮盡歡這種行為有什麽不妥,在他看來,好茶壞茶都是一個味,喝茶不過為了解渴,怎麽喝不過是形式。
下面有山賊将二愣子壓了上來。
二愣子身上明顯帶着傷,表情很是惶恐。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平日裏陽光爽朗的表情早就不見了,變得有些麻木,眼神深處的恐懼卻逃不離衆人的眼睛。
整個刑堂內外一點雜音也沒有了。
阮盡歡仔仔細細地掃視着他,這個在財神寨巡山三年的人。
“放開他吧。”雁流水根本不擔心二愣子鬧事,他兩手交握,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明明是極其普通的一個動作,可他給人的壓迫力卻驟然之間變得可怕起來。
二愣子哆哆嗦嗦地喊了一聲,“雁大當家……”
“恩,你還認得我。”雁流水不動聲色,“這些日子你回家看你老母了?”
“是……”
“你有父母嗎?”顏沉沙接着就冷笑了一聲,“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不說實話!”
二愣子臉色一下煞白,“我……”
“商隊從小扇關過還是從明月峽過?”雁流水想起後山的一片新墳,“若有假話,你今後也不必說話了。”
此話一出,二愣子面如死灰,回道:“明月峽。”
“為何要謊報?”盡管早就知道二愣子是有鬼的,但當年雁流水将他從死人堆裏扒出來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而已,一時之間,就是心智成熟冷硬似雁流水也頓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
“有人給了我一筆錢,讓我這樣說。”二愣子知道自己是個罪人了,山寨裏曾經混得很好的兄弟都冷眼看着他,沒人出來為他說情。
他們其實都知道,明月峽一役阮四當家能夠帶那麽多人回來幾乎已經是個奇跡了,罪魁禍首還是這個昔日的夥伴——二愣子。
二愣子叫什麽名字已經沒有人記得了,所有人都覺得他傻頭傻腦,可是人很是憨厚,喊他“二愣子”也不過是開玩笑,他自己也樂得被大家這樣喊,只是誰想得到——一轉眼二愣子就成了這樣。
“誰給你錢?”
“不認識。”
“知道給你錢的是什麽目的嗎?”
“不知道。”
“那你拿到了錢,去了哪兒?”
“我告假出了山寨,不準備再回來。”
問到這裏,一切都還能對得上,只是雁流水的眼神明顯陰沉了下來,因為最要緊的問題二愣子回答不上來,這種結果雖早在他預料之中,卻還是讓人很失望。
“很好,你走了,為什麽又回來了?”
二愣子是自己回來的?
聽到這句話,阮盡歡忽然擡起了頭,看向了雁流水,可是雁流水似乎并不知道阮盡歡心裏的疑惑,于是阮盡歡看向薛忘音。
薛忘音向他點了點頭。
二愣子回來的那個晚上就被人發現了,也就是他帶着阮盡歡去明月峽的時候,那一晚雁流水一直都在找二愣子,只是——
他看了面無表情的于羨一眼,于羨那天早上告訴他,雁流水是在找他們,看樣子,于羨之氣并不知道雁流水到底在找誰。
雁流水對這個人也不是沒有防備的。
薛忘音忽然覺得雁流水不簡單,比他當初認為的還要不簡單。
二愣子肯定是聽到了雁流水的問話,可是他一直沒有說話。
“還不準備說嗎?”
他抓到二愣子的時候就發現二愣子渾身都是傷,似乎是遇到了什麽意外,可雁流水畢竟不是普通人,一閃念就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二愣子如果在外面過得好好兒的,又為什麽會回山來?
二愣子的表情慢慢變得恐懼,嘴唇顫抖着,“大當家,救我,救救我……他們把我抓起來,逼我畫寨子周圍的地圖,還說我畫不出來就剁我手指!我真的沒有畫地圖,我什麽也不知道,我是好不容易才跑出來的,大當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當家!”
二愣子天真地以為大家會原諒他,沒有人告訴他寨子裏因為他的謊報死了很多人,他自然也不知道,他以為一切都和原來差不多,他磕頭求饒,額頭撞在地上都碰紅了。
雁流水無動于衷。
二愣子看了很久,忽然覺得幾位當家的都這麽讓他陌生,還有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也坐在當家的位置上。
他想起自己被抓住的時候關起來的那些日子,巨大的恐懼讓他已經完全失了進退,他一直不斷地喊着“救我、救我”,然而沒人搭理他。
他一個個地看過去,目光落在阮盡歡的身上,立刻就連滾帶爬地向他撲過去,他知道整個寨子裏雖然都怕阮扒皮,可是阮扒皮其實是個很心軟的人,只要求求他,讓他給大當家說個情,說不定,說不定可以死裏逃生的,“阮四當家,你救救我,我真的只是鬼迷了心竅,錢財遮了眼睛,阮四當家——”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爬到阮盡歡的身前,就已經被薛忘音一腳踹開。
薛忘音很清楚,阮盡歡只怕将這二愣子千刀萬剮的心都有。
果然,阮盡歡慢慢地勾起一個笑容,“前些天,我們去錯了地方,在明月峽折了三十多弟兄。”
二愣子搖着頭,一副不相信的模樣,“是你們走錯了地方,我說的是小扇關!不關我的事!”
“啪——”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只茶碗砸到二愣子的頭上,那半碗茶水散成水花飄了一地。
阮盡歡不笑了,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心裏想的卻是可惜了那半碗茶,“你若是沒有把地圖畫出去,世上是不會有哪支商隊會傻到選擇橫穿明月峽的。”
山賊們沒有想到,阮盡歡的微笑固然是閻王爺的傳召,可是阮盡歡不笑的時候,閻王爺其實已經走到了你家門口。
明月峽地勢太險,前後連接的道路極其狹窄,一個不小心就能翻下崖去,所以南來北往的商隊就算知道小扇關這邊有山賊,也寧願走小扇關,在小扇關被山賊剝了財總比在明月峽丢了命好。
二愣子瞪大了眼睛,像是沒有想到寨子裏的阮四當家今日會這麽無情,他長大了嘴,想要說些什麽,可是眼前立刻就一片血紅,他已經被阮盡歡那一只茶碗砸破了頭。
忽然之間,二愣子嘴角溢出一縷黑血,渾身抽搐着就躺在了地上,沒有了聲音。
雁流水一下就站了起來,然而于羨比他更快,已經起身去查看情況了。
于羨彎腰掰開二愣子的下颌看了看,又試了一下氣息,搖頭道:“毒發死了。”
二愣子身上是帶着毒的,誰下的?
整個刑堂都安靜了。
阮盡歡伸手想要從茶幾上端茶,卻摸了個空,他忘記自己才剛剛把茶碗摔出去了。
薛忘音把他的茶盞推了過來,他接過,淡淡說:“死了就死了吧。”
所有人看着阮盡歡。
阮盡歡端着茶碗,慢慢地揭了蓋子拂去茶沫,喝了一小口。
薛忘音看着他的動作,已不似方才那樣笨拙別扭,十分自然。
阮盡歡笑了一下,“刻意去模仿的時候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不想着的時候卻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
二愣子死了,誰也想不到事情會這樣發展,自然也就沒辦法再審下去了。
雁流水揮了揮手,“擡下去埋在墳場吧。”
他站起來,就要走出去,只是在經過二愣子身邊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忽然嘆了一口氣,道:“不過不必刻牌子寫名字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有體會過這麽爽的感覺了……我愛更新我愛碼字我愛小說我愛大家!老衲是好人,這是老衲剛剛開張的寺廟,歡迎來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