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人的話一喊出來,周圍的人全都哄的一聲笑了,一人高聲道:“你這是外地來的吧?周家是做錢莊的,哪裏有什麽裁縫?莫不是走錯地了?”
周氏錢莊的夥計也上前做了個揖道:“這位夫人,這是錢莊,沒有什麽裁縫,您要找裁縫,還是去織錦樓吧,就順着這條街往前走,第一個十字路口右拐便能看到織錦樓的牌匾。”
“我要找的就是你們周氏錢莊。”轎子裏的女子聲音嬌媚,透着十分的跋扈。“昨日孤山賞菊宴上刺史夫人穿的那身衣裳,難道不是你們周家做的?”
錢莊掌櫃聽到動靜,走出來作揖道,“夫人安好,夫人說的那些衣裳,不是周家的人做的,而是周家請人做的。”
“這有何區別?一樣是你們周家出的。”女子驕橫道,“我要你們照着那身做一套,不,做另一套更好的,銀子麽,不是問題,五千還是一萬兩?你盡管開口。”
“哈哈!”掌櫃的笑了,“夫人說的不錯,對周家來說,銀子不是問題,周家就是做錢莊生意的。但是夫人,你要的周家做不到,因為刺史夫人那身衣服是用南疆特産的荨麻布做的,上邊織錦的手法也是當地部族特有的法子。前些日子我們錢莊的管事去南疆探聽風土人情,才發現這中原沒有過的精美布匹,而且總共也就那麽幾匹,除了給我們小姐留着以外,全都給刺史夫人做衣裳去了。我家小姐說,自從她被封為皇商,許多事都倚仗刺史大人,聽說刺史夫人要赴宴,便自作主張給刺史夫人做了身衣裳,作為答謝,既然是答謝,那自然不會有第二份,這位夫人,您還是請回吧。”
“休要哄騙本夫人!”女子怒道,“你們這等商人誰不是一雙眼睛就盯着銀子?來人,将銀子擡出來,讓他見識見識!”
“哎喲,我說梅姑娘,你可別丢人現眼了吧!”
一個身穿綠衣的丫鬟從人群中擠出來,蔑視地看了一眼轎子,冷哼道:“分明就是府中的姑娘,連個姨娘的名分還沒掙上呢,就敢在外邊自稱夫人?回頭我告訴夫人,有你好果子吃!”
“你……”轎子裏的女子氣得語氣都變了,幸好她沒走出轎子叫人看見臉,都則這會兒人上那撿臉皮去?“你這死丫頭來幹什麽?”
“沒什麽,來替我家夫人說聲謝謝而已。”丫鬟走上前行了個福身禮,道:“我是刺史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頭彤香,我家夫人說,昨日受了周小姐的一份大禮,十分歡喜,不勝感激。我家夫人本想親自登門道謝,又聽說周小姐出門巡查生意了,府中不長眼的東西又來讨人嫌,便派我來道個歉,賠個不是,刺史府失禮了。”
“姑娘言重了。”掌櫃的拱了拱手,問道:“我們小姐也只是見那荨麻布新奇難得,所以做了身衣裳,不知刺史夫人覺得如何?”
這話說出來,轎子裏便傳來一聲冷冷的“哼”,透着不屑和難以言明的酸味。
彤香便笑得更歡了,“回掌櫃的話,我們夫人甚是滿意。這些日子雖然天涼了些,但我們夫人體豐怯熱,不愛穿那些個緞啊錦的,就愛個質地輕薄的紗,可惜近來時興的紗都花裏花哨的,不素淨,若要素淨吧,只有缭绫。夫人正為此事煩惱着呢,不想周小姐竟派人送了新衣裳過來,可不正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麽?這荨麻布潔白細薄,十分清透涼爽,上邊的花紋也不俗氣,襯得咱們夫人如白牡丹一般雍容華貴,不是一般的俗豔野花能比的。”
說完,還看了轎子一眼,隐含之意指了誰,顯而易見。
“你……”轎子裏的女子更是氣得聲音也抖了,吩咐道:“起轎!回府!”
“哎呀,梅姑娘急什麽?”彤香神色得意道:“聽說今日周氏錢莊貼出告示,要尋覓有志之人前往南疆經營荨麻布之事,我家夫人宅心仁厚,擔心有人不識貨,還以為荨麻布與窮巷子裏乞丐穿的麻布一樣呢,所以命我将這衣服拿來周氏錢莊門口好好展示一番。”
說完,她拍了拍手掌,四個小厮将兩個擡着翹雀首的酸枝木衣架過來,另有兩個丫鬟捧着錦盒而來,後邊還跟着八個小丫鬟和八個衙差。衙差們在周氏錢莊大門西邊的屋檐前圍成個半圈,小厮們便将酸枝木衣架放在石基上,捧錦盒的兩個丫鬟在衣架前站定,小丫鬟們便将錦盒打開,把裏邊的衣裳小心地搭在衣架上,然後各自退開,與小厮一同在衣架兩旁站定。
這便是刺史府小妾與夫人相争的衣裳?便是叫刺史夫人在賞菊宴上大出風頭的衣裳?
餘杭百姓都知道,刺史夫人美則美矣,就是貪吃,比常人圓潤許多。偏偏本朝風尚不喜豐滿,只以瘦為美,刺史府的小妾也一個賽一個細腰苗條,為此刺史夫人不知鬧了多少回,也被人笑了許多回。什麽樣的衣裳竟然能叫這樣一個胖婦人成為宴會頭籌,壓了群芳?
衆人看去,只見衣架上搭着一件大袖衫、一件诃子裙,一條披帛。那诃子裙的诃子為深藍色,當中有牡丹為中心的白色寶相團花紋,裙子為白色,裙幅上散落着小小的紅色石榴花紋,那寶相團花紋與石榴花紋,竟都是織上去的。再看那大袖衫,大袖衫為白色,罩在酸枝木衣架上仿佛一抹微雲般,将酸枝木襯得若隐若現。試想若是這大袖衫之下不是硬邦邦的木頭,而是美人的冰肌玉膚……
“這……這衣裳竟是麻做的……”轎子裏的女子也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站在臺階下癡癡地看着衣衫。
這也是圍觀衆人的感想。
大抵說起輕透布料,無外乎紗,江南有絕代佳品輕容紗。尋常葛麻之布不過講究個清涼罷了,誰能得如此輕薄透亮、精細潔白?
“諸位看好了,這邊是南疆的荨麻布。”錢莊掌櫃道,“此次咱們錢莊的管事去南疆,也不過得了那麽幾匹,此物難得之處不在數量,而在于潔白、輕盈、細薄,一匹四丈,只有不足五兩重,重疊卷起,放置于竹筒之中尚且不滿。”
衆人聽着不禁又是一驚,尋常布料,一匹四丈也有一兩斤,便是輕容紗之輕薄,也有近八兩,荨麻布竟然才五兩不足,比輕容紗更輕!
“掌櫃的。”人群中終于有人問到,“難道貴莊真的沒有這荨麻布了?”
掌櫃面色為難地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上次鄙莊管事的南疆之行,只為探聽南疆風土人情,并未帶太多荨麻布回來,這有花紋的花荨麻确實沒了,只有五匹素白荨麻布,本想留給咱們小姐服素的,但這荨麻布實在太過輕薄,咱們小姐身子畏寒,已經全部作為答謝給杜裁縫了。噢,杜裁縫便是為刺史夫人做這套衣服之人,他在金魚巷開了個鋪子,今日應當開業了。”
一時衆人心思翻轉,片刻之後,金魚巷裏杜嵘的鋪子裏,便來了好些人,叫嚷着要買荨麻布。
“看到我的門口的招牌了麽?”杜嵘拿着一根竹枝敲着門口的竹匾額。“雲想閣,取‘雲想衣裳花想容’之意,不賣布,只賣衣裳,且只接受定做,并且同一批布料每個人限做一套。不接受這個規定,請到別家,哎,有的是想在我這裏定做的人,不差你一個。哦,想來硬的?你家有刺史厲害嗎?刺史夫人都只能做一套,你以為自己是誰?”
他搬出刺史夫人,果然沒人敢造次。次日,刺史夫人将展出的衣服收了回去,不少官紳夫人都來雲想閣與杜嵘做生意。
“你們這麽多人,叫我好生為難。”杜嵘攤手道,“老實說我手上只有三匹素荨麻布,總共十二丈。目測一下,你們來了十個人,若是做大袖衫,每人能做一件;若是有人要做罩裙,那也能一件大袖衫的布料換一件罩裙;但我勸你們一句,這個天氣已經不适合單穿大袖衫了,往後只會更冷,現在做大袖衫,只能等明年夏天再穿。這布料質地輕薄易透,做這個時節的罩裙正好,裏邊可以穿間色裙、石榴裙、綠蘿裙,顏色越鮮豔越好,這輕紗似的裙子一罩,跟輕煙籠在上邊一樣好看。”
“那若是做襦裙呢?”一個夫人問道,“難道你會做?”
“呵,世上還沒有我不會做的衣裳!”杜嵘語氣狂傲,“荨麻布無論有沒有花紋,因為質地輕薄,是非常适合用來做外裙的,因為同樣的外裙,荨麻布比紗輕一倍以上。在座的夫人都穿過各種各樣質地的衣服,知道衣服輕有多重要吧?誰也不想穿着沉重的衣服出門,讓美麗成為負擔對不對?只是夫人,你可知道這布料要是做襦裙需要多少布料麽?”
那夫人忙問道:“多少?”
他比了個數:“四丈,至少一匹布,若是講究些,至少五丈才能保證裙子不透出中衣的輪廓。我受傷總共才三匹素荨麻布,你要做裙子,先得說服其中四位夫人放棄她們的罩裙或大袖衫。”
這話說出來,周圍的氣氛便是一凝,在外邊偷聽的樓如逸輕聲對周聘婷笑道:“這小子挺會提價的嘛,營銷的一把好手?”
周聘婷水盈盈的眼睛眨了眨,不是很懂何謂營銷,不過她能明白,杜嵘這是趁機擡高荨麻布的身價。
“這事也不急。”杜嵘道,“還有定金呢,荨麻布珍貴無比,現在整個中原只有我這裏有三匹十二丈,我便算一兩銀子一尺布,一匹一百二十兩銀子,不算過分吧?先交一半定金。”
衆夫人一聽忙要付定金,先前與杜嵘讨論的官紳夫人忙道:“等等!”
“別等了。”杜嵘用手扇着涼,“你不付錢,待會兒有別人來了先給了錢,我可就做別人的生意了。”
那官紳夫人明顯地位不低,她一聲“等等”,好幾個夫人都停下了取銀子的手。但是杜嵘的話一說出來,那些夫人都繼續動作了。
“紀夫人,雖然您品階高,但……只能對不住了,整個中原,也就這三匹荨麻布而已,機會稍縱即逝。”
杜嵘美滋滋地收着錢,對那位紀夫人欲言又止的臉色視而不見。
兩天之後,餘杭城中傳出消息,說明州首富紀夫人,給餘杭城裏的幾位官紳夫人送了價值千兩的禮物,終于說動那幾位官紳夫人放棄做荨麻布衣衫,又以千兩的價格将剩下的荨麻布全都包攬了下來,用以制作裙衫。百姓們在感嘆紀夫人出身巨賈之家,随随便便就能一擲千金之外,又不禁好奇:那荨麻布果真如此難得?
又過了五日有餘,再傳出消息,說是紀夫人在江南道的群商聚會中一身裙衫如籠罩雲霧,壓豔群芳,以寡婦之身份成功俘獲王世子的青睐。雖不能娶為正室,但商人之女且為寡婦,以萬貫家財為靠山入了汝南侯府,從古至今都是頭一個。因為這一緣故,更多人探聽荨麻布的來由,荨麻布一詞不僅蜚聲江南,連京城權貴都有所耳聞,意欲打聽購買。
“小姐你看。”周義指着地上的描金大樟木箱子道,“這是報名競标荨麻布生意的。”
又指着兩個小小的木托盤道:“這是要做耕牛與米糧生意的。”
相差何止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