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螳螂捕蟬
從楊老身死, 到楊垠繼任家主,總共也才過了七天。
雨一直綿延下個不停, 陰沉沉的天幕籠罩整個楊家, 好像有什麽不詳的事情即将發生——第七天的時候,楊垠從夢中驚醒,迷迷糊糊間看見床邊有個人影, 又吓了一跳。
“做噩夢了嗎?”
溫柔的女聲在床邊響起,楊垠一怔,這才發現那個人影其實是宋斐雅。
“母親?”
楊垠慢慢坐起來,道,“你怎麽在這裏?”
宋斐雅沒有說話,她取出手帕輕輕擦去楊垠額頭上的汗水, 隔了一會才道:“今天是你的家主禮,忘記了嗎?”
楊垠當然沒有忘記, 他詫異的是宋斐雅為什麽一大早來看他。而宋斐雅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提醒幾句便走出了房間。
細雨朦朦,家主之禮在屋內舉行。因為時間緊迫,儀式準備得也很匆忙,楊父與楊曉在皆不在場,能算得楊垠上長輩的也只有宋斐雅一個。
楊垠心中有些落寞, 環顧四周, 其他楊家人皆站在院落中, 沉默無言。廳堂主座上是微笑的宋斐雅, 旁邊則是不緊不慢喝茶的楚原。
往常他的懷裏都會有一團雪白的小狐貍, 今天卻沒有,不知蘇獨去了哪裏。楊垠走進屋內,宋斐雅微笑着對他招手,道:“過來。”
宋斐雅從楊老兒媳一躍成為楊老情人,這在他人看來實在太驚世駭俗,她卻不介意的樣子,仍然是之前落落大方的模樣。
楊垠上前幾步,跪在宋斐雅面前。接下來是一系列家主繼任儀式,雖然此前楊垠沒有排練過,但流程中居然出乎意料的順利,沒有出什麽差錯。
楚原作為觀禮者,修長手指斟了一杯酒送至楊垠面前,楊垠道謝接過,一飲而盡。宋斐雅捧出家主外袍,輕輕披在了他的肩頭。
披上家主外袍,意味着楊垠從此以後便是楊家家主。他聽見院落裏楊家人的呼喊聲,但其中也有不少竊竊私語,是對他的質疑與不屑。
“他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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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個廢物……”
楊垠垂下眼,就當沒有聽見那些議論。宋斐雅瞥了外面的人群一眼,柔聲道:“家主禮還有最後一道流程,小垠和我來內室,請楚道長在外等候片刻。”
楚原颔首,宋斐雅拉起楊垠,款款走進內室。
內室裏的布局很簡單,桌上擺着一把鋒利的小刀,一只盛着清水的杯子,還有一方玉盒裏盛的印章。
宋斐雅道:“這就是家主印章,以後它屬于你了。”
楊垠點點頭,見宋斐雅拿起那柄小刀,猶豫一下,還是忍不住道:“母親,你知道爸的……那個女人自殺了嗎?”
就在昨天,楊父的情人萱萱得知了楊父被囚禁的事情,在尋找楊父的途中不慎從二樓摔下,連人帶着肚子裏的孩子當場死亡,一屍兩命。
“小姑娘不聽話,可惜了。”
宋斐雅一邊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一邊淡淡道,“你父親已經聽到了這個消息,現在正傷心着,你有空去看看他吧。”
楊垠道:“那……楊曉還好嗎?”
“他有什麽好不好的,小孩子鬧脾氣罷了。”
鮮血滴入杯中,與清水相融。宋斐雅随即微笑起來,将杯子舉到楊垠面前:“恭喜小垠,以後你就是家主了。”
家主禮最後一道流程就是飲下摻有長輩之血的水,楊垠看着宋斐雅的笑容,沉默幾秒,接過了那只杯子。
清水在杯中微微蕩漾,因為摻了血而染上淡紅。楊垠本想一飲而盡,但又想起蘇獨幾天前對他說過的話,讓他小心家主之禮……
一時間心緒流轉,楊垠的嘴已經碰到杯子邊緣。他餘光瞥見宋斐雅眼中劃過的微光,手一顫——仿佛無意地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啪。
杯身碎裂成幾瓣,液體也灑了一地。楊垠一邊裝出慌亂的樣子想彎下腰撿,一邊對宋斐雅道:“母親對不起,我——”
“沒關系。”
宋斐雅慢慢地蹲下來,攔住了他的手,“不喝也可以。”
楊垠不着痕跡地松了一口氣,随即聽見宋斐雅在他耳邊輕聲道:“反正毒也是下在杯口的。”
楊垠瞳孔一縮,下意識要喊人。但他才剛一張口,就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音。
“!!”
“這裏被設下了陣法, 就算是那位楚道長,也察覺不到裏面的動靜。”
宋斐雅站起身,眼睫微垂,含着笑意又居高臨下地睥睨倒在地上的楊垠。
“你突然變聰明了,是被人提醒了嗎?可惜,還是算漏了一步。”
楊垠痛苦地捂住喉嚨,體內如烈火焚燒。他嘔出大片大片鮮血,竭力看向宋斐雅。
為什麽……
宋斐雅沒有回答,而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在楊垠腳下,被他嘔出的鮮血如細蛇般游走,逐漸爬滿整個內室。符文繪成,四周皆是危險的紅光,楊垠認出那是一個陣法,又掙紮着想向門口爬去。
一步,兩步,三步——
楊垠的視線開始模糊,腦海裏卻劃過無數畫面,幼時母親的死,爺爺的死,父親憎惡的目光,還有宋斐雅溫柔卻冰冷的笑……
所有人離他而去,所有人不需要他。他只是一個棋子,只是一個……
楊垠用盡全力伸出的手摔在了地上,逐漸黑暗的視野裏,門口離他還有很遠很遠……如隔天塹。
滴答。
有什麽濕熱的液體砸在地上,沒有人發現。
“……”
內室陷入沉寂,宋斐雅睜開眼,一步步走到了楊垠身邊。
她溫柔地托起楊垠,扶他坐到了內室唯一的椅子上。楊垠身上仍然披着家主外袍,但他眼睛緊閉,已經沒了氣息。
宋斐雅撫過楊垠的臉,指尖觸到他眼角的淚跡,笑意收斂,無聲地嘆了口氣。
“——怎麽,你還舍不得了?”
嘶啞的男聲在內室響起,是從楊垠口中發出的。
宋斐雅後退一步,臉上又浮現笑容,道:“畢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
“哼,又不是你的親生血脈,可惜什麽。”
楊垠睜開眼,此時他的模樣未變,氣質卻好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放心,家主之位肯定會留給我們的孩子。”
宋斐雅道:“楊曉的資質還不如小垠,留給他也只會敗了楊家。”
“楊垠”嘿嘿一笑,抓住宋斐雅手腕道:“那你就給我再生一個好的,讓他來繼承楊家。”
——如果此時楊父在場,定會驚訝地發現這個“楊垠”的神态與聲音和他的父親……前任家主楊老一模一樣。
楊老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滿意道:“年輕的身體果然不錯,不枉我養了這個廢物這麽多年。”
宋斐雅平靜道:“你心願達成,之後那個大妖就要來索要報酬了。”
“哼,區區混沌轉世……”
楊老不屑道,“此時的我亦非昨日,不要說他,就是楚原那小子我也不放在眼裏。”
宋斐雅垂眼:“是嗎。”
楊老留意她的神情,見她并沒有什麽喜色,冷哼一聲道:“怎麽,你好像很不高興。”
“我替你背了這麽多罵名,當然不高興。”
宋斐雅道,“你不知道因為你,那些人在背地裏怎麽罵我。”
楊老嗤笑道:“那又何妨,日後你換個身份再嫁入楊家,其他人也不敢說什麽閑話。”
他說着便要向外走去,腳步卻忽然一頓,“啧”了一聲:“不行,如今我剛換得新身體,法力尚未恢複,恐怕會被那楚原看出馬腳。”
宋斐雅指尖微微收緊,道:“那你之後不也沒有法力了?”
“要等三天才能恢複。”
楊老皺眉道,“這三天可是個麻煩,如果那妖物找上門——”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已卡住了。
在他背後,宋斐雅輕柔道:“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了。”
宋斐雅的雙手經過多年保養,纖柔白皙,十指不沾陽春水——然而也正是這麽一雙手握住鋒利的小刀,将它送入了楊老的心髒。
楊老睜大了眼睛,他猛地推開宋斐雅,又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見了自己胸口逐漸暈開的鮮血。
“你竟敢——”
楊老用力拔出小刀,捂住心口後退幾步,又嘔出了一口血。
“你……我對你不好嗎?!你竟要殺我?!!”
宋斐雅因為剛才 那一推摔在了地上,此時正慢慢起身,随手将一縷散發撥到腦後。
“強奸犯也要談什麽好不好嗎?”
宋斐雅輕聲細語,仿佛是對愛人的低喃,“從我們的第一次起,我就巴不得你死呢。”
楊老怒極,撲過去想扼住宋斐雅脖頸。然而楊垠的身體終究經不起過重的負荷,他撲到一半便摔在了地上,顫抖地看向自己雙手,意識逐漸模糊。
“為什麽……不可能——”
“你以為就你和伏桀達成了協議嗎?”
宋斐雅道,“他可是最奸詐的商人,不會只賺你這一份利益。”
她說這話時,臉上雖然仍帶着微笑,但全身的毛孔間卻滲出了漆黑的血液,流出一道道瘆人的黑色血線。
楊老看見她的臉,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你居然……你居然入魔了!”
宋斐雅輕笑着摁住自己心口,在那裏有什麽東西微微發亮。楊老認出那是一件法器——楊家的鳴鈞引。
鳴鈞引可攝人心魂,攜帶着巨大的煞氣。但作為楊家家主的楊老也清楚這件法器還有另一個作用:如果有人能成功與鳴鈞引融合,那會當即喪失心智,成為一只強大的魔物。
與鳴鈞引融合的幾率不過萬分之一,之前有無數試圖融合的人死去。但宋斐雅卻做到了。她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黑血流滿全身,萬蟻噬心。宋斐雅痛苦地跪在地上,眼睛卻仍然死死地盯着楊老——她要看着這個人,死在自己面前。
年少心動,不顧那人已有一子便将終身托付,在嫁入楊家之後才知他的心從不在自己一人身上。但她從不後悔,心想着也許能夠挽回,直到有一天,她年老的公公推開了她的門……
渾身劇痛,宋斐雅死死咬着牙關,臉上卻流露出快意的笑容——楊老終于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竟是死不瞑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斐雅仰起頭,眼角流下淚水,爆發出一陣此生未有過的暢快笑聲。
“真是漂亮。”
有人在旁邊陰沉沉地贊嘆,宋斐雅知道是那個妖物來了,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也開始崩潰,無數黑氣從體內冒出,将她急劇撐大——黑氣層層堆積,一座肉山般的怪物迅速成型。
宋斐雅的視線開始模糊,她好像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中,恍恍惚惚,整個世界都離她遠去了。
她忽然想到躺在旁邊的楊垠,那個孩子被她殺死前,應該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真是……對不起了。
“要是真讓你入魔了,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
一聲輕笑忽然響起,如花瓣落入湖面,泛起層層漣漪。
宋斐雅忽然感覺漲大的身體在急劇收縮,好像有什麽力量溫柔地托住了她,将她從那團黑氣中猛的抽了出來。
她不可置信地睜開眼,随即感覺心口劇烈疼痛,身上依然有黑氣蹿動,她倒在地上,冷汗泠泠打濕了額頭。
蘇獨蹲在她面前,微微笑道:“可惜了,你已經和鳴鈞引融合,我救不了你。”
宋斐雅茫然而失神地望着他,一只手顫抖地擡起,指向了旁邊的楊垠。
蘇獨道:“他沒這麽容易死,你放心。”
這個“他”指的是楊垠而不是楊老,宋斐雅不知是欣慰還是別的什麽,無言地閉上了眼。
蘇獨起身,掃了眼躺在地上的楊垠,随即對上了那道從他出現起就死死鎖在他身上的視線。
蘇獨挑起眉頭,笑得嘲諷又肆意:“哦,老鼠終于出洞了。”
五條雪白的狐尾在他身後綻放,伏桀緊緊盯着他,摩挲下颌道:“五尾了,比以前漂亮多了。”
蘇獨:“要來試試嗎?”
伏桀冷笑一聲,手指捏得咔叭作響:“好啊。”
他話音未落,拳頭已裹挾着尖嘯的風聲,重重捶向蘇獨!
——然後“砰”的一聲,他整個人被砸進了身後一堵牆。
伏桀:“……”
玄色道袍輕揚,楚原踏着硝煙走來,自然地擋在了自家小狐貍面前。
“開什麽玩笑呀,”
蘇獨光明正大地躲在楚原身後,沖伏桀笑吟吟道,“我有男人了,才不搭理你。”
伏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