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笑談

六月份并非“季報集中披露期”,姜錦年的郵箱裏仍有數不清的報告,多半來自于券商研究所。

她要寫一篇行業深度分析,就不得不專注于研究,進行多方位的數據統計……為了早日成為基金經理,姜錦年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模拟組合與薦股能力。哪怕她坐在包廂裏等人,心中想的都是宏觀經濟數據。量化後的季度考評标準,将決定她能否接着升職,什麽時候可以升職。

包廂內空空蕩蕩,肅然無聲。姜錦年幹脆拿出筆記本,在上面塗塗畫畫,還列出一張縱橫交錯的表格。

恰在此時,門開了。

姜錦年心無二用,沉迷運算,沒有擡頭。

直到男人的腳步聲逼近耳邊,她的視線離開筆記本,見到一雙锃亮的黑色皮鞋。左邊的鞋尖稍微離地,反複踏了踏,像是一位音樂學院的教授在踩拍子。

“你好,姜小姐,”那男人介紹道,“我叫鄭九鈞,來自靜北資産公司。”

姜錦年垂首翻包,找出一張名片。她的頭發護理得很好,柔順有光澤,發絲搭在肩頭一側,更讓人注意到曲線優美的雪白脖頸……她狀似無意地将一縷頭發別在耳後,原是因為她耳形精致,還戴了一個銀色耳釘——款式極簡,很可能值不了幾個錢。

鄭九鈞審察了姜錦年全身上下,做出總結:品位一般,窮是真窮。

姜錦年不知他腹诽,雙手遞上名片:“鄭先生你好,我是姜錦年。”

随後,兩人握手。

鄭九鈞發現姜錦年的掌心有繭子。他略略摩挲了一下,姜錦年立刻抽回手,佯裝要拿起酒杯:“鄭先生知道其他人什麽時候來嗎?”

她轉移話題:“服務員剛才拿過來幾瓶黑桃A香槟和茅臺酒。今年白酒板塊的淨利大增,整個行業開始複蘇,你看好大盤走勢嗎?”

鄭九鈞坐在一把椅子上,擡高左腿,踩到了一塊墊腳凳。

他笑說:“聽你這麽一講,我就想增持貴州茅臺和山西汾酒的股票了。”

姜錦年附和道:“它們的漲幅都大于百分之一點三。不過七月份呢,一般是白酒的消費淡季,五糧液和汾酒為了保價,偶爾會停止供貨,保證當季庫存,進一步沖刺中秋和國慶節。”

言罷,她端過茶壺,拿起一只杯子,往裏面添水。

鄭九鈞的左手搭放在桌上,五根手指輪流敲擊一遍酒瓶,又說:“你這麽頭頭是道的,随便一支白酒股票的漲幅數據都背了下來,怎麽還好意思喝茶呢?我給你倒酒吧。待會兒他們人都來了,免不了又要灌你幾杯,你先墊墊底。”

鄭九鈞看起來一副潇灑倜傥的模樣,态度客氣又不疏離,勸酒的架勢十分熟練,像是老朋友的随意之言。

姜錦年卻是個倔骨頭。

她借口手機響了,要接電話,拎着皮包出門。她在走廊上等了十幾分鐘,等到其他客人陸續出現,她才跟着他們重返包廂,那時的氣氛熱絡不少,姜錦年還碰見了一個熟人。

正是姚芊。

姚芊穿着一件香奈兒套裙,衆星拱月般落座于最中央。

四周牆壁全是暗色調,鑲嵌幾盞橫式長燈,燈光揮灑,包圍了鋪着雪白綢布的方形桌。姚芊的視野正對着門口,她一手捏起了桌布,一手握住黑桃A香槟,開了一個玩笑:“來遲了的人,要麽罰喝酒,要麽付賬單,姜錦年,你自己選一個吧?”

選一個?

姜錦年有一瞬間的失神。

這款香槟是9000塊一瓶,三十年貴州茅臺售價12000。衆人還沒點菜,光是這幾瓶酒,已經價值不菲,她又哪裏掏的出那麽多錢?

況且那些名貴的酒,都不是姜錦年點的。

姜錦年徑直來到了鄭九鈞身側,搭話道:“鄭先生是第二個到場的人,他可以作證……我來得很早。我只是出去接了個電話。”

鄭九鈞端起玻璃杯,看戲般不言不語。

因為他經歷過幾段莺莺燕燕,也曾在脂粉堆裏摸爬滾打,所以姜錦年在他這兒,什麽都算不上。男女之間說白了就那麽點事兒,他挺不喜歡姑娘們擺出一副假模假式的正經樣——姜錦年是其中的代表。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助理,那助理攤開菜單,點名道:“佛跳牆一人一份,再加一個龍蝦鲟魚,松露帝王蟹,魚子醬布丁……”

姚芊盯住鄭九鈞的臉,眼波一橫,嬌嗔一句:“你們這些人呀,也太壞了吧。姜錦年都願意請客了,你們能不能換別的菜?”

賣弄風情是一門學問,倘若欠缺火候,會顯得輕佻無趣,過猶不及。姚芊的分寸拿捏得當,鄭九鈞樂于和她打交道:“說得也是。要不這樣,姜小姐,你來點單?”

姜錦年應酬次數不多。

她不知為何成為了衆矢之的。

富人圈永遠混不進去,她從沒指望過混進去。她一窮二白三固執,一時想不到最巧妙的化解方法,更不情願在一桌人面前甩臉發脾氣——投資組合暴跌的情況下,她的損失将不止十萬,那形式遠比現在嚴峻。她理應冷靜,但是姚芊的公然挑釁,讓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紀周行。

姜錦年輕笑:“我知道鄭九鈞先生是靜北資産的副總經理,姚芊來自柒禾金融,顧總監是秦吳信托的人……”

她掀完每個人的底,自嘲道:“我只是一家基金公司的助理,今天要是跟各位交朋友,至少會背上一年的債。可我真的很有誠意,我想跟大家合照一張相……然後,我就去前臺刷卡付款。”

說着,她打開了手機攝像頭。

鄭九鈞按住了她的手:“你這是做什麽?”

姜錦年理所當然道:“留作紀念。”

鄭九鈞替她解圍:“姚芊只是跟你逗個趣。你都沒點單,我哪能讓你付錢。”

姜錦年誠實道:“我想和你們AA制。”

鄭九鈞挑起眉頭,沒作答。他同身邊人換了個位置,換到了姚芊身邊,自此,他們打情罵俏足有一個小時,而姜錦年一直在和旁邊的風控總監說話。她時不時偷偷摸摸看一下手表,只盼着能早點結束,她實在不喜歡參加這種格格不入的聚會。

服務員上菜之後,姜錦年吃得比較慢。

龍蝦螃蟹風味十足,她卻在計算卡路裏。到了晚上九點多,幾個客人先行離去,只剩下姜錦年、姚芊、鄭九鈞和另外兩三個人。

有一人剛從歐洲銀行回來,說起那邊年輕人的聚會游戲——烈酒灌眼。這種方法,能極快地吸收酒精,讓人一下子輕飄飄如堕雲霧。

姚芊興奮地鼓掌:“咱們也一起玩玩吧?歐洲人能做,咱們為什麽不能做?”

姜錦年心道:智障。

她一只螃蟹還沒吃完。螃蟹殼堆在一邊,宛如小山,這習慣和傅承林有點兒像,因此鄭九鈞不由自主多看了她兩眼。

她“啪”的一聲,掰斷了一只螃蟹腿。

鄭九鈞故意誤解道:“你身上有股沖勁,那你第一個玩吧。”

姜錦年尚未開口,姚芊就悄無聲息、形如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後。其實玩得太過分,姚芊也讨不到好,可是就因為姜錦年的存在,紀周行三翻四次甩掉了姚芊——他們上個月的那次重逢,并不是緣分的死灰複燃,而是執念的茍延殘喘。

姚芊方知,男人能把性與愛完全分開,拔吊無情,以炮會友。靠一夜情拴住男人的概率,遠比中彩票的可能性更低。

那麽,誰是這段感情的第三者呢?

是姜錦年。

姚芊撫平心中緊張,抓着一瓶茅臺,從姜錦年的腦袋頂上往下灌。

姜錦年猝不及防,酒水嗆進了鼻子,也果然有幾滴流進了眼睛裏,那是三十年陳釀的53度老白酒,而姜錦年的酒量素來低于平均線以下。她扶着桌子踉跄一步,猛然咳嗽,側身靠牆往下倒,雙目似充血一樣通紅。鄭九鈞看不過眼,上去扶了她一把,她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別碰我,”她說,“今天的飯局是你開的,姚芊是你喊的,你通知了羅菡錯誤的時間,讓我早來一個小時……現在還灌我一身酒,我惹過你嗎?你有毛病嗎?”

鄭九鈞左臉火辣辣的疼。他心想,這娘們真烈,傅承林攤上這麽個主,難怪左手腕傷成那樣。

他耐下性子道:“有理講理,你不是我灌的酒,你看不見你後面的人是誰。”

姜錦年坐在地上,屏住了呼吸。她頭暈腦漲,聞不慣那嗆鼻的酒味,感覺自己唾液分泌量加劇,似乎是快要吐了。

而姚芊又從長桌那邊走過來。她昂首擡高一只腳,用高跟鞋的頂部尖頭踢了姜錦年的長腿,命令道:“你起來啊,別老賴在地上,還打人一巴掌,玩個游戲別讓人以為你被怎麽了。”

姜錦年擡頭望她,抓住了她的裙擺,朝後那麽一拉,姚芊便也不幸摔倒在地上。

鄭九鈞唯恐她有什麽閃失——他向來算是一個憐香惜玉的男人,就擡高左臂摟住了姚芊。恰好姜錦年反胃不止,面色蒼白,額角冷汗涔涔,鄭九鈞擔心她身體不适,索性右手一把撈過她的腰,問道:“你還行嗎?酒精是不是流進了眼睛?”

話音未落,包廂正門再次被打開。

地毯花紋色澤暗紅,觸感柔軟,猶如成片盛放的罂粟。

傅承林踏着地毯進門,立于外側。他旁觀鄭九鈞左擁右抱,滿身酒味。他依然神态湛定,只是目光與平常不同,看得姜錦年打了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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