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蘇朵朵跟龐瑄坐在醫院走廊裏的木椅上,一個手上纏着繃帶,一個腿上打着鋼板,看上去還真有幾分同病相連的意味。
“龐記者,你腿上的傷是怎麽弄的?”
蘇朵朵見對方又是鋼板,又是拐杖的,估計他應該傷的不輕。
龐瑄低頭看了看受傷的那條腿,臉上的笑容有些恍惚,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別提了。都怪自己當時太大意了。”
他說到這裏,擡頭看着蘇朵朵,神情嚴肅而又認真。
“不過,蘇記者,作為同行,我得提醒你一句。”
“什麽?”
蘇朵朵見對方一臉凝重地盯着自己,臉色也不由得端正許多,露出幾分好奇。
“以後見着當地的武/裝分子,不管是政/府軍還是反政/府軍,盡量躲着他們點兒。”
龐瑄右手無意識地撫摸着那條受傷的腿,凝聲回道。
聽到對方的這句話,蘇朵朵神情微怔。
他不是第一個這麽提醒自己的人。
同樣的話,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聽到了。
第一次,是她初到南蘇丹時,丁梓鈞對她說的。
第二次,是在李清的超市裏,程可茵也曾提醒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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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她第三次聽到了。
“為什麽這麽說?”
蘇朵朵眉心深鎖,一臉不解地凝視着對方。
如果說前兩次她只是有點好奇的話,那麽,現在,她是真的想知道原因了。
“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就在上一次沖突爆發的時候,有兩名戰地記者被武/裝分子扣押了整整一個多月。”
龐瑄看向蘇朵朵,眼神幽暗晦澀,看不出裏面的情緒。
蘇朵朵點點頭。
這件事情在國際上的影響很惡劣,甚至轟動了整個新聞界。
官方消息稱,那些武/裝分子只是把那兩名戰地記者當成了敵對軍,這才引發了一場不必要的誤會。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僅僅只是誤會的話,又怎麽可能會扣押一個月之久?
“那兩名戰地記者,就包括我。”
龐瑄扭頭看向窗外,唇角勾起一絲似有若無的輕淺笑意,神色晦暗難辨。
蘇朵朵聞言,明眸微睜,一臉驚訝地看着他。
“你……”
她的目光從對方的側臉上移開,緩緩下移,落在對方那只行動不便的腿腳上。
“你的腿……”
“就是在那次所謂的‘誤會’中受的傷。”
龐瑄攤了攤雙手,看似無所謂的态度,眼神裏卻流露出些許感傷。
“我還算好,被他們抓住後,只有腿上挨了一棍子。那時,他們并不清楚我是中國記者。知道我的身份後,他們倒是沒有再對我動用武力,只是把我的相機給毀了。”
蘇朵朵聽着對方将當時的情況娓娓道來,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卻知道他的內心定是困頓至極。
一名記者沒有了相機,就猶如一名戰士失去了武/器。
龐瑄的聲音仍在繼續。
“可是,跟我同行的那名伊拉克記者卻沒有我這麽幸運。那時,反政/府軍在與政/府軍的交火中多次失利,他們便把怒氣發洩到了很多無辜百姓身上,包括那名記者。”
他說到這裏,聲音停了下來,看向蘇朵朵,晦暗的眸子裏染上幾許亮光。
“蘇記者,就在那時,我真正體會到,‘中國人’這個身份就是我的保護傘。也是在那時,我才終于明白,國強,則民安。”
“确實。”
蘇朵朵深有同感。
昨天巡邏的時候,如果不是他們的車隊上插着五星紅星,如果他們不是中國公民,那兩個武/裝分子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放他們離開?
誰又知道,等待着他們的将會是什麽呢?
“随着小規模的局部戰争頻繁發生,戰地記者的身份在這些始作俑者的眼中也發生了變化。”
龐瑄說到這裏的時候,落在腿上的雙手不自覺地緊緊纂成拳頭,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似乎在壓抑着什麽。
“戰争已經将他們的雙眼蒙蔽,将他們的意識扭曲。在他們眼中,記者不再是中立的觀察者與報道者,卻被當成反動者。他們把武器對準‘敵人’的同時,也對準了記者。”
他的腦袋低垂着,俊臉緊繃,努力抑制着心底深處洶湧澎湃的狂潮駭浪。
戰地記者渴望和平,也追求和平。
他們希望描繪出生命的美麗,把戰争的真相和戰争所帶來的災難告訴給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從而用一種獨特的方式阻止戰争的發生。
為了實現他們的理想,踐行他們的生命格言,他們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險,穿梭于槍林彈雨之中。
他們不是戰争的煽動者,卻成了武/裝分子對外喊話的出口,甚至是戰争與沖突的犧牲品。
這對他們,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踐踏?
蘇朵朵聽到龐瑄這番話,心頭掠過一絲傷感。
怪不得她剛到這裏,丁梓鈞跟程可茵就提醒自己。
跟那種隔着鏡頭所呈現出來的虛拟的畫面完全不一樣,這裏,是真正的戰場。
片刻過後,蘇朵朵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所有負面的情緒埋在心底,眼睛又恢複到了以往的明亮與澄澈。
“怎麽?動搖了?”
她歪着腦袋瞧着對方,唇角揚起一抹促狹笑意。
龐瑄聞言,擡眸看向她。
許久過後,那張俊臉上同樣溢出一絲笑容,透着堅定與不屈,将所有的悲切掩蓋。
“怎麽可能?我們雖然不是維和戰士,但是,我們的使命跟他們是一致的。戰場,就是我們的舞臺。”
蘇朵朵淺淺笑了一下,笑意深邃,眉眼之間英氣盡顯。
“是啊,戰場,只是一座舞臺,而不應該成為任何人的歸宿。”
龐瑄将這些天一直壓抑着的所有情緒宣洩出來,此時心情終于舒緩了許多。
他看着蘇朵朵,唇角含笑,卻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你說說,就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你們領導怎麽忍心讓你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唉,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你也是,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好好在國內待着多好啊!你還真想成為第二個瑪麗科爾文啊?”
話音還未完全落定,他突然想起什麽,連忙掌了自己嘴巴一下,神情頗為懊惱。
“呸呸呸!瞧我這張烏鴉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瑪麗科爾文,英國《星期天泰晤士報》的美籍女記者。
她在采訪斯裏蘭卡內戰時,不幸被手榴彈炸傷,失去左眼。
從此,她就戴上了海盜式的黑眼罩,這也幾乎成為新聞界的一面招牌。
這是一個一生摯愛戰地新聞的女人,她的身上從來沒有香水的味道。有的,只是槍林彈雨下的濃重硝煙。
2012年2月22日,這位女戰地記者在敘利亞對敘反對派采訪報道時,不幸被炮/彈擊中身亡。
蘇朵朵聽後,臉上的笑意絲毫未減,反而愈發濃郁。
“沒有什麽忌諱不忌諱的。其實大家都一樣,在來這裏之前,早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會努力讓自己活着回去,但是……”
她說到這裏,唇畔的笑意不變,眼神裏流露出濃濃的堅定。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她一樣,把生命留在這片土地上,那也沒有什麽可畏懼的。”
龐瑄聽到女孩兒這番話語,見她面色從容而又淡定,不見絲毫惶恐,心裏生出一股贊賞。
“如果不是時機跟場合不對的話,我還真想追求你。跟你這樣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肯定會有很多的樂趣。”
他看着蘇朵朵,唇畔含笑,神情似真似假,看不分明。
他的這番話,将原本沉重的話題轉移,氣氛也變得輕快了許多。
蘇朵朵聞言失笑,斜睨着對方,大大方方地開口說道。
“很遺憾地告訴你,你來晚了。”
龐瑄睜大雙眼,有些錯愕。
“我記得在朱日和的時候你還……這麽快就有對象了?”
他一邊驚訝,一邊不由得感嘆道。
“那人下手也夠快的!”
蘇朵朵搖了搖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已經有目标了。”
她的神色平靜坦然,沒有任何的扭捏。
“聽你這麽說,我倒還真的有點兒好奇,能入得了你的眼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龐瑄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開口說道。
“是不是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睛,一張嘴巴?”
蘇朵朵笑着看了他一眼。
“難不成還是妖怪不成?”
她微微頓了一下,明亮眸子裏噙着幾許笑意,有絲絲柔情從裏面傾瀉而出。
“他啊,很好。”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裹挾着纏綿無盡的汩汩深情。
龐瑄不想擾了她的遐思,輕聲呢喃着。
“見你這樣,我真是更加好奇了。”
女孩兒的神情是那麽的柔和,眉眼間帶着幾許英氣。這種矛盾的組合出現在她的臉上,卻又是如此的和諧。
“糟了!”
突然,原本沉浸在甜蜜中的女孩兒嬌呼一聲,趕緊從木椅上起身。
她的身體本就虛弱,獻血後引發的眩暈感由于突如其來的動作更加的嚴重了。
她搖晃了幾下,一時支撐不住,朝着一側傾倒過去。
“小心!”
龐瑄趕緊起身,不顧腿部傳來的痛意,将女孩兒扶穩。
走廊盡頭,丁梓鈞看到親密無間的兩個人,平靜的眸光閃了閃,不複之前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